第10章

第10章 第 10 章

江晚月擡眸,恰看到謝璧長身玉立,負手迎光從門廊處一步步走到自己身畔,眸光似是帶了幾分關切。

江晚月鼻頭登時一酸。

她在這東都無依無靠,唯有謝璧。

對,她還有謝璧,她一向清正持重的夫君。

他是她最大的底氣,最能依賴的人

謝璧在此刻出現,已是對她最好的安撫,江晚月漸漸鎮定,像是有了家人撐腰的孩子,她站在大福身前,語氣尚有幾分委屈:“郎君,張夫人想拿首飾和我換步搖,我鐘愛這步搖,倒讓張夫人誤會了。”

謝璧不着痕跡的皺了皺眉心,還未言語,另一道跋扈的女聲已響起:“什麽誤會,婉兒差點被那瘋狗咬了!”好友氣憤道:“裙擺都被這惡犬撕破了!”

秦婉顯然受了驚吓,此刻已經用團扇掩面,在丫鬟的簇擁下,匆匆退去後院準備換衣裙。

謝璧眼眸落在蜿蜒在地的描花裙擺上,掠過大福的眼神已冷了幾分,他微微躬身道:“張夫人,實在對不住,家犬素有野性,此次沖撞貴人犯下大錯,謝某定會嚴懲。”

江晚月一怔,臉色漸漸煞白,大福沖上去咬爛了裙擺,顯然甚傷秦婉面子,可它也是為了護住自己。

可謝璧一上來便引咎自責,連起因經過都不曾多問一句。

縱然他生性溫潤,是為了息事寧人,也讓江晚月胸口發悶,甚是委屈。

在碧胧峽,有外公照拂,友人陪伴,她雖是小小船女,也過得肆意自在,又何曾會有這等時候?

那好友冷冷道:“這鄉間惡犬還能如何管教嚴懲?不若打死了事!”

江晚月冷笑,擡起白皙纖細的下巴,一字一句道:“惡犬?挑釁尋事的不是惡人,護主心切的倒成了惡犬?”

謝璧蹙眉,眸光拂過江晚月,音調甚冷:“究竟是為了何事?”

“都是女子間的瑣事。”秦婉好友低眸,俨然受害者模樣,委屈道:“我們婉兒,不過是想和謝夫人換個簪子罷了,她卻推三阻四戀戀不舍,這也無妨,只這惡犬卻趁機沖上來沖撞了婉兒!”

江晚月含水的杏眸清冷沉靜,她毫不退讓,冷聲道:“這位姐姐說笑了,步搖是我私物,就算到了官衙,也斷沒有強迫旁人割愛的道理,若非你們強要這步搖,失手推搡了我,讓大福誤以為我受了欺負,這位秦夫人的衣裙又怎會破呢?!”

江晚月字字平穩幹脆,一句一個失手,欺負,在場的貴女貴婦們皆面面相觑。

謝璧語調溫冷,制止道:“晚月,你多心了,幾位夫人和姑娘皆是京城的高門閨秀,怎會因一支步搖與你相争,欺侮于你呢?”

他安撫的溫潤語氣裏,有幾分事不關己的清高,和隐隐不耐的疲憊。

“區區拙物,難得夫人入眼。”謝璧眸光掃向秦婉和那位好友,眼尾含着疏離的笑意道:“明日謝府便以白玉步搖相贈,就當是給二位夫人受驚的賠禮。”

“我呢,我也要?”另一個年輕女孩甚是大膽,笑着伸出腦袋攔住謝璧:“鶴郎,在場這麽多人,難道你只給她們二人賠禮?”

此言一出,衆女眷都嬉笑湊趣,

謝璧仍是翩翩溫潤,進退有度的君子模樣:“定将如數送至府上。”

江晚月怔住,僵硬站在原地。

原以為謝璧前來,總是能給她撐腰,為她讨幾分道理的。

可他只是平息事态,匆匆息事寧人。

甚至,他連事情的真相都漠不關心。

也許在他心裏,此事微末,至于她的情緒和委屈,更是不值一提。

江晚月鼻尖一酸,眼前蒙上一層薄若輕煙的水霧,耳邊仍回蕩着謝璧和女子的調侃笑語,一時主賓盡歡,其樂融融。

江晚月不願在此時落淚,只是低垂着頭,望着瑩潤的石磚地面。

江晚月總想着,謝璧該是清正冷淡的性子。

可也許并非如此。

此刻,他隔着若有若無,又恰到好處的距離,竟和諸多京城貴女談笑自若。

這些貴女,也未曾有絲毫詫異局促,有人手持玉杯,有人拿扇掩面,站在謝璧周遭,皆是言笑晏晏,甚是尋常。

東都風氣開放,也許,他們中不少人是一同長起來的。

他究竟是何等模樣,是何性子,她江晚月又如何得知呢?

其實他是何樣人,本就是她臆想出的居多罷了。

江晚月一顆心沉沉的墜下去,她一次次的想要沖破他們二人之間的屏障,她不怕遍體鱗傷,卻漸漸生出惶恐。

謝璧成了她的枕邊人,這幾日待她甚好,江晚月卻覺得,謝璧比初見時還要陌生……

宴會終是散了,江晚月亦步亦趨,跟在謝璧身後上了馬車。

冬日天空陰沉,冰冷呼嘯的寒風卷起車簾,江晚月輕輕打了個寒噤,随即,她冰冷的手被捧起,白玉步搖安靜躺在手心,耳邊響起謝璧清朗溫熱的聲音:“好生收着吧。”

江晚月垂眸,靜靜看向手心裏的白玉步搖。

烨然生光,燦若冬雪的白玉步搖。

幹淨得讓她想起初見謝璧那夜的月光。

她曾将步搖的紋路摩挲了很多遍,今日小心翼翼戴出門,珍之重之。

可也許,秦婉才是這步搖的真正主人。

也許,謝璧還會慶幸有今日這場鬧劇,借着由頭,将步搖不着痕跡的做出一樣的,又送給了那位秦夫人……

腦海閃過這個想法時,江晚月胸腔疼得喘不過氣,她擠出牽強的笑意,将手心的步搖緩緩握緊:“郎君,你為何……為何突然送我步搖?”

謝璧沉默一瞬,聲線平穩:“瞧着好看,怎麽了?”

江晚月抿抿唇,将心中的疑問硬生生憋了回去。

謝璧看向江晚月精致的側臉:“此事你也委屈,但這是京城,你是謝府夫人,事事都要顧全大局,一個步搖而已,鬧得如此不可收場,豈不是小家子氣?”

馬車很安靜,謝璧語調溫和,氣息落在身側,江晚月生出親近,輕聲道:“是她們一起,強要……強要我的東西……”

謝璧玉白的指尖輕揉眉心,有幾分無奈:“一個步搖而已,你若喜歡,讓管家去采買便是,以後行事,切勿因小失大。”

江晚月頓了半晌,擡起長睫,明澈的雙眸直直看向謝璧:“她們說……夫君和秦家姑娘本是一對兒,從小一同長大的……”

“說着步搖,你又在亂想什麽?”謝璧在片刻的怔忡後冷聲道:“她是國公府的長媳,張家世襲勳貴,是你能非議的人嗎?!”

江晚月被謝璧當面訓斥,整個人如木樁一樣定在馬車上,她雙眸含淚,抽噎聲從咬着的唇瓣中傳出,兩人僵了半晌,謝璧緩緩閉眸,以手托額:“不錯,從前謝秦兩家确是有些來往,但都是故人舊事,不必再提。”

“可她們……可她們都說……”江晚月知曉自己不該再提,但喧嚣的情緒卻按捺不住,她頭次在他面前崩潰,眼淚順着長睫落下,輕輕抽噎着道:“都說夫君和她是郎才女貌,一對兒璧人……”

她好委屈。

她沒想過非議誰,她就是想……想聽謝璧的安撫寬慰……哪怕一句都好。

是她近日得了溫存,愈發貪圖了。

“就是聖上也管不了旁人如何議論呢!我又怎能左右旁人唇舌!”謝璧微微上翹的眼尾本就清冷,此刻更溢了冷漠的寒光:“要想當好謝家婦,頭一件便是少聽人言,否則往後的日子也休想過好了。”

江晚月眼眸含淚,泛着水汽的緋色,倒讓人看了生憐,他嘆息一聲,從衣袖中拿出帕子遞給她,緩了緩語氣道:“還有,大福留不得了,它的習性不适合東都,打發去莊子上吧。”

江晚月拿起手帕的手一頓,收了淚音堅聲道:“此事不是大福的錯……是她們一同欺我,秋璃也可作證……大福是為了護着我……”

謝璧緩緩看向江晚月。

灼若芙蕖的臉倔強揚起,清亮璀璨的眼眸讓人挪不開眼。

“今日是我去遲了。”謝璧沉吟半晌,囑咐道:“以後再有這等事,莫要和她們起正面沖突,讓秋璃速來尋我。”

“以後,我會護着你。”

他的語氣,認真決絕。

謝璧又道:“大福不适合東都,今日鬧出的事不算大,她們也未曾追究,可總要給她們一個交代。”

“再說,謝府出入來往的皆是朝廷官員,若是它一個不巧,再冒犯了旁人呢?更何況慶官年紀也小,大福若是傷了他更是麻煩。”

“莊子地方大,一旁便是京城西河,大福也定然惬意……你回去好生想想。”

幾日後,謝晚月終是妥協,她獨自去了養大福的院子,蹲下身,輕輕摸了摸大福毛茸茸的腦袋。

随後,牽着它去了莊子。

她記得那是個冬日的陰雨天,她陪外公出船,掀開船艙時,卻看到瑟縮成球,躲在船艙裏取暖的大福。

大福那時還是個眼睛剛剛睜開的小狗,短短的尾巴微微晃動,甚是可憐,她嘗試着喂了它熱米糊,沒曾想它真的挺了過來。

後來,父親去外地做官出了事,母親也遭遇山匪跌落懸崖,在最難熬的日子裏,唯有大福陪她玩鬧,陪她出船采菱角,或是在岸邊,遠遠的等她回家。

江晚月帶着大福到莊子旁的西河畔散步,她摸了摸大福的頸毛,她帶它來了京城,卻未曾護好他。

婆母早就看它不順眼,每每便道:“在外頭沒規矩的畜生,就不該來東都!”

大福是她成婚時帶來的,婆母這番言語,似是在說大福,又似是另有所指。

大福還不曉得要分離,仍很是歡快的用腦袋蹭她的膝。

江晚月望着西河,夕陽落下,河面染上金色,一個恍惚,倒讓她想起碧胧峽的午後,

江晚月坐在河畔出神,也不知她的兩個好友,阿文和笛兒如何了,自己和謝家的婚事,一直是隐秘的,因了謝家的名頭太高,外公怕傳出去引起波瀾,碧胧峽的人,只曉得她要進京完婚,卻不曉得她究竟嫁了何人。

江晚月不願如此,至少不願瞞着朋友,外公卻道,她和謝府身份本就懸殊,若是傳出去,有鄉親鄉鄰求着辦事,或者借了謝府名頭做了邪事,豈不是又要給謝府惹麻煩?

江晚月垂下眼眸,她從來沒想張揚。

她當時只是想……連朋友鄉親都不知曉的婚事,能天長地久嗎?

謝家也甚是低調,到了自己進京那日,唯有一個孤舟,默不作聲将她接到了京城。

想來謝府也是唯恐和碧胧峽有什麽牽扯。

按理,成婚那日,新嫁娘的閨前好友,皆是要出席婚宴的,可謝家并未邀請任何碧胧峽的人前來,甚至,未曾有人問一句,她從前可有相熟的姐妹。

她的賓客好友,皆是謝家從京城找的官宦小姐們,體面風光。

可江晚月卻覺得,她和過去的自己,倏然斷掉了所有聯系。

就好像婚禮後的她,不再是曾經的謝晚月,而是剛剛嫁入謝府的新婦。

她斷掉的過去,沒人在意,無人問津。

她的夫君,對她的往事,甚至連好奇詢問都不曾有。

唯有身邊的大福,是她過去活着的痕跡。

江晚月對着河水呆呆坐了幾個時辰,随後将大福放到莊子,獨自回了謝府。

江晚月的外公做船運生意,出嫁時,陪嫁了六個檀木梁拱的描金大船。

除此之外,還有一艘早已廢棄的小木舟,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江晚月最愛在這木舟的船艙裏,聽父母在船上吹笛彈琴。

後來,她每次想念父母之時,或是受了委屈,便獨自躲在船艙裏,待上一夜。

出嫁時,外公将這艘小舟也陪嫁給了她。

婆母嫌那老舊的船礙眼,将船安置在謝府西北角的一處荒池上。

江晚月獨自上了船,和衣躺在船艙裏,望着天際如鈎的清月,想起小時候母親将自己抱在懷中,在月光下唱歌謠哄睡的場景。

很多年過去了,可船上仍依稀留有父母的氣息,江晚月在船上呆了半個時辰才出來,她用了晚膳,洗漱後獨自睡下,未曾像以往等候謝璧。

夜色漸濃,腳步聲從門廊處響起,門被推開,沉穩的步伐朝床畔走來,床帳被掀起。

江晚月睜開眼眸,微微一怔,低聲道:“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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