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第 17 章

江晚月的生辰眼看臨近,謝璧心裏也漸漸有幾分焦灼。

這是妻婚後的第一個生辰,他自是想用心,但他想用心時才發覺,連心都不知該用在何處。

京城貴女皆有不少珍稀的頭面衣衫,可妻向來簡樸,衣用皆甚是簡單。

花筒金釵,金簾梳,還有如今甚是流行的珍珠花冠,他都吩咐過府裏庫房給江晚月添妝,可平日倒也不見江晚月如何愛不釋手,唯有他送的白玉步搖,剛到手時妻還顯出幾分喜歡,如今也不再戴了。要說衣衫,老夫人前幾日剛送來好幾匹上好的宮緞,江晚月也是淡笑着接了,之後并未如何上身。

這些時日的相處,謝璧也漸漸察覺到,妻不慕榮華,骨子裏卻向往山林野趣,謝璧眸光落在江晚月從前布下的春盤上。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江晚月的春盤布景,甚有山居之氣,想來該是她心喜的。

不若就送她一套在京的宅子。

妻來自鄉野,對貴女喜愛的珠寶首飾無感,但對京城宅子,定然心喜。

心裏有了想法,謝璧沒再耽擱,立刻叫來竹西吩咐了此事。

竹西聽完倒怔了怔,道:“買宅院倒還罷了,但是按夫人春盤裏的景去布,怕是也頗費精力……”

春盤上有錯落山石,樹木田畝,還有房前的一彎碧水……

短短十幾日,他從哪兒去尋去布這宅子……

謝璧道:“這宅子定然要在河畔,除了這個,旁的倒是好說,石榴樹可從別處遷移,旁的你就多派些人,不吝錢財物力,盡力去辦就是。”

謝家身為首輔,雖是文官清流位高貴重,若說俸祿,也并無太多可揮霍的餘財,但謝家累世官宦,莊子田産等滾來的錢皆存在各大錢莊,每個月都給子弟一份豐厚的份例銀,謝璧那份兒始終未曾動過,再加上謝老夫人也有公主食扈,謝家單論財力,在官員中也是一等一的。

竹西也曉得郎君的份例銀子一年年積攢下來,數目已甚是可觀,在京城買地置業不再話下。

有了謝璧交底的那句話,竹西立刻就去辦了。

竹西大張旗鼓的忙了幾日,到了生辰日前兩天,竹西急道:“郎君,那石榴樹從別處遷移,還沒載種好呢,生辰日那天,定然無法完工帶夫人來看了。”

謝璧道:“那也無妨,以後日子還長呢,生辰日那天我先送她些旁的物件。”

自從上次在客棧和謝璧不歡而散後,秦婉一直懶散縮在府裏,心如死灰,未曾出門。

春香猶豫着走進來:“夫人……”

秦婉擡眸,淡淡道:“有何事?說罷。”

秦婉有命,只要探聽到了謝璧和江晚月的消息行蹤,都要來悉數報給她。

可春香心裏卻有幾分猶豫,畢竟夫人和謝公子都早已成婚……可在秦婉逼問下,春香只好道:“就是……謝公子置辦了一處宅院,還運送安置了很多山石,又在尋什麽石榴樹……”

秦婉心中詫異,這些年京城權貴造園的不少,但謝璧并不熱衷此道,怎會突然尋石問樹,置辦別業。

春香戰戰兢兢道:“奴婢打聽了才曉得,是謝夫人要過生辰日,公子想要送她院子,才這般大張旗鼓的……”

秦婉緩緩握拳,白皙的面色變了幾變。

上次客棧之事後,她并不願再和謝璧接觸,甚至不願出門,察覺到日頭輕柔拂在身上,都有羞恥之感。

她抛下一切,鼓起勇氣,卻被謝璧淡漠決絕的相拒。

她恨上了江晚月,對謝璧也多了幾分怨氣。

可在她日夜煎熬難過的時候,他們兩個卻柔情蜜意,甚至,謝璧滿心盤算着,為他的新婚妻子建新的院落。

不甘,委屈,憤恨,恥辱……種種情緒交織在心頭,讓秦婉終于下定了決心:“你将裴府的那個丫鬟叫來。”

很快,一個身穿藍布長裙的丫鬟前來,先給秦婉磕了個頭。

秦婉淡淡開口:“你所說的話,我已查明,确是真相——只是這些真相,你敢當着皇帝的面,再說一次嗎?”

那丫鬟猶豫了一瞬,又磕頭道:“姑娘明鑒,此事本就是裴府上下皆知的事,為何不敢說?!”

秦婉道:“好!那我就給你機會,讓你在禦前陳情,只是你從不識得我,可明白?”

她本不願将事情做絕,畢竟此事除了江晚月,也關乎謝家的聲名。

可她如今也顧不得了。

丫鬟點點頭道:“奴婢明白。”

*

皇後生辰這日,皇帝特意命人将皇家園林清宸園着意布置了一番,清宸園是皇帝花費多年心血造出的皇家園林,典雅秀麗,聽說有不少奇絕山石,江晚月随謝璧一同來赴宴,并不敢四處張望走動,垂眸行過走廊,透過漏窗矮牆,只覺庭院深深,古木交柯,偶爾能瞧見精雅的山石。

皇後的壽宴在萃秀堂進行,堂前有精雅月臺,半跨池上,池中有島,遠處隐約可瞧見水榭玲珑,貴女名姝身穿輕羅紗裙翩然往來,皇後生辰宴以花為主題,這些女子雲鬓上皆點綴春夏之花,宛若畫中景色。

皇帝皇後坐于上首,衆臣依次上前叩拜。

皇後甚是雍容,頭戴寶珠熠熠生輝,卻遮不住一身溫斂的氣質。

江晚月跟随謝璧前去拜見問安,皇後問了名,讓江晚月上前幾步,笑道:“本宮一直說要見見阿璧媳婦,可惜今日方才見到。”

細論起來,皇後是謝璧舅母,今日生辰宴,倒是一副随意話家常的口吻。

江晚月心裏有些怯意,可見皇後親和,倒漸漸松弛,笑道:“是臣妾早該來宮中請安,未得傳召,未敢唐突您。”

皇後含笑點頭,對皇帝道:“都說阿璧是京城芝蘭玉樹的佳公子,也唯有晚月這般的仙姿玉貌,才能和他相襯呢。”

皇後知曉了謝璧的婚事,心中倒也閃過可惜的念頭。

如今瞧見江晚月膚若凝脂,眸若新月,盈盈一握的腰身綽約靜立,這姿容就算是在京城貴女中也是頭一份的絕色,渾不似想象中船家民女窘迫黝黑,一時也甚是欣慰。

皇帝端詳江晚月片刻,也附和贊道:“确如皇後所說。”

皇後命身邊女官道:“謝夫人今日也過生辰,本宮的菜色也給謝夫人一份。”

謝老夫人聽到,腰背不由得挺了挺。

兒媳婦能給她長臉,她自也是快慰的。

一陣湖上掠過的微風攜了浩渺清香而來,笑道:“此香如何?”

衆臣都贊了一番。

皇帝道:“這是朕新發現的一種柑果香,名喚朱栾,将香片和花瓣密封貯存在瓶中,待花香滲入香片中,取出熏蒸三次,方可制成香丸。”

“不過要在花半開味正濃時采撷,朱栾唯有在西南之地有,須以快馬送至京師,你們得享此香,也多虧了蔡公公有心布置。”

“今日是皇後的生辰花宴。”皇帝掃視遍布周遭,排布精雅的的牡丹,蘭草,杜若,笑道:“視之有花,聞之有香,聽之有樂,朕心甚慰。”

蔡公公立在身邊笑着謝恩。

皇帝身側,有個年紀十四五歲的少年,面容白皙俊秀,戴着玉珠冠冕,甚是貴重端方,正是太子,太子幾次想要站起進言,皆被謝璧眼神制止。

因年紀相仿,謝璧從前伴讀過太子,二人甚是熟稔。

江晚月垂眸,大概能想到太子意圖。

太子年輕,聽說看不慣父親的奢靡做派,父子二人已沖突數次。

之後,衆位親眷貴胄開始獻禮,因了此次宴席是花宴,再加上皇後喜素喜儉,衆人獻的禮甚是別致,崔漾獻的是一株五色花,據說為仙人食用,江晚月瞧了瞧,只覺碧胧峽畔也曾見過類似花束,可皇後卻甚是欣喜愛護,當即插在桌案瓶中。

望着那些大臣對這花搜腸刮肚的吟詩作詞,江晚月暗暗好笑。

崔漾得意看向謝璧,謝璧微微苦笑搖頭。

皇後本性雖不喜繁華,可這些所謂的奇樹珍花卻價比金玉。

朝廷已千瘡百孔,北戎接連挑釁,朝廷上下,卻一片玉壺光轉絲竹之聲。

身穿輕紗舞裙的歌女魚貫而入,翩翩起舞,她們眉心皆點了精致花钿,膚若冰雪骨細豐盈,漣漪陣陣的湖面掠過輕柔夏風,吹動她們的衣裙,宛若淩空飛仙。

江晚月專注望着美女起舞,一曲終了還久久未曾回神,直到有個小太監進來,禀告道:“禀皇後娘娘,殿外有人來朝拜娘娘,說是來送賀禮。”

皇後蹙眉道:“此人是?”

小太監飛快看了江晚月一眼:“說是謝夫人的娘家同鄉,因家鄉有祥瑞,特來獻寶。”

皇帝沉迷祥瑞,不少民間術士皆是以祥瑞進官面聖,皇帝一聽便道:“今兒是皇後生辰,恰有人來送祥瑞,好事——請她進來。”

謝璧看向江晚月,江晚月也是一怔:“并未有人通報于我。”

難道是外祖父特意送來的,但真有祥瑞,送到謝府也就是了,怎還能直接呈到禦前?

女子由那小太監引進來,手提一個清雅的木籃,上頭蓋了月白色的綢布,跪地祝了皇後生辰,方道:“民女在峽谷深處采藥時,忽見金光一閃,空無一人的潭中,有翩翩蘭花從天而墜,一仙子披帛乘風,翩然而來,落于潭中洗沐,民女回過神,那潭中卻已無人,只餘下片片蘭花于池中。可周遭并無蘭花樹,民女想着大約是仙子所沐而留的仙花,不敢貪圖占有,特來交給國母娘娘。”

皇帝點頭,連連稱贊:“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屈原九歌中便有沐蘭湯的詩句,可見蘭花通仙。”

衆臣紛紛向皇後賀喜。

皇後心中也是一喜,賜了那女子金銀百兩,那一籃所謂仙女洗沐過的蘭花,皇後讓身側女官收了。

誰知那女子卻将賞賜拒了。

皇後奇道:“你想要什麽賞賜?”

那女子叩首道:“皇後娘娘,我家舊主曾和一女定下婚約送了庚帖,女子一家卻棄我家主人于不顧,轉頭和旁人成婚,奴婢只願皇後娘娘伸張正義,讓那婦人認罪受罰。”

皇後和皇帝對視一眼,他們并不願管這些瑣事,但事已至此,皇後只好道:“你所說的婦人是誰?”

“奴婢是永州守備裴昀的家生丫鬟,所告之人,正是碧胧峽江家之女江晚月。江家和裴家結親送帖,卻不守婚約,讓裴家備受恥笑,若不按律嚴懲江家女,裴家難安。”

此言一出,四下寂靜。

謝璧和江晚月的婚事,是江晚月之父和謝璧之父在多年前定下的,那時謝璧之父外放做官,仕途不順,但謝家是本朝世家,起複是很快的事兒,也不知為何就和末流官員定了親,待兩個孩子都大了,江家才拿着信物找上門,此事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大家也都曉得這門婚事是皇帝首肯的。

皇帝臉色陰沉,未曾說話。

謝璧率先出列,跪地道:“此女口說無憑,請陛下莫要輕信。”

謝老夫人怔了半天,此刻也回過了神:“是啊陛下,婚約嫁娶一事甚是私密,換不換庚帖她怎會曉得?也許是血口噴人也說不定,請陛下明察。”

皇帝思索半晌,轉向江晚月,語氣沉沉:“确有其事?”

江晚月并未顯出驚慌之色,溫婉端莊的福了身子:“回禀陛下,江裴兩家交換庚帖,确有其事。”

一言既然,四下嘩然。

江晚月卻絲毫不曾受到影響,語氣平淡安靜道:“當時臣女已到待嫁之年,外祖心系臣女婚事,夙夜憂嘆,臣女之父雖說曾為臣女口頭相約過婚事,可外祖并不曉得和臣女之父訂下婚約的是誰家公子,也無跡可尋。”

“外祖父不忍臣女因多年前的一件信物坐失良緣,才接受了裴家的好意,互換庚帖。”

“後來得知當年訂婚之家的情形,江家立刻派人來尋,也立即和裴家講明了此事。”

“江裴兩家互退了庚帖八字,此後再無聯絡。”

江晚月頓了頓,緩緩道:“按照律法,未曾問名納彩,不算定下婚約,江裴兩家互換庚帖,未曾有違律法人心,但家父和謝家有諾在先,江家才推拒了裴家之情。臣女所言句句屬實,還請陛下明鑒。”

當着滿殿貴胄,江晚月面色從容,語氣溫婉平緩,看不出絲毫窘迫不安,倒讓衆人覺得所言有理。

江晚月回應的清晰懇切,按律來說,謝家,裴家之舉,都算未定婚約,江家和謝家約定在先,知曉謝家所在後重諾成婚,并無不妥。

謝璧朗朗出言道:“陛下,此事江家無錯,若有錯處,也是因年久日遠,謝家未曾多留意這門親事,若臣能早日知曉江家,早結并蒂,必不會有此事叨擾娘娘盛宴。”

皇帝點點頭道:“此事怨不得江家,江晚月之父江延治河雖莽撞了些,但畢竟也算為國捐軀,江家和謝家從此失聯——還好上天有德,成全了你們這對璧人。”

頓了頓,又嘆道:“賜江延宗正少卿銜,也不枉他治水殉國了。”

衆人對視一眼。

皇帝說得客氣,衆人卻知曉,所謂失聯,是謝家刻意不願再提這段姻緣罷了——江家父親是個六品小官,母親是船夫之女,據說因恰好救了謝璧之父謝廣道,才攀上謝家,但謝家是高門大族,去地方也只是暫時外放而已,又豈是池中物?

謝家升任首輔後,自不願獨子娶江家女為妻。

皇帝為江父加銜,也只是虛名罷了,為的還是擡江晚月的身份,免得太過懸殊。

此事輕輕揭過,因了皇後壽宴,就連那裴家之女也未受懲罰。

衆人皆松了口氣,唯有秦婉,冷冷攥緊手心的帕子。

*

走出殿門,謝老夫人看向兒媳,眸光複雜。

雖說從前和裴家訂婚,且将此事鬧到禦前甚是不美,但兒媳奏對皇帝皇後,氣度尊榮可比京城貴女還要強幾分,縱然家世低些,卻也體面。

再說皇帝親口誇了江父還晉升了官職,這一路上,也有幾個平日親近的婦人,皆誇江晚月處事大度,臨危不亂。

謝璧卻始終面色沉沉,上馬車後,周遭唯有謝璧江晚月二人,謝璧開口,聲音透着幾分冷意:“裴家究竟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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