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第 20 章
“若我的出現,真的可能給你帶來那麽多麻煩,那抱歉了。”江晚月輕聲道:“不若日後各自安好,互不麻煩。”
夜風卷起謝璧的袍襟,夏夜的風掠過湖面帶了幾絲冷意,謝璧木然站在原地,他回過神,借着月光訝然看向妻。
他不敢相信,向來迎合自己的妻,此刻面龐竟淡若冰霜,還說出這等負氣之語。
他們宛若初見的陌生人……不,妻比初見時還要陌生,他早已見慣了她含羞垂眸,暗藏笑意的模樣,此刻的她,竟讓他心底生出幾分慌亂失落。
謝璧皺皺眉心,這感受甚是陌生,讓他下意識想逃離。
謝璧移開眸光,沉聲道:“你我本是夫妻一體,談何各自安好?”
說罷,謝璧再不願多談,冷冷轉身,拂袖而去。
*
與此同時,站在甲板上的秦婉擡起薄醉的眼眸,恰好看到另一只畫舫甲板上,謝璧面色冷凝,似和對面的女子在說什麽。
對面的女子只能瞧見依稀的綽約側影,但秦婉還是一眼認了出來,此人就是江晚月。
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着畫舫精巧的檐角燈籠,明明是炙熱的夏夜,可兩人站在甲板上,一人滿面冷色,一人清冷疏離,望去比高懸天際的月還要冷。
秦婉望見,心裏突地一動。
依此景看,他們夫妻二人,此時定然是因某事起了沖突。
此事瞧着還不小。
秦婉登時滿心愉悅激動,她本想着江謝二人婚後和睦,她也無計可施了,誰知二人之間也渾然不是人前夫妻恩愛,舉案齊眉的模樣。
老天讓她瞧見此景,定是在暗中相助于她。
秦婉心口狂跳,滿心皆是想探聽二人究竟說了什麽,她顧不得莊重體面,親自跑去船房,兩眼如簇簇燭火盯着謝璧的身影,催促掌舵船員道:“快,快再劃幾下,靠近那畫舫。”
那船員一怔,莫說秦婉這等裝扮貴重之人,就連一般的侍女也并不來此船艙,他聽秦婉急切,趁着月光瞧了瞧道:“可能近不了。”
秦婉皺眉:“兩船之間隔着這般遠,中間又無船只阻礙,為何過不去?”
船員忙道:“夫人沒怎麽坐過船,您指的那座畫舫瞧着不大,船基卻吃水深,那底艙,可能已經到我們船前頭了。”
這等貴人的豪華畫舫,為了安全舒适,船基皆比船身要闊不少,兩個船瞧着距離還遠,其實也不能再往前靠近了。
秦婉隔着湖面的缥缈水波,望向謝璧挺拔清冷的身影,滿心皆是急迫:“你再靠近些,再靠近些……”
船員沒奈何,小心翼翼靠近了幾寸,在水下絲毫沒碰到阻礙。
秦婉的畫舫停在了離謝家畫舫五六米的距離。
月光下,秦婉眼睜睜的看着謝璧拂袖走掉,留江晚月獨自一人在甲板上。
可她什麽都未曾聽到。
秦婉望着謝璧走掉的身影,對那船員怒道:“若不是你,我早就知曉一切了!”
她趁着醉意道:“這條船我都包下了,你還怕什麽!?往前開,你往前開……”
那人搖頭道:“夫人,真的不能再開了。”
秦婉冷笑道:“方才你也說不能,結果還不是往前了好遠,你再湊近些,定然無事。”
此人被秦婉吵得頭腦嗡嗡,咬咬牙将船往前開了幾寸,随即咚一聲響,整個船艙猛烈一震。
秦婉呆住,那船員面色煞白,雙手顫抖着道:“夫人,這次真出事了。船……兩船相撞了啊!”
恰逢此刻,吉時已至。
煙火在湛藍的天空綻放,湖面倒映着流光璀璨的煙火,如銀河傾瀉。
*
船身沉悶巨大的瞬間搖晃,讓秋璃緩緩睜開眼眸,她看到伫立在床畔的江晚月,她忙支起身子道:“夫人,方才……方才……”
她方才在夢中分明感到了一聲沉悶撞擊,如同要将她的肺腑都撞出來。
可醒來後卻發現周遭一切平靜,似乎那一瞬間只是自己的錯覺。
江晚月似是看出了秋璃的心思,面色凝重的搖搖頭:“方才……并非你的錯覺。”
她也真切感知到了那聲碰撞,碧胧峽發生過幾次撞擊沉船,她未曾親身經歷,卻常聽周遭人說起,方才她幾乎立刻察覺到,定然是畫舫發生了撞擊。
二人一起走出船艙,畫舫上人影憧憧,大多站在欄杆上仰頭看煙火,船上燈火流光溢彩,慶官咯咯的笑着,謝老夫人手持羅扇,也面色平和。
謝家的畫舫底艙卻早已亂成一團,畫舫的船基猝不及防被撞出大洞,湍急猛烈的水流湧進船艙,水面瞬間淹到了腳踝處。
管事兒的登時急了,這畫舫上頭可是貴人,如今水淹船艙,出了事也許小命難保,他急道:“你莫要驚動上頭的郎君夫人,着人拿些木板,快些堵住。”
湧進來的水湍急猛烈,拿着木板的男子還未靠近,已經被強大的水流沖倒在地,水中的木板也不知被沖到了何處。
無窮無盡的水翻湧着灌滿船艙,瞬間到了衆人大腿處,衆人面色蒼白,緩緩擡眸看向畫舫甲板。
如今補船無望,唯有在沉船之前逃出去,方能有一線生機。
*
江晚月俯身在甲板上聽了片刻底艙動靜,面色漸轉蒼白。
隔着煙火騰空的轟鳴聲,她仍能聽到水流湍急翻滾聲。
江晚月心中一沉,已知曉這畫舫怕是兇多吉少。
河水翻湧而來,身側的艙板陡然被水沖垮,一瞬間,艙室已被水淹沒。
秦婉酒立刻醒了,她在逐漸下沉的船艙中瘋狂往上跑,片刻之間,她方才容身的艙室已被河水吞沒。
謝家畫舫,争先站在欄杆畔看煙火的侍女不經意往周遭一看,卻登時睜大眼眸,顫聲道:“快看啊,那座畫舫在往下沉了!”
衆人還不曾來得及驚嘆,吱吱作響的甲板砰一聲響,河水翻湧上來沖斷了甲板地面,伴着侍女的驚恐叫聲,船木橫飛。
底艙的水手衣衫盡濕,紛紛跑向甲板,嘶吼道:“船要沉了,快逃啊……”
煙火騰空綻放,卻宛若驚雷。
衆人呆若木雞了一瞬,才發覺自身所在的畫舫正沉沉下墜,随即四散而逃。
幾個侍女在混亂間相撞,發飾珠翠零散落了一地,卻無人顧得上去撿拿,衆人争先恐後的驚恐逃離,拼盡力氣,卻也只能往畫舫的最高處攀爬——畫舫左側已斜着入手,衆人哭喊着拼命向右側跑去。
可這一切只是延緩卷入水中的速度罷了。
衆人全身顫抖,嘶喊着救命,宛若深陷沼澤,卻不曉得要如何逃離。
為了這次煙火大會,西河已清了場,河面大多都是官宦高門的畫舫,畫舫游駛的速度甚是緩慢悠然,有些甚至直接固定到了湖面上,根本沒有辦法移動,又相隔甚遠,謝家衆人的求救聲被淹沒在煙火接連騰空的絢爛中,無人聽聞。
還好有一個游走于畫舫之間的獨木舟在較近的河面上出現,衆人看到小舟上的燭火,皆齊聲叫道:“救人,快來救人啊。”
小舟忙來到畫舫邊緣,人多位少,衆人忙攙扶着謝老夫人坐上小舟,連同慶官也一同送上了船。
慶官大聲哭鬧,謝老夫人卻顧不得他,望着逐漸沉沒的畫舫顫聲道:“兒子,阿璧,阿璧……”
“郎君在右側甲板附近,想必是無事的。”明媽媽安撫道:“方才已向岸上發了求救信號,想必過不了片刻就有船回來,您先上船,我們定然不會讓郎君和夫人有閃失的。”
水波将零散的東西沖撞得遍布各地,江晚月撈尋到一個木盆,将斷了的船木果斷塞到秋璃手中,低聲對秋璃道:“你坐進去,去了岸上,切記要快些找船過來接應,再過一盞茶的時辰,恐怕船就要徹底沉了。”
“這裏四五十口人命,就靠你了。”
秋璃面色泛白,顫抖着道:“夫人……夫人我們一起走……”
說話間,已有慘叫此起彼伏的響起,皆是漸漸被水淹沒的謝家侍女,河水深不見底,她們雙手在河面上拍打幾下,轉瞬便被看似平靜的河水吞噬。
江晚月鎮靜道:“這盆只能容一人,你莫要怕,很多女子采菱皆是坐于此木盆中,它不會沉。”
秋璃搖着頭,說不出話來。
江晚月按捺住心頭驚慌,天子腳下京城盛事,施救及時,想來定能脫險,她安慰秋璃道:“無妨,我水性比你好,在船上還能救人。”
謝璧和江晚月分別後,無心看煙火,他在房中閉眸養神,察覺情況有異,門卻已被水壓堵得紋絲不動,無論如何都推不開。
謝璧用了全身力氣,才從窗戶中翻出來。
謝璧匆匆掃了眼畫舫慘況,聲音在夜色裏發顫:“老夫人和夫人呢?”
謝家管家忙道:“老夫人她們已經被船接走了,郎君放心,有好幾個人跟着侍奉着呢。”
聽到二人都被接走,謝璧松了口氣,心裏安穩幾分:“把木板扔到水裏,救人。”
江晚月也看到了謝璧,正要舉步向前,倏然一陣湍急波濤轟然湧來,連同她所站的船板,一同被襲卷到深闊的河水中。
河水遠比預想的要深,要冷。
江晚月在水波中慌亂掙紮了幾下,恐懼瞬間攝住心神,腦海裏再次閃過九懸灣落入冰窟的畫面。
她從前不怕水的,可經了九懸灣那次險情,她早已和從前不同。
江晚月驚懼交加,求救的目光看向謝璧的身影,謝璧背對她,似是在河中尋找什麽。
他的背影挺拔清冷,在漫天煙火中顯得有幾分陌生和遙遠。
随着小腿一陣痙攣,水也不斷往口鼻灌,江晚月奮力掙紮出水面,仰頭叫了聲夫君,聲音卻被煙火綻放聲盡數淹沒。
被她喚作夫君的男子,未曾轉頭看她一眼,身影漸漸遠去。
河水浸在眼眸裏,很澀很疼。
江晚月用盡全力在水中掙紮,卻隐約看到謝璧再次上了船,他衣衫濕透,胸前抱着一個穿輕紗衣裙的女子,謝璧解開鬥篷覆在那女子身上,騰空的絢爛煙火映出他眉眼的焦灼。
江晚月隔着水波,依稀認出那人便是秦婉。
薄薄紙箋浸透了河水,緊緊貼在胸口。
江晚月想起,是謝璧曾為她寫的福字。
她将福字放在胸口衣袋中,一直帶到如今。
明明是最熱鬧喜慶的大紅宣紙,此刻浸透河水貼在胸腔,一片冰冷的窒息。
江晚月漸漸透不過氣。
夜色如墨,岸邊人的歡笑聲遙遙傳來。
煙火伴了月光映在深湛湖水上。
今夜的月色,和他們相遇那晚如出一轍,卻又如此迥異。
江晚月漸漸虛脫,終于不再掙紮,緩緩阖上雙眸,任憑自己随着水波緩緩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