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第 21 章

西河恢複了靜谧, 月光穿過烏雲,輕柔灑落。

江晚月緩緩睜開眼眸,眼前的景色似夢似醒, 甚是模糊。

綢緞般的發絲和衣衫濕漉漉的貼在身上, 江晚月連續咳了幾聲,蒼白的唇中咳出幾口水, 有溫熱的茸毛蹭在她的脖頸處, 江晚月吃力的擡起眸, 月光下, 小狗正急切的在她身畔打轉。

江晚月微微牽動唇角:“大福……”

大福嗚嗚咽咽的在江晚月身側打轉,蹭着她的肩頭。

河邊的人群早已散了,那場煙火也宛若夢境, 此刻整個西河靜谧寂然,能聽到夏夜樹林的陣陣蟬鳴蛙叫。

江晚月側臉貼在冰冷的地面上, 發絲的水珠滲入眼眸,激起一陣澀意。

她記起來了。

方才她逐漸下墜,被河水吞沒時, 僵硬痙攣的身子卻在瞬間宛若神助, 一下下拼命劃動水面, 帶她游向岸邊。

可她終究沒有力氣爬上岸,只能看着飄飄搖搖的岸邊近在咫尺, 又遠在天際……

後來的事, 她精疲力盡,也記不得了。

但看到大福和空無一人的岸邊, 約莫也能猜到一二, 想是她已到了岸邊,此處并非觀賞煙火的好方位, 人煙稀少,卻離謝家的莊子不遠。

想是養在莊子裏的大福看到,将她拉到了堤岸上。

江晚月緩緩撐起身子,搖搖晃晃的爬起來,她劫後重生,雙腿酸軟,一聲聲艱難的咳嗽似是從胸腔深處發出的,随者咳嗽聲聲,她如墨發絲上滴落的水珠,片刻已凝成一小攤水跡。

江晚月邊咳嗽邊緩緩扯動唇角,露出一絲嘲諷又清醒的笑意。

按照話本子,如此場景下的女主,定然是被夫君及時救起,安穩抱在懷中。

她的經歷,又和話本子上的不一樣呢。

沒人能救她。

沒人會救她。

救了她的,是下墜時猛然覺醒的自己。

是十幾年來她對凫水深入骨髓的熟稔掌控,讓她瀕臨死亡的那一刻,如有神助,絕處逢生。

可世間若真有神靈,也是曾帶她學會游水的母親,是掙紮上岸的自己,是恰好看到她的大福。

江晚月緩緩握緊掌心,她十個圓潤整齊的指甲,按照東都時興的樣式,用剔透潔白的螺钿拼出振翅蝴蝶,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溫柔優雅的光澤。

纖細柔潤,還有幾分羸弱。

這是她的手,并不強健,也談不上有力。

可唯有這雙手,不離不棄,能一次次救她于水火,助她出絕境。

夜色如墨,江晚月從岸上艱難站起身,冷靜自若的擰幹衣裙。

月色如霜如雪,幾乎和江晚月蒼白清冷的面色融為一體,她精致小巧的鼻尖挂着水珠,縷縷發絲飛揚。

周遭靜寂無人,寬闊的湖面上唯有幾只水鳥掠過,簌簌作響。

心中是從未有過的空洞,也是從未擁有過的遼闊。

江晚月用頭巾抱住頭臉,再也未曾回頭。

*

秦婉養尊處優,連裙角都未曾被河水沾濕過,何曾受過這等驚吓,早已被吓得昏厥過去,周遭的畫舫也察覺到了消息,再加上第一批去了岸上的謝家人慌忙派遣小舟而來,謝璧将秦婉連同剩下的仆役都依次護送到舟中。

秦婉哭着向謝璧道謝,謝璧心中一片冰冷。

彩尾魚之事上,她救了自己一次,如此,也算兩不相欠。

畫舫在身後緩緩被河水吞沒,望着夜色中若深淵的湖水,謝璧心下莫名一沉,目光灼灼望着來接應的人,忽然問道:“夫人已被護送到岸上安置了對吧?”

“夫人……”來接應的謝家人眼圈泛紅,他正想着如何措詞告知郎君,卻沒曾想謝璧第一句便是問此事,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郎君……當時情急水深,我們都只顧着老夫人,還有慶官少爺,夫人……當時我們也去找夫人了,但夫人未曾在船艙中……”

他越說聲音越細微,含着顫抖和惶恐。

謝璧心頭猛然縮緊,一字一句道:“夫人未在岸上?!”

那人猶豫着,艱難道:“郎君,……我們……我們也是上岸了才發現……”

謝璧面色沉寂,一語不發。

他驟然回頭望着漆黑廣闊的河面,又轉頭望向燭火溫暖,人頭簇擁的岸邊,大步上了岸:“她定然是早早上岸了,我親自去尋。”

岸上長廊擠滿了看驚魂未定和看熱鬧的人群,因了煙火大會,長廊上每隔三五步便高懸了精美燈籠,溫暖的光暈籠罩在每個人身上。

謝璧穿梭在長廊中,搜尋的腳步愈來愈急,向來沉穩守禮的他,橫沖直撞,一次次冒然拂開人群。

“晚月……”謝璧從低聲呼喚到高聲呼喚:“晚月……”

她的妻真的不在岸上。

她會去何處?

湖水的冷意浸入骨髓,謝璧禁不住全身發顫,他方才從窗出來,乍然看到沉船都未有如此冷意。

妻呢?

難道是……已擅自回府了?!

謝璧猜測着,方才江晚月和自己争執了幾句,言語間頗不愉快,也許沉船之前,她已負氣離開。

定然如此。

謝璧吩咐了幾個心腹,讓他們打馬去謝府找人,秋璃卻哭着跪下:“郎君,夫人……夫人一定還在船上。”

謝璧咬牙,輕斥道:“胡說!”

秋璃将方才的場景哭着講了一遍,謝璧握緊發顫的手,反而鎮定下來,沉聲道:“再出幾只舟,拿上燈籠火燭。”

此刻,畫舫上的世家們都已下船,齊聚在了長廊中,看着一個個年輕侍女的慘狀,紛紛掩面念起佛來,又聽聞謝璧夫人還沒尋到蹤影,也紛紛出動畫舫和侍從,一同在河面上尋找。

夜已黑沉,寬廣的河面黑黢黢的,如同吞噬人命的沼澤巨獸。

一舟一燈,盞盞燈火分散在河面,若萬千星光,穿梭期間。

謝璧站在舟中,雙眸通紅,望着深不見底的河面。

夜風将他袍角吹起。

崔漾一直陪同在他身邊,強笑着安撫:“放心,夫人是在水畔長大的,比我們這些養在京城的通水性,定然不會有事……”

幾個侍從低頭不語,拿網在河水裏捕撈,舟來船往這麽多次,打撈上來的人,皆已沒了氣息。

若河中真有幸存之人,也早該發現。

可如今已過去許久,仍未曾發現夫人的身影。

恐怕已是兇多吉少。

半晌,謝璧緩緩蹲下,指尖拂過暗流湧動的河水。

身側忙有人道:“郎君當心,夜深水冷,莫要着涼。”

夜深水冷。

謝璧打了個寒噤,緩緩閉上雙眸。

他不敢深想,此刻他的妻在何處。

身邊人都紛紛勸道:“郎君不必擔心,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再說夫人生長在湖邊,定能護自己安穩,定能逢兇化吉。”

謝璧緩緩擡起泛紅的眼眸。

剛沉船時,他也是覺得,她生在湖邊,知水擅水,不必分心牽挂她。

可她不在岸上。

明明那麽多人都脫險上了岸,在岸邊裹着厚厚的鬥篷喝熱茶,離湖面遠之又遠。

可他擅水的妻卻不知所蹤了。

在河中一次次穿梭未果,崔漾心裏也沒了底,他看着好友臉色,也不敢多說什麽:“也許……也許夫人早已上岸了,可能沒了力氣走不遠,或是被岸邊的人救了。”

謝璧一語不發,眼眸登時亮起,若漆黑夜空重新點起一簇火焰。

謝璧匆匆上了岸,沿着河岸奔跑尋覓,目光緊緊盯着每一處河灘。

西河岸線甚長,單側便有四五裏,一個時辰,謝璧瘋一樣搜尋,仍未曾尋到江晚月。

謝璧怔怔的站在河畔。

他眉眼向來孤傲矜冷,此刻清亮的眸光卻如同染上暗沉的夜色,深不見底,透不出一絲光。

謝老夫人瞧見兒子這般模樣,也甚是心痛,跟随在兒子身後尋找,慶官受此驚吓,哇哇大哭。

崔漾遞上巾帕,謝璧将臉頰埋在巾帕裏,久久未曾擡頭,他啞聲道:“明日,替我向朝廷裏告假。”

崔漾怔了怔,不由嘆了口氣。

他的好友,最近就連晚間都恨不得歇在戶部——燕都那邊既然籌劃打仗,糧草便是第一要務,謝璧上下打點,為關越打仗時提供助力。

可沒下落的人畢竟是他的妻。

崔漾心裏也揪成一團,道:“明兒我也告假算了,陪你一同尋。”

謝璧怔忡望着河面,西河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似乎一切都未發生,似乎他的妻……就在府中等他回家……

昨夜驟然出事,也許是江晚月在湖畔長大的原因,他下意識覺得她該是安全的。

他未曾為她分心牽挂,也覺得她定然會照顧好自己。

可萬一呢……

畢竟驟然沉船,水深河闊,而她連船上的人都不認識幾個,京城的官話說得都不是甚好,生得也纖弱……

謝璧不敢深想,愈發不分晝夜的在京城尋妻。

謝老夫人也被兒子不管不顧的模樣吓住了,日日念佛吃齋為江晚月祈福,前兩日她還盼着江晚月回來,到了第三日,開始心疼兒子:“人的命天注定,她在碧胧峽什麽大風浪未曾見過,從小長到大也沒事兒,怎一個小小的西河就有了閃失?兒啊,這都是你和她緣分淺……”

“母親。”謝璧打斷謝老夫人的話,語氣堅決:“晚月不會有事的,她是兒的發妻。”

既是發妻,怎麽會緣分淺呢?

謝老夫人怔了怔,從前他覺得兒子對江晚月是淡漠疏離的态度,如今瞧着,倒也有幾分真情。

畢竟兒子是個心軟良善之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自是不能坐視江晚月失蹤不理會,謝老夫人道:“我知你向來守諾重責,她是你媳婦,如今出了這麽大的事兒,你自覺得對不住她,對不住江家,沒盡到丈夫之責,可各人有各人的命數,是她命中該有這一劫啊。”

謝璧搖搖頭,沙啞的嗓音說不出話。

不是命數,是自己未曾盡到夫君之責。

謝老夫人頓了頓道:“娘也知曉你挂心她——不過還是讓下頭人去尋吧,這麽多雙眼睛盯着,也不少你一人。”

謝璧搖頭道:“晚月不歸,兒日夜難安,難以做事,娘莫要難為孩兒了。”

他這幾日未曾合眼,只要一合眼,就能看到妻蒼白中透着幾分倔強的臉龐,心中便蔓延窒息的沉痛。

“老夫人也是挂心郎君的身子。”明媽媽又對謝老夫人道:“郎君心善,一夜夫妻百日恩,自是放不下的。且讓郎君去尋尋吧。”

謝老夫人望着兒子雜亂的胡茬,泛紅的眼眸,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兒子向來愛潔講究,這幾日卻如丢了魂魄般。

謝老夫人也說不出什麽,任由兒子去了。

謝璧一走,明媽媽便道:“老夫人不該此刻勸阻郎君,夫人生死未蔔,他正心焦呢。”

“你說……晚月那孩子真出事了?”謝老太太心裏也難受,縱使她素來看不慣江晚月,也不忍嬌花嫩柳般的人兒真的沒了性命:“她是河岸邊長大的,按理說不該啊……”

明媽媽心裏也是說不出的難受。

當時她們急着棄船逃難,竟無一人想起江晚月……

到現下還沒有消息,恐怕已是兇多吉少。

她又寬慰了老夫人幾句,陪同老夫人一起禮佛,順帶商量起江晚月的後事。

*

當夜,江晚月帶着大福,來到河畔的謝家莊子。

莊子甚大,擴建後約莫有三四百畝,因此處地僻,唯有幾個仆婦偶爾巡視打掃,還有幾個仆人是專門看管大福的,江晚月趁着月光從後門進入莊子時,整個莊子萬籁俱寂。江晚月來過幾次,對此地形甚是熟悉,先換下濕淋淋的衣裙,又泡了個熱水澡,她在自己的房裏尋了尋,還真有幹淨的衣裙,在京城這些時日她皆是由丫鬟們細致伺候,頗費了一些時辰才将衣衫穿好,待全身收拾爽利,江晚月才坐下。

坐下才覺饑腸辘辘,她湊着方才的火,拉出放在櫃子裏的雙耳鍋,這鍋還是阿文笛兒當初來京時送的,她不好帶入謝府,便放到了此處,沒想到還能有派上用場的這天,可惜并無魚炖,江晚月煮了碗熱騰騰的面,又翻出一小瓶酒,湊着月光緩緩飲酒。

月光的清輝灑在屋檐上,如同覆了一層薄薄的霜雪,讓人瞧着只覺透亮清澈,心思也亮堂了。

江晚月對着月光輕輕笑了笑。

朋友帶來的家鄉鍋具,煮出的面熱氣騰騰,一口一口吃着,好像讓她又重新擁有了力氣。

足以回家的力氣。

她想回家。

回被父親,母親,外祖愛着的家,被友人牽挂,被鄉親環繞的碧胧峽。

出嫁那日,碧胧峽渡口,外祖親自為她披上鬥篷,語氣沉沉:“晚月,你是外祖嬌養大的孫女,不是送去京城受委屈的,在京城但凡受了委屈,定要告知家裏。”

當時江晚月彎眸,輕輕笑了。

她去京城,是嫁給喜歡的人,這是上天的成全,怎麽會是委屈呢?

她還是太幼稚了。

因為她太過喜歡,因為只有她喜歡,這門婚事,才會有數不清的委屈。

江晚月慢吞吞吃着面,眼淚無聲滾落,落在碗裏,落在手背上。

一滴一滴,滾燙灼人。

江晚月擡眸看月亮,月亮的輪廓也模糊了,宛若輕雲遮蔽。

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和父母夜登碧胧峽周邊的高山,想去山頂看月亮,江晚月走到半途,因為太累想要放棄,父親笑着鼓勵她道:“月月,你既想望月,怎能怕累怕難半途而廢呢,咬咬牙,登頂後定能看到美景。”

她咬着牙往上攀爬,一步一步,離月亮似乎越來越近,等到山巅,月亮如巨大銀盤呈現在眼前,仿佛觸手可及。

那确是她未曾見過的美景。

父親笑道:“月色在山巅,一心抵萬難,”

一心抵萬難。

江晚月之前總是想,愛人也該如此。

所以她咬牙忍淚,如同靠近高懸天際的月,一心一意,一步一步靠近高不可攀的謝璧。

可愛人和爬山是不同的。

山上月懸于天際,無心無牽,不偏不倚,不必也不能向旁人靠攏。

可愛意卻是要回應和偏愛的。

若只任由她一人翻山跋涉,才能去靠近,那她半途而廢又如何?

月光透過雲層灑下輕紗薄光,江晚月瑩白臉頰淚痕未幹,平素藏在眸底的清冷倔強卻一點點溢出。

這些時日,她能察覺出謝璧對她态度的轉圜改變。

微末的瞬間,宛若一絲絲光,對今夜之前的江晚月而言,這些微光甚是誘惑——仿佛只要她繼續在謝家熬着守着,也許真的到十幾年之後的某一天,生兒育女,水滴石穿,謝璧會習慣她的存在,對她也會生出厚重的愛意。

到了那時再遇險,可能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會是自己。

江晚月唇角輕揚,勾起自嘲的弧度。

用半輩子的遍體鱗傷,換得在他心中的份量。

可嘆,可憐。

如此得來的愛意,她不要也罷。

江晚月擡眸,任由晚風吹起她輕柔的發絲,向天際緩緩舉了舉酒杯。

山巅的月色很好,但她不想去看了。

若父母有靈得知,也定會為她的決定而欣慰吧。

江晚月下定了決心,心頭反而如撥雲見日。

只是眼下還是要回一趟謝家,即便要和離,也該有個章程。

*

這日一早,謝璧揉了揉一夜未眠的通紅眼眸,草草用了幾口膳食,準備和崔漾順着西河畔的人家尋江晚月。

他正滿心沉重思索着,忽聽前院響起一陣喧嘩。

謝璧擡眸,還未出言,便看到竹西一路小跑而來,語氣顫抖欣喜:“郎君,郎君,夫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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