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第 28 章

大船行駛平穩, 一行人順流而下,很快到了永州小西門碼頭,永州位于潭州西南, 潇水湘水在此彙合, 水運便利,四通八達, 永州有兩個大碼頭, 北門運送貨物, 過的大多是渡船漕船, 小西門停泊的大多是客船,盛夏時節,滾滾江水畔楊柳輕揚, 船舶來來往往,熱鬧非凡。

秦順一行人早就等在河灘上, 看到秦朗等人下了碼頭,都紛紛前來迎,秦順對秦朗拱手, 喊了聲:“父親, 一路颠簸勞苦了。”

站在秦順的衆人也相随拱手道:“舵主勞苦。”

秦朗面色如常的點點頭:“總算把你外甥女接過來了, 我也了卻一樁心願。”

秦順看向江晚月,笑道:“姑娘一路勞累了, 如今總算回了家, 家裏已擺好宴席,為姑娘接風。”

又轉頭命人道:“先帶姑娘回家用膳歇腳吧, 仔細伺候着。”

衆人忙不疊應着:“少東家放心。”

江晚月含笑點點頭:“多謝舅舅。”

秦順并非她的親舅, 因秦朗未有子嗣,四年前特意在宗族裏挑了年輕後生養在膝下, 過繼的時候秦朗已年紀不小,不願挑無知稚子,秦順當時十五六歲,聰慧練達,詩書過目不忘,待人接物細致有禮,長得也眉目清秀,高大俊朗,秦朗便選了他養在身畔。

江晚月側了側頭,她記得一年前進京時,秦順還只是跟随在外祖身邊,協助管理船上事務,幾個掌舵的船長也皆是陪侍在外祖身側,可看今日情形,這些人俨然簇擁秦順而來,秦順吩咐他們的模樣,也甚是熟稔。

江晚月心念一轉,從信裏他大約知曉外祖在她婚後便漸漸将船上的擔子移給了秦順,自己只出船,卻甚少管事,如今看來,秦順在秦家船隊中,已經獨當一面了。

*

江晚月上了馬車,馬車篤篤在永州的青石磚地上行駛了大約一盞茶的時辰,便有婆子挑簾笑道:“姑娘,下車吧。”

江晚月踩凳下車,江家的宅子是金柱大門,大門旁兩個石獅拱衛,正脊兩端用石雕作裝飾,氣勢巍峨,江家去歲在永州主城置辦了這宅子,秦朗,秦順以及夫人皆住此地,只江晚月嫁入京城,算來還是頭一次住在此地。

秦順的夫人王氏笑着迎出來,連聲道:“等姑娘多時了,快淨個手去花廳用膳吧。”

王氏姑父是永州衙門的漕運官,因了姑父的緣故,父親也在永州衙門當書吏,家世還算體面,王氏面皮白淨,細看很有些姿色,江晚月以家禮拜見了舅母。

席間,王氏并未多問一句京城之事,更是只字未提江晚月夫家,江晚月心中感念舅母的體恤。

用罷飯,王氏笑着領江晚月去她所在的院子,院子已經重新粉刷了,但地磚還是從前的樣式,據說這原本是永州守備的宅子,因去了外地做官,便賣給了江家,江晚月所在的院落清雅隐蔽,月亮門旁立着兩株舒展的芭蕉,庭前階上放了幾簇花盆,屋裏的桌椅床鋪都是新的。

秋璃環顧四周,覺得江晚月的家雖比謝家差得遠,但比她想象中好太多了,笑問道:“這是姑娘的家嗎?”

江晚月搖搖頭:“并不是,我住在碧胧峽老宅,離此地坐馬車大約兩個時辰,我們改日還是回家住。”

秋璃點點頭,毫不猶豫道:“姑娘去何處,我就去何處。”

秦朗懷揣着心事,私下找到秦順:“你看看手頭有什麽船,分一些給月丫頭,讓她傍身。”

秦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高逾三層的大型貨船外,還有不少中等貨船,以及數十座畫舫,客船。

随便抽出一些給江晚月,就能讓她一輩子衣食無憂。

秦順心裏一動,笑着道:“月姑娘是自家人,給她自是無妨,但她是女郎,船運未免太過波折辛苦,給月姑娘選個好人家才是正理,我已選出了幾個只等……”

秦朗搖搖頭,打斷他的話:“莫要再提婚事了,我不願她倉促出嫁,月丫頭自己的主意,也是不願立時再嫁的,此時從長計議,急不得……”

秦順笑容一怔,沉吟道:“我知父親愛她重她,但她身為女子,做船上的營生總不是長久之計,更不能不嫁人啊。”

秦朗心裏湧起一陣悲涼,嘆道:“是啊,月月早晚還是要嫁人,但倒也不必急,定要選個稱心如意的,想我風來浪去半輩子,手裏這麽多船,難道還養不了一個閨女?!”

秦順看他如此說,忙道:“是兒倉促了,這就回絕了那些人家,只是不知姑娘想要什麽船?”

秦朗面色緩和道:“如今這些生意都是你做主,我也不願幹預,你瞧着給她幾艘,讓她做些事,她從小就是個喜歡忙活的,讓她自己有個賺錢營生,比幹養着她強。”

秦順溫聲答應着,給秦朗續上了茶水。

片刻後,秦順走出宅院,手下一臉陰沉道:“少爺,月姑娘一個女子,難道還想做船上的營生嗎?”

漕運從纖夫到碼頭到管事都是男人,潇湘水岸上世代相傳的說法是女子上板不吉,因此世世代代,風口浪尖的水上生意,向來和女子無緣。

因此并無女子插手船業。

秦順搖頭,微微冷笑道:“那倒不至于,若女子真的能做船上的營生,當初父親也就不必找我了,大約是想給她幾個船,讓她排遣排遣。”

秦順仰着臉,沉吟:“不過貨船要看管押運,她一個女子多有方便,客船清雅,就把客船劃給月姑娘吧。”

屬下一聽,立刻會意。

如今,秦家賺錢的主要是貨船,但這些貨船皆是大船,要成熟的水手和掌舵跟随,自是不會分給女子。

剩下的客船和畫舫,畫舫大都是在官員用于交際應酬,這些人已和秦順熟稔,也不是一個新來女子能斡旋的。

剩下的便是一些客船,中等客船利潤最是微薄,船上又動辄幾十人,沿途停靠上下,比貨物麻煩多了,跟随客船的船員叫苦連天,剩下的客船是往返幾個縣市之間的航船,筏子,小蓬船等散船,區間短利潤更低,都是當地老船夫在劃,秦家看不上這生意,巴不得甩出去呢。

客船劃給江晚月的消息,很快在船員中傳開了。

船員對江晚月知之甚少,只曉得是舵主的外孫女,據說嫁給了京城甚有頭臉的人士,不過這還沒多久,就和離回家了。

和離就和離,別來霍霍他們啊!

衆人越想越氣,跑去秦順門前七嘴八舌抱怨。

“少爺,還有沒有規矩啊,讓一個女郎管船上生意,這不是在開玩笑嗎?”

“為什麽把我們分出去啊?”

“客船本就利薄活多,如今又讓女人管到我們頭上,兄弟們,這活兒還能幹嗎!”

“對啊,不幹了!”有人怒氣沖沖道:“我可是當時跟随舵主的老人,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卻讓我去坐客船的冷板凳,如今還要讓一個和離的女人管家,天理何在,祖宗規矩何在……”

“叔伯說得不錯,我确實不配當管事。”一道溫婉平靜的聲音響起:“不過不是因為我是女子,而是我不如諸位叔伯了解信風走向,操船裝置,也不若叔伯,知曉舟客情形,兩岸見聞。”

身後,一個身穿杏色羅裙的絕色女子亭亭玉立走出門來,唇角含笑,滿袖盈風。

衆人目瞪口呆。

這……這就是舵主孫女?剛從京城和離回來,即将掌管客船的江姑娘嗎?

平日女郎撞見多個陌生男子皆是以扇遮面,退避三舍,可這麽多男人在此,她竟這般沉穩平和的出現在正午灼灼的日頭之下。

夏風柔和吹拂起鬓邊的發絲,她雙眸明淨,并無一絲羞慚和窘迫。

這份氣度模樣,不愧是從京城回來的。

江晚月擡眸,迎上衆人視線道:“所以我以後要常常求教各位叔伯。”

江晚月問身側的管家:“王叔,往日客船如何分成?”

王叔回過神,忙道:“船工四秦家六。”

江晚月含笑,微微颔首:“既是依仗叔伯,那日後凡是我名下的船,不問利潤,所有收益皆是叔伯拿六,我只要四。”

此言一出,衆人都怔住了。

秦家身為東家,定的利潤已甚是厚道,誰知這小娘子竟又擅自改了利潤分成。

江晚月這般爽快誠懇,衆人倒不太好意思當面鬧事,不服和怒火消了一半,衆人面面相觑,依次退下。

坐在房裏的秦順推門而出。

他今日本想靜坐看場好戲,誰知這戲還沒唱起來,就被江晚月攪擾了。

秦順擺出長輩的架勢,對江晚月笑道:“姑娘是個不缺錢的,但分成比例向來是定好的規矩,不怪姑娘……不當家不知錢難賺啊,只是姑娘大手一揮,一艘船就沒了不少銀子……”

江晚月笑吟吟的望着秦順。

今日鬧事,秦順久久未曾出現,前後一想,她大約知曉舅舅的心思——秦順是巴不得這些船工将事情鬧大的,鬧大之後,他順勢去告訴外祖就好。

到時候,就不是秦順不願将船給她,而是衆人不服。

江晚月輕聲道:“舅舅,這些船工都跟随我們多年了,與其計較和他們如何分利,不若想想該如何賺來更多。”

秦順笑着稱是。

心裏卻愈發不屑。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莫說她一個沒出過閨閣的女子,即便是久在漕運上行走的男子,也不是說賺錢便能賺來的。

尤其是船上的生意,更要講究天時地利。

秦順懶得和江晚月這個外行多說。

江晚月的法子能救一時,卻不能□□一世,過個十天半月,那些船工自是不願被女子管束,再加上客船本就利微,就算拿六分,也不如來貨船跑一趟。

肯定有越來越多的船工離客船而去,到了那時,饒是秦朗,也護不住江晚月。

*

豔陽高照,水聲潺潺。

江晚月換了身簡單的輕羅裙,挽了少女時的雙月髻,成了一次婚,她身上并未沾染太多家長裏短的世俗之氣,反而因看清世事,雙眸若清泉,愈發素雅清澈。

江晚月和秋璃,英哥一起在永州渡口岸邊眺望來來往往的客船。

客船不少,但有些是闊氣的私家大船,有些則是烏篷小船,至于分給江晚月的中等客船,乘坐的人并不多。

江晚月已經在驿站,碼頭默默觀察了好幾日,她發覺從南向北出行的旅客不少,但大家多是走陸路,走水路的大多是豪族官宦,或是連馬車錢都付不出的平民百姓。

但她也發現了幾個坐中等客船的年輕人,他們多是去京城赴學趕考的,從永州到京城,陸路坎坷,要跋山涉水,倒不如水路方便,為了節省時辰趕上名儒講課的日期,他們才選擇水路。

江晚月特意讓英哥上船打聽,發現這等人就算選擇了中等客船,對中等客船也是怨聲載道:“船行太受罪了,颠簸暈船不說,連口吃的都無,我們只得自己帶些幹糧,十幾日行程下來,到京城人都瘦一圈……”

“是啊是啊,而且客船上魚龍混雜,富貴人家自家有船或是自己雇船,像咱們這種船艙,有販夫走卒,有雇工衙役,真是魚龍混雜啊……”

江晚月望着浩瀚江水,想着手中的客船,眸中露出思索之色。

*

京城,謝府。

謝璧上朝前,如往常一樣去拿笏板,卻發現套着笏板的繡囊竟不知所蹤。

謝璧面色倏然一沉,冷道:“笏板繡囊呢?”

謝璧一身緋色圓領朝服,愈發襯得面龐如玉,卻透着徹骨的冷意。

他平日待人甚是溫和,此時已算是疾言厲色。

雪影忙将丢棄的笏板繡囊拿上來,賠笑上前道:“奴婢是瞧着天氣熱了,郎君用不到笏板,才自作主張收起來。”

謝璧拂去繡囊上輕塵,語氣若冬日寒冰:“以後再自作主張,就不必在我身邊了。”

雪影呆住,她從小侍奉郎君,郎君對她向來溫和,今日竟然說出這等重話。

雪影紅了眼眶,捂着臉扭頭跑出了房門。

謝璧拂袖而去,院中的侍女忙過來圍着雪影安慰。

“雪影姐姐,是郎君心情不好,不是沖你,你莫要往心裏去。”

“是啊……”一個小侍女低聲道:“自從夫人走了之後,咱們郎君日日繃着臉,再也沒有笑模樣了。”

“胡說。”雪影立刻斥道:“郎君是為朝中之事心煩,和內宅之事有何關系?!”

那小侍女忙道歉:“是我說錯了話……不過那笏板的繡囊,是……是夫人給郎君繡的吧……”

雪影面色沉了幾分。

都說睹物思人,她想着既然夫人已離去,那笏板日日伴在郎君身側并不妥當,誰知縱然已經和離,郎君卻并不願丢下那繡囊。

雪影垂下眸,心裏浮現幾分感傷。

夏日天色多變,上朝時烏雲陰沉,待到散朝時,細而急的雨絲,紛紛落落,灑在巍峨的宮階之上。

衆臣的馬車官轎皆停在朝門外,小厮下人又不得擅進宮門,雖有太監送行,但帶了雨具的大臣還好,未曾帶雨具的,便只能用袍袖遮掩,匆匆走下玉階。

崔漾望着在雨中未曾撐傘,獨自走下宮階的謝璧,有些納罕,湊上去打趣道:“我沒看錯吧,也有謝大人淋雨的一日?!”

楊翰也笑着道:“是啊,我記得但凡有雨,你必定事先帶傘,簡直比欽天監算的都準,今日怎的也不曾帶傘?”

謝璧白皙溫潤的面龐在雨水洗濯下愈發清隽醒目,他望着前方雨幕,腦海裏浮現一幕幕江晚月遞傘給他的畫面。

“夫君不曉得嗎?若是池中魚而皆出,便是降雨前兆,每次航船之前皆是如此觀測,極準的。”

“家中有妻有池,看來我再也不必淋雨了。”

之後每次出門,只要她遞來傘,十之八九,京城會有一場降雨。

謝璧擡眸恍然,他已許久不淋京城的雨了。

崔漾和楊翰對望一眼,謝璧神色恍惚,他們正準備說話,忽見管事太監舉傘跑來道:“謝大人,那幾個小太監去送旁的大人了,沒留意您……您沒帶雨具,奴才親送謝大人一程……”

謝璧搖頭,低聲又堅決道:“不必勞煩。”

他越過友人和那太監,獨自緩緩走下臺階,挺拔清朗的背影漸涅滅在雨幕水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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