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第 31 章
大臣是在次日上朝時才曉得靖寧帝已經連夜離京的消息。
一時間, 群臣大駭。
如今戰事未明,皇帝竟棄城而逃,這豈不是亡國之像嗎?!
皇帝離京, 軍心渙散, 這京城守不守得住,真的要另當別論了。
群臣有的憤而怒罵, 有的目光呆滞, 有的捶胸大哭。
一道清朗不失沉穩的聲音劃破衆臣的喧嚣:“大戰當前, 大家切勿自亂陣腳, 本宮尚在,定和諸位同進退。”
衆臣一怔。
眼前的少年身量未足,舉手之間尚存幾分青澀, 但眉眼盡是堅毅決然。
是他們的太子殿下。
他們總想着太子尚小不堪大任,沒曾想, 太子也已經長大了。
衆臣齊齊拜下,口稱陛下。
太子極力推辭,言陛下尚在, 不敢逾越。
衆臣一想也是, 如今陛下尚在, 太子登基,那豈不是把太子架在火上烤。
總之太子沒走, 還表了态, 讓他們心頭漸漸安定了幾分。
沒曾想翌日,太子拒絕稱帝的理由便消失了——靖寧帝回來了, 不過回來的是一具屍體。
剛出京城不久, 微服的靖寧帝便嫌騎馬太累,想要在京城周邊歇息, 衆親衛只好陪同,日頭高照,疲憊的衆人開始趴睡小憩,沒曾想忽然殺出一波騎兵,他們甚至不曉得來人究竟是北戎軍隊的一部分,還是地方亂軍,總之這些騎兵眼饞親衛的馬匹盤纏裝備,亂劍之下,靖寧帝還未徹底從夢中清醒,就丢了性命。
而此刻北戎人還未到京城周邊,衆親衛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是蔡沖做主,又帶着靖寧帝重返宮城。
大臣:“……”
這次出宮,一無所獲,靖寧帝還稀裏糊塗丢了性命,可能唯一的好處,便是給太子騰位置吧。
畢竟太子看起來,倒是比靖寧帝聰敏靠譜不少。
靖寧帝葬于帝陵,太子靈前帝位,改國號為嘉和。
此時,北戎人已來勢洶洶,新帝先将謝璧等主戰之人提拔為相,各級衙門也大多任命主戰官吏。
太子繼位後的第三日,北戎的兵馬已經來到了東都城外,謝璧和守京的李盈将軍一起,做了妥當的準備,将水城門,金水河封鎖,又将京城的四個城門牢牢防守,每個城門派一萬精兵防禦,在城牆上搭了護城的毯子,在樓橹上安置了坐炮,床子弩,手炮等防城措施,另派了一萬人,将位于城郊的糧倉守住。
三日大戰後,守城石已消耗殆盡,謝璧想起皇帝園林裏的太湖巨石,請旨拆運以備守城之用。
皇帝立刻應允,上朝時,小皇帝立在禦案前,漆黑深長的眸光一一掃過朝下衆臣:“如今京城已到危急存亡之際,宮中連太湖石都運到了城牆之上,如今危急存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各位都懂,如今北戎兵臨城下,諸位心懷朝廷,朕定會銘記嘉獎。”
衆臣都立刻領會皇帝心意,一時間,紛紛拿出家中財物。
權宦蔡沖家的山石,也被盡數搬來,淪為守城的石頭。
謝璧給皇帝鼓氣道:“陛下,只要守住城池十日,等待關将軍帶各地援軍到來,定然擊敗北戎,重振朝廷。”
皇帝點頭,望向謝璧的眸光透着信任:“一切依賴謝大人了。”
蔡沖看向謝璧背影的眸光卻透出幾分冰冷,謝璧也算是他看着長大的後輩,當時謝璧進谏,先帝大怒,謝璧被下大理寺,她還為謝璧求過情,但如今卻愈發覺得謝璧令人忌憚,他心中沉吟,嘆息一聲上前道:“陛下,謝大人年少有為,但性子還是急躁些,您想想,當初若非是他擅自做主,和關将軍圍困北戎冒然出戰,怎會成這等局面,陛下和娘娘也不至于遇難啊……”
蔡沖循循善誘:“這都是謝大人之罪啊!”
皇帝冷冷一笑,逼視蔡沖道:“害了父皇母後的,是北戎人,殺了萬千黎民百姓的,也是北戎人,若抗戰有罪,朕就當這天下第一罪人。”
少年帝王眸若寒星,擲地有聲,雖還年少,氣場卻讓人心生畏懼,蔡沖心裏一抖,陪着笑,不敢再多說什麽。
*
北戎兵士一路攻城已有了經驗,他們派出先鋒敢死隊,一次次在突圍中搭建雲梯,謝璧身穿薄甲,親自登上城牆,連發幾箭,北戎将士跌落雲梯。
北戎二王子多榮正在城牆下,好整以暇望着城牆上的謝璧,他倒是未曾料到,文官出身,清隽出塵的謝璧也能有如此淩厲身手,真上了戰場,倒也不比北戎男兒差。
謝璧特意派出一批精銳,冒險順側邊城牆而下,挨着城牆根潛入,将北戎雲梯燒毀,謝璧和北戎作戰時善于觀察,囑咐士兵道:“北戎士兵攻城,大多由底層士官口哨指揮,底層士官大多有金耳環,而普通士兵并無,你們下城後優先斬殺組織士官,士兵無人指揮,稍一突擊,定會自潰。”
精銳會意,立刻照謝璧所說去做,将兵臨城下的北戎兵士擊潰數次。
北戎二王子多榮遙遙看向立在城牆上的謝璧,踏馬淡笑道:“還未曾向公子道謝,多謝公子圍困我軍激怒我軍将士,若非如此,我等兵馬還來不到此地,無緣得見公子神采。”
謝璧周遭兵士皆被激怒,一箭淩厲朝北戎王射出,卻被北戎王身側的衛士用盾格擋。
多榮哈哈一笑,心情甚好,扭轉馬頭前還看了謝璧一眼:“謝公子,做人要識時務,你是個聰明人,不必為昏庸無道的朝廷陪葬。”
*
一輪圓月高懸湛藍天際,已是中秋佳節。
月光清輝灑下,籠罩在城牆之上的衆士兵身上,寒光照鐵衣。
守城的士兵倚着城牆,褪去衣衫包紮傷口,京城的世家,百姓都自發過來了不少人,紛紛送水送醫,李盈夫人也親自出來,和夫君一起在城牆之上慰問安撫各級軍士。
謝璧将月餅一個個分發到守城兵士手中,兵士紛紛道謝,謝璧遞月餅的動作忽然一滞,面前的手布滿皺紋,微微發顫,謝璧擡眸,眼前人滿臉皺紋,頭發盡數白了,謝璧嘆息道:“老人家,你已年邁,守城之事就交給兒郎們吧,今日中秋,快回家吧。”
老人顫巍巍道:“我有三個兒子,都從軍去燕都了,北戎屢屢犯邊,我兩個兒子都死在北戎馬蹄下,前幾日我的大兒子寄信過來,說邊境要對北戎出兵了,說要大捷了,大捷後就能回家了……我等啊等啊,等來了朝廷議和……朝廷議和,我的大兒卻在圍困北戎時死了,我最後一個兒子啊……以前我們家一個月餅不夠吃啊,如今只有我一個人吃,只有我一個人吃了……”
說到最後,老人已是涕淚交加:“大人,我已年邁,哪怕能殺一個北戎人,也是值了,只有北戎滅了,我們才能真的安穩啊。”
衆兵士有所感,也紛紛請戰。
謝璧心口湧起沉重的酸澀,他緩緩握緊腰間佩劍。
他當時百般請戰,是為朝廷為社稷,可先帝的所作所為,曾讓他心如死灰,甚至只想挂官歸隐。
如今新帝繼位,一心抗戎,對他百般信任。
朝中有一心為國的謀士,有奮不顧身的英勇将士……
也許,東都這片土地,遠比他想的要幹淨,要值得守護。
謝璧擡眸,望着天際一輪圓月,不由在心底默默祈禱,上天庇佑東都,庇佑大定。
有兵士來到謝璧身畔,遞給他一塊月餅道:“大人,你四五日不曾歸家了,今日是中秋,大人也早些回家吧。”
謝璧一怔,眸光落在月餅上。
月光輕柔灑下,雕花的福字紋月餅上刻了四個大字,福祿壽喜。
衆兵士聽了,也紛紛勸起來:“對啊大人,今日是團圓之夜,想必夫人在家也等着急了。”
“大人把月餅帶回家吧,和夫人小官人一起分着吃。”
謝璧回過神,将月餅拿在手上,輕聲道了聲好。
北戎來犯,再加上今夜是中秋,京城各家各戶閉門不出,街道無一人,月光将謝璧獨自歸家的身影映在青石板上,透出孤寂冷情。
謝璧回到霁泉塢,獨自坐在桌案前。
他忽然想起去年中秋。
那是他們婚後的第一個中秋,他們以夫婦之名,對坐桌案前,分食一個月餅。
也是福祿壽喜的月餅。
燭火下,她擡起的面龐映着羞澀嬌俏的笑意,輕輕将月餅切開。
謝璧皺眉望着桌上的福祿壽喜,他從未見過如此粗鄙直白的月餅,從前他用的月餅,皆是月宮蟾兔,或是海棠玉蘭的,他問她為何會選福祿壽喜的月餅。
她卻絲毫未曾發覺自己的不悅,躊躇半晌才低聲說是因自己喜歡福字,因為曾經有個很好的人,給她寫了一個很好看的福字。
謝璧挑眉,當時只覺啼笑皆非。
……
今年的中秋,只剩他一個人了。
謝璧将月餅切下兩塊,将一塊緩緩吃了,另一塊則放在桌案另一側。
第二日,待到謝璧離家,進門收拾的雪影卻愣了愣。
京城規矩,祭月後,月餅按照家中人數切分數塊,每人分一,若有人不在,家人也會将他的一份切下保存,以示阖家團圓。
所以桌上這一塊被切下的福字月餅,是留給誰的?
*
碧胧峽,江晚月在阿文家中,和笛兒等人一同編織草鞋竹筐,戰線吃緊,女子大多都在家中準備軍用物資。
阿文母親過來對晚月說了聲外頭有人尋你,碧胧峽院子窄淺,不比城中的高門大院,江晚月徑直走出去,卻登時怔住:“裴……裴大人……”
裴昀身影高大,負手而立,眸光定定落在江晚月身上,面上略有感慨:“晚月,你回來了。”
近年,秦家生意越做越大,一直想和裴父拉近關系,裴父也有意結交,五年前裴伯母因難産而亡,秦家表姑在裴昀大伯府上當續弦,因了這層關系,裴秦兩家關系更近一步,連帶着江晚月也常常出入裴宅,來往比以往也漸漸密切,三年前裴昀繼任父親永州守備的位置,秦家主動暗示兩家婚約,秦家只是商賈之家,江家雖也為官,卻早已沒落,江晚月嫁入裴家當正室的确高攀了,但裴昀願意,一切便好說了,兩家私下都有定婚約的意思,此事裴昀知曉,江晚月身為女子,卻一直不知。
裴昀本想着晚月和自己也常有來往相處,頗為融洽,知曉婚事後定無二話,卻未曾想她會斷然回絕,轉頭嫁入京城。
臨走前,他曾等在江家門前,問她為何執意去京城。
江晚月卻甚是冷漠清醒,她不願多說,只說了莫要查詢她夫家之言。
他有法子查詢出江晚月的夫家,可他并未主動查詢過。
她嫁的男子若處處比他好,他難免心傷失落,若是處處不如他,他更是落寞難過。
再說,她既心意已決,不願他前去打擾,他也只想她一世安穩,過往之事,不必再提。
可她并不好。
婚後不過一年,竟離京歸鄉,他心急如焚,想要見她一面,卻因軍務遲遲抽不出身。
他明日便要調任潭州,率軍北上,也許日後,相見無期。
他今日獨自策馬回碧胧峽,只想見她一面。
面前的女子烏黑如墨的秀發收束得幹淨利落,一襲天青色外裙若煙雨籠罩的遠山,比起往昔的爛漫柔曼,要堅韌穩重幾分。
畢竟,也是經了婚事,和離一次的女子,再不比往日的天真爛漫。
裴昀心中作痛,只恨當時自持風度,未曾千方百計阻止。
如今四目相對,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裴昀語氣低沉道:“聽聞你要歸家,我恨不能去京城相接,但……一時未敢叨擾。”
“我馬上要去潭州,就想來看你一眼,看看你好不好……”
“勞裴大人記挂。”江晚月低聲道:“我一切安好。”
她從前還偶然叫他表兄,如今卻一口一句大人,顯然并不願敘舊情,裴昀也知戰事一起,自己生死難定,當下也不能保證什麽,便只望着江晚月道:“晚月,我調任潭州,攬潭州軍務,以後你有何事,都可寫信告知于我,莫要和我客套,就當自家……哥哥看吧。”
調任潭州,看來是升遷了。
江晚月福了一禮,沉穩的為裴昀相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