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第 32 章
京城道道急旨發出, 杭州,潭州,江西等地皆紛紛派兵援京, 沒曾想隊伍還未至京城, 東都已被攻陷。
京城的城牆并不牢靠,有些地方倒比州府城牆還要矮上一尺, 可這城牆甚是精雅, 靖寧帝當時并不願重建修複, 說是特意着人算過的乃是吉兆。
北戎兵臨城下之前, 謝璧,李盈連帶工部等官員,連夜勘探四處城牆, 發現東城牆最左側已有一處隐約的斷裂,如今來不及修建, 衆人只好連夜用鐵索加固,之後又在城牆上裹了氈毯,一是為了保護城牆, 二也是為了遮掩, 這些時日守城抗戰, 也一直相安無事,誰知中秋後的第二日, 北戎兵士如同已知曉東都東城牆弱點, 竟接連朝南城牆左側猛攻,兵士死守, 奈何城牆殘破, 東都城最終失守。
欽天監官員為了取悅上意所言的吉兆,在北戎的鐵蹄下不堪一擊。
北戎進城後, 朝廷徹底亂為一團,憤怒的官員沖進欽天監,将城牆說成祥瑞,支持靖寧帝不修城牆的官員活活打死。
東都城如今只剩內城牆,大家都知曉這定是守不住的,繁華绮麗的東都已淪為北戎鐵蹄下的戰利品,從今後任人蹂躏。
北戎還未曾進內城,東都城內已亂了,八月十八日晚,城中好幾處地方都燃起大火,城內竟有人趁火打劫,東都城最繁華的大街上已滿是收拾細軟,狂奔逃亡的百姓,大家擠在西城門,争先恐後的逃出身後火光沖天的都城。
東都城如風中枯葉脆弱,飄飄墜墜,東都城裏都是幾十年未曾識兵戈的太平百姓,只能恸哭逃亡
東都的高門貴胄分成了兩派,一派早已收拾好金銀細軟,裝扮成百姓的模樣,準備連夜潛逃,大部分官員皆屬此派,還有些人則是誓死守城,甚至連內眷家人也一起登上了內城門,男子死戰,女子負責包紮傷口和照料傷員,這一派人數也不少,甚至有不少貴族女子和百姓女子一起,縫補衣物,煎藥包紮。
本來已經破敗不堪的朝廷旌旗,在女子的纖纖細指下,又重新被縫補,巍巍立于內城牆。
在東都城破的一瞬間,謝府也亂了。
“兒啊,你和娘一同走吧。”謝老夫人拉着兒子的手,淚盈于眸道:“謝家只剩咱們兩個,一家人逃難也總要在一處。有個照應啊。”
謝璧搖頭:“娘,如今國難,兒怎能逃避。”
“兒啊,娘知道你盡力了,可是這東都,是守不住的啊……”謝老夫人當了大半輩子的首輔夫人,心裏明白:“朝廷上下,一心享樂,才落得如今地步,你風華正好,不能給這樣的朝廷陪葬啊!兒啊,娘并非內宅婦人之仁,若以你一己之力,能保百姓安然無恙,娘也……也舍得,可如今你是無力回天……”
謝老夫人緊緊攥着謝璧的手:“內城牆建得比外城牆還要低矮,你就算再守也是無用的,娘不能讓你送死啊。”
“娘,兒子也知道,東都是守不住了。”謝璧眸含淚水,跪地道:“兒子留在此地,不是為了守城。”
東都的城,已經守不住了。
東都的人,他卻可以再護一護。
有人在京城中多抵抗一日,陛下和百姓就能多朝南跑一段路。
守城一日,向南一裏,就是一寸生機。
謝老夫人捧起兒子的臉龐,哭着道:“你答應娘,你不殉國。”
“怎會?”謝璧扯出一絲笑,輕聲道:“兒還勸了陛下呢,兒要和陛下一起,以圖來日。”
少帝聽聞北戎進城,決絕拔劍,要自裁殉國,好在謝璧趕到跪勸,少帝決絕擲劍,不再言自裁一事。
京城效忠陛下的軍隊是禁衛和兵馬司,禁衛是京城最強悍的精銳,因靖寧帝出宮之事,如今尚剩下八千人,個個武功高強,這些人會将秘密送少帝出東都,到淮州後便有将軍接應,秘密送少帝入蜀。
少帝臨行前将虎符給謝璧半只,畢竟這五千人效忠的是皇帝,卻并非是他,他剛登基不過一月,害怕不足以服衆,以免身邊有人暗中下手,調動兵馬趁亂謀逆。
謝璧的一句以圖來日,安定了謝老夫人的心,她知曉兒子有事要辦,終究放開了牽着兒子衣袖的手。
将軍李盈特派了一支千人隊伍,将謝家,何家,連帶京城幾個親王,重臣的家屬一同送往蜀地,北戎未曾打到南方,南方也尚未有人謀朝叛逆,謝家此行應是極為安全的。
謝璧将謝家衆人的賣身契皆分發了,但如今跟着的二十人都是謝家的家生子,無一人要離去,謝璧将母親的安危,連同家中財物,賬單,莊子,地契一起給了雪影等幾個大丫鬟,幾個大丫鬟含淚跪下,一一應了。
謝家尚有二十多口,謝璧并不打算在身邊留下任何一人,一道都将人打發出京,竹西流着眼淚,磕頭道:“我從小就是跟随郎君的,郎君趕我走,我自己都不知我要走去何處。”
“天下路何止千萬條,你不走怎能知曉?”謝璧閉眸,斷然道:“你已不是謝家之人。”
竹西爬起身,咬牙道:“此一去萬水千山,郎君自個兒千萬要珍重。”
打發走了衆人,謝璧回到只剩他一人的謝府。
芳草萋萋,落英滿地,謝璧站在竹林畔怔忡片刻,不知為何,在此國難家破之時,他竟想起了自己成婚沒多久便和離的妻。
若是當初不曾和離,想必此刻她也要一同擔驚受怕,凄惶難安。
她蒼白羸弱,又怎能經得起長途輾轉?
東都淪陷時,她已和離歸家,碧胧峽是躲避戰亂的好去處,刀鋒不及,不失為幸事。
*
京城,馬車在殘破的斷壁殘垣中馳騁,火光處隐隐有哀嚎聲傳出。
秦婉坐在馬車中,面色焦灼。
父兄皆放了外任,東都失陷,他們鞭長莫及,丈夫張小公爺也在外排兵布陣以防北戎繼續南下,東都的高門顯貴大多已棄城而去,她如今一人飄搖在城中,焦灼萬分。
馬車外突然響起由遠及近的馬蹄聲,随即,崔漾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低聲道:“秦姑娘。”
秦婉聽他未稱夫人,反而用舊日稱呼,心中一動,低聲道:“公子有何事?”
“姑娘,阿璧尚在京城,正和衆人在內城牆苦守,姑娘若願意,可否幫我們聯絡身在京城願意一同守城的女子?大家一同留下堅守,到時若真的城破,也可相持離去。”
秦婉握緊手帕:“是……是他讓你來尋我的嗎?”
崔漾語氣頓了頓,低聲道:“京城需要姑娘。”
秦婉淡淡道:“東都城已淪陷,這麽多男子都沒守住城,我們這些女子又能幹何事?”
“可炊可縫,也可為将士包紮傷口。”崔漾在馬背上低聲道:“國公府的若珊姑娘也在內城牆上,姑娘若願意,可與她同行。”
秦婉心中亂作一團,低聲道:“守城本是男兒職責,如今賊寇入侵,卻要我等女流現身陣前?再說如今亂世,我自顧不暇,你還是請回吧。”
崔漾動動唇,他本想着幾人從前交好,患難時能幫扶一把也是好事,如今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了聲珍重,馳馬離去。
秦婉坐在馬車上,聽着崔漾馬蹄聲遠去,久久不發一語。
春香猶豫道:“夫人若願留在京城,也能陪謝公子一程……”
依謝璧的性子,是定然會全力護夫人無恙的,夫人也能找了依仗,再說夫人對謝公子也是喜歡的……
秦婉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冷笑一聲道:“你必定是覺得我既喜歡他,那自然是願意陪他受苦的。”
她是喜歡謝璧。
她喜歡的是花樹下吹笛吟詩的世家公子,是一手飄逸丹閣體,名滿朝堂的日後權臣,是東都貴女暗中心許的翩翩如玉少年郎。
可北戎鐵蹄将至,他卻是這般寧為玉碎的模樣。
他如此不知變通。不思後路,難道還要拉上她一起送死?
秦婉冷笑道:“父兄,夫君都不在京城,我留在京城送死不成?趁着北戎還未攻進來,你收拾東西,我們今夜就出城。”
春香點點頭,又擔憂道:“夫人,家裏的下人都跑了,只剩幾個忠心的護院和幾個年邁的老媽子,沒人護着我們,咱們能走出去嗎……”
秦婉思索着道:“父親如今在潭州任刺史,夫君在襄陽整軍,只要聯系上父親便好說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
內城牆上,若珊身着布裙,烏黑長發束了簡潔木簪,正蹲身給兵士包紮手腕處的傷口,宮廷出身的女醫瞧着她熟稔動作,點頭贊許道:“郡主學醫不過幾日,已是進步飛速。”
十指輕柔有力,手小卻甚是靈活,若非出于高門,倒是個學醫的好苗子。
若珊低聲道:“我已不是郡主。”
哥哥兵敗,歸于北戎,她剛從牢獄中被放出,是戴罪之身。
內城牆上,皆是忠君愛國之士,唯有她是在贖罪。
若珊包紮好傷口,起身清洗後走下城牆臺階,卻看到臺階盡頭,謝璧負手而立,夕陽餘晖映在他眸間,凝成一抹溫潤的琥珀色。
若珊上前,行禮道:“謝大人。”
京城已亂作一團,刑部提議将獄中之人提前處斬,亂世的百姓尚得不到保全,何況是有罪之人,謝璧卻斷然拒絕,他白日守城,夜裏和刑部的幾個官員詳細徹查獄中之人的案卷。
有罪者,按律處決,有冤者,悉數放出。
因此,不少人都感念謝璧之恩,和若珊一起出獄後就來內城牆助他。
謝璧點頭:“邊事複雜,朝廷也積弊已久,非你兄長一人之力可回天,你不知全貌,莫要太過自責。”
若珊一怔,知曉謝璧在開解自己。
若珊心裏湧現一陣暖流,低聲道謝。
這些時日,她和謝璧相處來往了幾次,從前她只知曉他年少有才名,又生得芝蘭玉樹,是京城有名的鶴郎,如今卻覺得他才德兼備,是個能讓朝廷,讓人全心信托的君子。
有夫如此,江晚月為何會毫不遲疑的決絕和離呢……
說起來,她已經久不聞她的消息了。
若珊想了想還是道:“大人,你和晚月姐姐可有聯系,也不知她去潭州後如何了……”
謝璧一怔,還未開口,崔漾已在一旁示意他,謝璧點頭走去崔漾身側,崔漾道:“我去尋秦婉了,我真是看錯了她,竟然推脫不來,還一起長大的情分呢,看來對我們也沒幾分真心。”
謝璧搖頭,絲毫未見苛責:“她一個女子孤身在京,亂城之中定然惶恐,她內宅都未曾出過幾次,又怎有勇氣登上城牆,你這趟本就不該去。”
崔漾不語,城牆上有百姓人家的姑娘,也有不少從前的高門之女,怎麽偏偏秦婉嬌貴。
謝璧和李盈商量了一番,如今京城百姓大多集中在西門城牆,但金水河流經西門城牆,從前是護城河,如今卻成了阻礙百姓逃難的索命河,百姓只能繞路幾十裏,才能逃出京城,聽聞路上有不少人已經遇到北戎人,甚是慘烈。
謝璧命人清點了京城船只,分批将百姓連夜送出,又特意囑咐讓人照看秦婉,随後對崔漾,若珊等人道:“今夜你們也随百姓一道走吧。”
幾人都執意要和謝璧一道走,謝璧和他們許諾将事情安排妥當便離開,幾人相約在蜀地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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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難的路并沒有想象中好走,北戎雖還未曾攻下京城,但因京城已是囊中之物,便減少了兵馬,而是将約莫近一半的兵馬通過京西北路運送到了鄧州,從兩河,京城逃出來的百姓大多集中在鄧州和江陵府。
江陵總督是個靠祖上軍功襲爵的權貴弟子,平日裏也武藝高強,可真遇到戰事,卻是個膽怯的,一連上了三封奏折請辭,只說自己德不配位,難當大任,少帝置之不理,但此事還是傳到了民間,且傳得沸沸揚揚。
江陵已有北戎兵士四處燒殺搶掠,總督竟是個軟骨頭,百姓宛若驚弓之鳥,再往南的潭州,便成了逃難首選之地。
大多數百姓想去潼關蜀地或潭州,也有不少人想去江南淮南一帶,但廬州揚州相比潭州,離京城和北戎勢力更近,已經有人來報,說去揚州的路上已看到了北戎兵士,百姓噤若寒蟬,都一股腦湧向潭州,想着從潭州再分散到東南和西南。
民間都在傳說,進了潭州,方能保住一命,若在江陵府,仍是命如飛絮。
一日之內,數十萬人湧向潭州,湘江渡口的江堤上擠滿了要逃難的百姓,奈何江上早已被封,并無行舟。
少帝一行人也騎馬到了潭州,從此處到蜀地,可先坐船行至湘西,再換乘駿馬,護少帝安危之事便落在裴昀頭上,如今官府之船都撥給了水軍,若找民間之船……裴昀登時想到了江家,江家本來便是永州的船只大戶,又深谙水性地形,若用了江家的船,那江家豈不是從龍有功,想到此處,他立刻修書聯系秦朗,信中并未曾透露少帝真實身份,只大約提了一句是京城的貴人。
裴昀所提之事,秦家自然重視,秦朗看裴昀在信尾特意問了句江晚月,略一思索,也讓江晚月略作準備,和他一道前往潭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