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第 33 章

江晚月随着江家船隊一同到了潭州, 卻被眼前的景色驚住,堤岸上人山人海,到處是孩子的哭聲, 大人的咒罵聲, 大家擠在渡口等待過河寸步難行,河口上停着渡船卻并不接人, 河堤上皆是官兵, 滿是戒嚴的冷肅氛圍。

江家随行帶了數條大船, 官府将官兵秘密運送到幾艘大船上, 其中一條巨舫,三層都滿是重甲配劍的士兵,第二層卻整層空置着, 潭州刺史秦淩也來迎聖駕了,特意對裴昀囑托道:“讓此船主人随行聖駕。”

裴昀知曉這是擔憂船出事, 便點了點頭,他也随江家人一同上了船,江晚月站在二層甲板上, 江風吹起她輕薄的淺藕色衣裙, 若天邊雲霞光影浮動, 裴昀一怔,邁步向她走去, 江晚月眸光凝望着河岸上哀嚎求救的百姓, 不忍的低聲道:“這裏明明有渡船,為何官府不讓百姓上船逃難?”

“這些渡船不是來接人的。”裴昀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這些百姓無家可歸, 都是逃命的難民, 朝廷擔心百姓一旦大規模南遷,安置不妥當, 容易有紛争民變,再說官船都供給水軍了,僅有這些渡船,怎麽來得及讓這麽多人依次上船離開?”

江晚月低垂眼眸道:“可任由百姓集聚在岸上,想要求生路而不得,反而更容易激起民變呢。”

裴昀又何嘗沒有恻隐之心,但潭州并不願橫生枝節接收難民,更別說派船來接送百姓,江陵也忙着備戰北戎,迎接聖駕,不願承擔運送災民之事。

盛世時,百姓是裝點,亂世一到,便是自生自滅的野草。

江晚月思索片刻,道:“我家中有船,足可接送傷員,只要朝廷開了江禁,江家便能提供船運送。”

江晚月此時并沒有想太多,畢竟江家有船,且因了海禁都停滞着,為何不能趁着北戎尚且未到此地,渡這些逃難的百姓一程呢。

江晚月離開後,船舫中走出一個高挑的少年,眸若寒星,自有冷峻氣度,他凝望江晚月遠去的方向,淡淡問裴昀道:“她是何人?”

裴昀一怔,拱手道:“是臣……家中的遠方親戚。”

少帝聞言,微微點頭道:“倒是個有見識的。”

裴昀忙笑道:“小女子的言論,陛下莫要見怪。”

少帝将視線投向長堤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人群,嘆息:“朝廷的做法,百姓都看不下去,待朕到了蜀地,還是開了江禁,給他們一條生路吧。”

待到朝廷在蜀都安定,江陵到潭州的江禁也奉旨打開,想走水路逃難的百姓登時感激涕零,要知道如今北戎人已在江陵四處劫掠燒殺,一條大江又橫亘在他們面前,退有兵寇,進有天塹。

絕望之際,終于等來了朝廷恩旨,他們巴不得立刻上船順着江水早日到達潭州。

可除了最開始的一日有些稀稀疏疏的船只趕來接應,之後江上再無船過來,堤岸上的百姓再次陷入絕望,他們幹糧已經用盡,除了渡河,別無生路,婦人抱着嘤嘤哭泣的孩子,據說有孩子在等待和哭泣中沒了性命。

江晚月經了前一段的相處,已取得客船上的船員信任,當江晚月提出想,船員們齊齊沉默,但有幾個船員,卻默不作聲的揚好了帆。

江晚月帶着兩艘客船,緩緩向江陵駛去。

碼頭擠滿了百姓,江上卻只有這兩艘船,在衆人急迫希冀的眼神中,兩艘客船緩緩停泊在岸邊,搭了船板讓岸邊人依次上船,前艙甲板上豎着一個大木板,木板上畫了蘆葦,中間寫有幾行大字:江家救濟客船,送至潭州,沿途停靠,請依次上船,船資分文不取。

碼頭前識字的百姓登時一陣騷動,一傳十,十傳百,長隊如潮水般沸騰,衆人擁向碼頭,不少人已經在混亂中被推入江中,船工們勉力維持着秩序,拿起繩子才把他們撈起來。

碼頭逃難的百姓迅速塞滿了這兩條船,江晚月和船員面面相觑,他們面對烏壓壓的人群,已經不敢靠岸,只能向岸上喊話,說是明日定會再來。

誰知岸邊一聲怒喝道:“誰家的船!停下。”

船工回眸,卻見幾個衛士走來,上下審視客船道:“誰讓你來接他們的?”

船工皺眉:“如今朝廷已開了江禁,來接人怎麽了?”

“接人?!如今連戰船都沒有,哪有船接人?!”那衛士很兇,一臉理所應當:“快快快,把這些人都趕下來,你們這幾個船我看不錯,也莫要開走了,江陵要打仗了,匹夫有責懂不懂,船留下,就當戰資了。”

船工這才曉得為何今日無民船來渡口接送這些可憐的百姓,大約來的船,都被官府扣押了。

上船的百姓看情形有變,開始哀求那衛士,船工拳頭攥得硬硬的,恨不得一拳打在此人臉上。

此時,一道柔和溫婉的嗓音響起:“這是專門救送北方百姓的船,并非戰船。”

船簾被掀開,一個甚是貌美的女子款款而來,她膚色過于蒼白,從晦暗的船艙走出時宛若在發光,偏偏神情又甚是淡然,唯有眸光,平靜下暗藏一絲靈透。

“你們擅自扣押救人物資,按照新律,可是死刑。”江晚月掃過衛士不以為然的面色,直接舉起手中的書籍,淡淡道:“這新律是陛下到蜀都後發布的,首要條例便是救助百姓——你們自然覺得,如今正是戰亂,從上到下,并無人追究你們,但陛下如今已到蜀州,正是對抗外敵,上下一心之時,若有一日,朝廷追查起今日救助不利之事,兩位恐怕是首當其沖吧!”

“若你們真的為自己着想,為上級着想,便該主動配合我們護送災民,如今亂世,不能驅除北戎,也至少保一方安寧。”

那二人對視一眼,面面相觑。

這姑娘一番話并不氣急,語氣徐徐,卻讓人莫名心思紛亂,不敢動手。

但他們也聽說過新律,只是根本不曉得是何內容,這姑娘能引經據法,也許是個不能得罪的人物……

兩人經江晚月這麽一提醒,嘀咕一陣,還是決定将此事禀告給上級,這些災民到底救不救,到底怎麽救,一直都無人給他們準确的文書和章程,若是日後真的扯皮,他們人微言輕,拿去開刀再合适不過了。

裴昀和江陵刺史等人恰走到江上亭樓,看此場景,幾人心中都是一震。

他們也看了新律,為維護渡江後的穩定,朝廷在明面上自然會把救人放在第一位,但救人需人力,物力,財力,在戰時,可是不小的開銷。

再說這難民該哪個州去救?出了事又是哪個州的責任?朝廷一直沒說清楚,衆官員信奉一動不如一靜,更不願去摻和。

但無視這些災民,他們心頭也惴惴不安,唯恐朝廷秋後算賬,以安民心,可他們未曾想到,看起來嬌嬌弱弱的一個姑娘,卻能準确道出他們的憂慮。

陛下來江陵時,倒也表露過對民衆苦難的不忍,如今陛下逃難顧不上,但正如這位姑娘所說,待日後平定下來,就算為了給平定民憤,也定然會将這些救助民衆不力的官員裁撤懲處一批……

江陵官員看向裴昀,如今陛下甚是信任他,倒是讓江陵官員對他也生出幾分信任:“那依你們看,此局該如何破?”

裴昀眸色深深道:“依我看,有願意幫忙渡人的百姓自發前來,是大人之福,如今并不需要大人出面,只要将救災錢款撥一些給民船,派人維持好江邊秩序,配合民船運送,莫要讓這些善良的百姓寒心便好。”

江陵官員頻頻點頭,江家的船隊出現在他的轄內接送人,仔細想來,倒也減輕了江陵的壓力,至于這些難民要去何處,那就和自己無關了。

江陵官員想清楚這個關節,特意撥了二十萬兩銀子,去和秦朗談下了運送災民之事,還吩咐了江畔兵士不許怠慢江晚月,務必配合江家維持江面上的規矩。

秦朗自然願意配合官府,立刻将從前的十個大客船拿出,供江晚月調配。

如此一來,江邊官兵倒被江晚月指揮,江晚月手下的船隊漸漸摸索出了規矩,每日開十只大客船過來,不拘每房一人,而是将每房的空間用到極致,在保證一人一床一簾的基礎上,一房能塞四個百姓,一個船約莫是百人,一天便能運送千人抵潭。

秦順等人都想着這倒是個和官府打交道的好機會,秦家一榮俱榮,也都甚是配合,至于江家那些普通船工,大部分男兒未曾征戰沙場,卻有幾分血性,再加上報酬不少,幹得比平常還要賣力,想着在北戎兵士來之前多救些人。

裴昀深知江晚月渡難民抵潭,路上并無甚危機,難就難在潭州的官員也許并不願接收百姓,裴昀将江陵兩個抗戎不利的官員斬首,卻暗中放出話來,說此二人未曾安置好百姓,違逆了聖意,特斬首示衆。

此話傳到潭州官員耳中,大家皆不敢阻撓逃難百姓入潭,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全不作理會。

搭船的百姓大多都是京城和兩河逃難而來的普通人,拖家帶口,即使是逃難期間,大多數人也甚是遵循規矩,按來碼頭的時辰依次排隊,即使江晚月等人并不願賺錢,寫清了是救濟之船,但是百姓還是或多或少留下衣帛財物,即使手中無錢,也會給幾個銅板,以報恩情。

但渡船的事情并非事事順利。

先是沒過多久,有不少船員提出要離開客船,江晚月問了才曉得,上船的百姓因為恐懼,都有不少問題,又不曉得船的情況,未上船時争着上船,上了船又開始忐忑懷疑,拉着船員百般哭泣詢問,船員深受其苦,之後還有幾個百姓聽聞傳言說此船是北戎人所開,情急之下綁架船員之事,此事最後雖解決,但船員雖卻心神俱疲,紛紛離開。

江晚月吸取教訓,将從前的京城冊子改成了江家船隊的介紹,包括船線,船只大體情況也有大概介紹,甚至連謝璧辦理的關憑也放了上來,還有坐過渡船的乘客稱贊感嘆渡船的文章。

這些資料都放在進船的最顯眼處,好讓大家知曉,衆人看到朝廷關憑等,也漸漸放下心。

至于不願在渡船上的船員,江晚月也統統放行。

留下的船員每一日都能看到江晚月早早來到船艙,她并無女子的嬌矜之氣,檢查船艙,安撫衆人,她面色蒼白,肩頭纖細,江風吹拂時會偶爾輕咳。

明明是弱不禁風的模樣,但她在湍流江風中渡船救人,一日都未曾離開。

漸漸地,離開的船員越來越少,選擇一起照顧難民的越來越多。

秋璃感慨:“以往只覺得姑娘熱心,沒曾想姑娘還真是菩薩心腸,救了這麽多人性命……”

江晚月只是淡淡笑了笑。

最近,她總是想起父親,父親是個熱心腸的人,看到旁人陷于難處,總會伸手拉上一把,他只道順意而為,不求相報。

就連她去東都,也是因父親救了謝璧之父,才陰差陽錯有了這段婚約。

江晚月不由想,若是父母尚在,手頭又有這些船,他們定然會不遺餘力,救助百姓。

她從前并無機會去做更大的事情,如今能夠以船救人,她自當竭力而為。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為了救助更多人,船上的床位擁擠,只區分男女外,常常三人或四人混住,要說稍好些的,也就是最上頭的那幾件,較為寬敞,行駛也更穩,但因不收船資,都是先到先得。

已經不止一次有人因此大打出手,還有一次,則是有一戶姓許的人家略有薄資,想讓家父家母住得舒服些,住上更上層的船艙,便用銀兩和人做了調換。

此事引起不少人非議,特別是貧苦的百姓,大部分百姓認命沉默,少部分卻懷了趁亂打劫的心思。

此事後,江晚月決定換一種方式分配房屋,畢竟資源有限,先上來的人孑然一身,後來的人拖家帶口,分配得也并不公平。

渡船有兩個規定,一是由家人構成,二是捐贈善款五十兩。

私下的交易,變成了捐款,這些款項會用于救助船上百姓,款額公開在船廳之中

亂世多憤慨之人,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也甚是脆弱,多有仇殺之事。

而換成善款,則完全變了一種方式,江晚月用善款改善夥食,還請了幾位郎中,随船診病,再次用于逃難百姓。

有資者成了善人,多了安全和名聲,被救助之人,也壓制了人性中的惡。

渡船因此平穩,沒有醞釀出亂象。

九月江風簌簌,江晚月一身碧裙,宛若江中蒲葦,柔極韌極,在江風萬裏中,渡人一程又一程。

江潭碼頭萬餘人,九成盡上江家船。

逃難的百姓口口相傳,感佩恩情,江上小菩薩的名號漸漸傳揚。

*

江陵道上,幾十個衣衫淩亂,互相攙扶的百姓在艱難行走,從京城輾轉到江陵,一路缺衣少食,還要躲避北戎兵士,一個個皆是面色灰白,面沾塵土。

秦婉穿着臭氣熏天的破爛布裙,臉上摸了泥漿,混跡在他們其中。

當時,北戎在京郊層層圍堵,專挑貌美小娘子蹂躏,不少昔日貴女都被北戎抓去慘遭折磨。

說來也是她的幸運,未出京前,她撞入逃難貧民窟的隊伍裏,這些人多管閑事,看她只帶一個丫頭出行,非說她難逃北戎魔爪,硬給她換了一套沾了驢糞的破衣裳,秦婉穿上才堪堪逃過一劫。

剛出京時,秦婉是感激的,但漸漸地,她的心緒發生變化。

想她這等玉膚花嬌的貴女,何曾如此狼狽?

就算沒有這些貧民窟的賤民,她定然也能想出旁的法子,為何非要受此折辱。

聞着衣裳撲鼻的惡臭,秦婉生出滿腹怨氣。

終于熬到了江陵,秦婉和這行人一起住在了破廟裏,她咬牙低聲道:“我們不必和他們一同走了,走出京郊,我們已經安全,父親已安排了人在潭州接應我,越往潭州走船只越有限,這些人都是拖累,窮人愛紮堆,如今已經有百人了,必須甩開他們。”

春香微微有幾分猶豫:“您不是說,人多了走着才安心嗎。”

秦婉毫不猶豫:“那是之前,如今已經走出了京郊,沒了危險,那自然不能再和這些賤民在一處。”

春香低聲道:“我看他們對您還挺好的,尤其是泠玉,一路上護着您好幾次。”

泠玉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從娘胎裏帶了幾分病弱,整個人裹在破破爛爛的鬥篷裏,一路都在咳。

明明是窮人家的病秧子,卻被母親和哥哥照料得甚好。

秦婉冷笑道:“你就去和他們說,走到前頭的岔路口,去右邊葦灘那條路才能逃命,讓他們去走那條。”

春香支支吾吾:“可姑爺的信裏,特意說了……葦灘那條路有北戎兵士啊。”

秦婉淡淡道:“本就是些賤民,死了又有何惜?你沒聽說逃難的人在前頭排了很長的隊,留着他們,難不成還讓他們和我們搶生路嗎?”

春香只覺全身發冷,怪不得跟着秦婉的仆人都走光了,如今唯有自己在她身邊……但她還是點點頭去辦了,起初鄉親們還有幾分不信,畢竟大部分人都是去碼頭逃難呀,他們南轅北轍,心裏難免不安,但想着秦婉可是高官的女兒夫人,說了有圍兵,難道還有假?

那些百姓卻不知底細,泠玉的母親連夜收拾好東西,趕來感謝秦婉:“這次多謝夫人您了啊,多謝你将前頭的消息告知我們,讓我們逃過一劫,夫人,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秦婉恨不得捂住口鼻,面上卻還強笑道:“路上相逢也是我們的緣分,亂世中互相幫扶罷了,只要你們能安穩到揚州便好。”

泠玉母親笑着将手中披風遞給秦婉:“這是他哥打獵獲來的兔皮,我給姑娘做了個圍脖,多謝姑娘給我們指路,以後冬日來了,姑娘也能取暖。”

秦婉笑着接過。

百姓們扶老攜幼的離開了,秦婉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眸光漸漸發冷。

她一臉嫌惡,将那圍脖留在破廟中,連一眼都未曾多看。

待到這些人離去,她和春香等人立刻連夜離開,奔赴潭州。

*

京城,待京城的百姓離京,內城牆也終是堅守不住,謝璧将京城糧食轉運後,也匆匆離京,李盈本想殉城,在謝璧多次勸說下也立刻了京城,畢竟如今的時事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扭轉的,李盈對戰北戎有諸多經驗,倒還不如去了南方,再從長謀劃。

謝璧獨自回到清冷的謝宅,視線掠過家中的草木亭臺,久久凝神。

此一去,不知何時才會重逢。

路上不便帶太多東西,謝璧打開箱籠,将路上必備的物件收拾放入,觸及一樣物件,謝璧目光忽然一頓。

桌案上放着的,是兩個草編的小人

謝璧拿起,怔忡片刻,想起去年元宵前後,和江晚月一同在京城夜晚散步的場景,這兩個小人,依稀還能看出,眉目間和他們有幾分相似。

妻的物件并不多,大多已在和離時被帶走,這兩個草編小人,也是為數不多的紀念。

謝璧垂眸,将兩個草編小人放到了箱籠最上方。

箱籠尚有空餘,謝璧嗜書如命,想去琴築帶些書冊離開,書案上的書冊皆是珍稀刊版,謝璧挑着最珍貴的選了幾本,放入箱籠,手指劃過幾本書頁,眸光微微一頓,那是一本詩詞音律啓蒙。

因江晚月經常翻閱,也拿到了琴築中。

謝璧忽然想起,江晚月曾經笑着說過,待到有一日,她會将這本書裏的音律都看完記下,待到那日,她便可和他對詩……

他還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眼眸閃閃發亮的模樣……

謝璧唇角微微翹起,此時此刻,莫說一同談詩論賦,他甚至不知此生是否還有再見她的一日。

但謝璧還是将兩本珍稀古籍拿出來騰空,将這本詩詞裝入書籠。

一陣秋雨随風灑落,京城的夜甚是嚴寒,謝璧和十幾個衛士冒雨在灌木叢中跋涉,趁夜出了京郊。

誰知剛出叢林,便聽到身側一聲慘叫,一人已中箭倒下,衆人驚駭回頭,看到北戎兵士從天而降,手持利刃在月光下散發出寒意,一步一步,将他們團團聚攏。

謝璧等人抽出腰間刀劍,和北戎厮殺片刻,卻寡不敵衆,接連敗退,兵士看謝璧肩上中箭,忙擋在謝璧身前,嘶聲道:“大人身份貴重,身負國運,我等誓死護大人出京,待到大人平安抵蜀,還能為國效力,大人快騎馬離開吧——”

謝璧捂着肩頭肩傷,終是咬咬牙,翻身上馬,疾馳離去。

……

謝璧緩緩醒來時,只覺身子搖搖晃晃,頭腦昏沉,右臂上的箭傷隐隐作痛。

謝璧吸了口冷氣,環顧四周,眼前的景色從模糊到清晰,謝璧這才發覺自己身處狹小的船艙,還不曾多加思慮,已聽到竹西輕聲道:“郎君,你總是醒了,這是在去潭州的船上,我們已經安全了。”

在竹西的講述中,謝璧才曉得自己因失血過多,出了京郊沒多久便暈了過去,所幸竹西并未和謝家人一起撤離,而是始終暗中跟随自己,竹西護着自己,一路要躲開北戎軍士,還要提防官府的人和何相蔡公公勾結,一路躲躲閃閃,總算上了這條民間的濟難船。

“這條船在潭州民間很出名,船上坐的都是百姓,雖條件略艱難些,但甚是安全。”竹西輕聲道:“郎君先暫且忍耐。”

謝璧蹙眉擡眸,望了望船艙的布置,這船艙裏住了四個人,除了他和竹西,還有兩個三十多歲左右的男子,謝璧心中不安,沉吟:“……這……這是官府的船?”

“你連這船是誰的都不知道?!”未等竹西搭話,同船艙的男子已經開口道:“你們難道未曾聽說過江上小菩薩?這就是她的船,聽說這船前前後後已救了上萬人,江菩薩長得極美,性子也和菩薩一樣,又因專門幫百姓渡江,且她姓江,所以大家都叫她江菩薩。”

謝璧甚是虛弱的點點頭,亂世百姓艱難,有人能在絕望之際送他們一程,百姓自然格外虔誠尊崇。

船是民間的船,搭載的也是逃難百姓,也許比官府的還要安心幾分,謝璧壓下複雜的心緒,摸了摸胸前安好的虎符,思索着到了蜀地該當如何。

忽然一陣喧鬧響起,大家都從床上起身:“有人送吃食來了。”

竹西替謝璧将吃食端來,兩個菜肴,一個水芹百合,一個湖藕蒸蛋,菜肴精致菜盤幹淨,謝璧沒有胃口,同房的兩個男子卻大吃大喝:“多虧了江菩薩啊,帶我們渡江,給我們吃的,還不收我們的錢,真是普度衆生的活菩薩!你說朝廷那麽多官員,真的救了我們百姓性命的,卻是個民間女子,也不知那些官兒知曉了心裏怎麽想!”

“還能怎麽想,戰事也不耽誤他們貪污受賄窩裏鬥,誰管我們死活啊!”

“哎,所以世上就是缺江菩薩這種人,不止給我們吃的,還有專門的郎中隔幾日來船艙中瞧病……”

漸漸地,謝璧對衆人口中的小菩薩也漸漸有了幾分興趣,如今世道,難得有如此善心細致之人,一心為百姓着想。

翌日,船上聽到一陣喧嚣,同房男子對謝璧道:“聽聞是小菩薩帶着郎中來我們船上診病了,你肩上的箭傷,要不也讓他們看看?”

半晌,他都未曾聽到有人回答。

謝璧擡窗,眸光定定望向某處,片刻後卻啪一聲将窗合上,面色微變,蒼白修長的手指輕顫。

細雨如絲,他看到了遠處那抹衆人簇擁下纖細溫婉的身影。

被衆人喚作江上小菩薩的女子,竟是他從前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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