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第 34 章
謝璧同住的兩個男子瞧見江晚月, 眼眸登時一亮,小江菩薩每次來船上,都會分吃食分物件。
他們二人排隊, 領了些吃食, 碗筷便要回艙,恰看到小江菩薩身側的郎中正給暈船的人診治, 便忽然想到和自己同住的俊逸男子, 那男子瞧着斯文, 又是不争不搶的樣子, 便主動道:“對了,我們同住的也有個人,也暈船了, 渾渾噩噩好幾日了,您要不也去瞧瞧。”
郎中正好瞧完了手頭這人, 道:“他人呢?”兩個人對視一眼,撓撓頭:“他……好像身上還有傷,在船艙裏未曾出來。”郎中一聽, 便對江晚月道:“姑娘, 我要去船艙裏看看, 有人受傷了。”
江晚月點點頭,郎中提着藥箱和那二人進了艙房, 空蕩蕩的艙房并無人影。“稀奇了。”兩個男子開始在艙房四處搜尋:“他身上有傷, 平日裏都是躺在床上的……這麽片刻能去哪兒……”
郎中略等了等,等不到人, 對二人道:“我還要随姑娘去別船診治, 不能等了,這樣, 我就住在旁邊的十六號,你讓他來找我,若是不方便,等我後日午後再過來也成。”
二人連連點頭表示記下。
其實謝璧并未走遠,他屏住聲氣,躲在屋後的側板上,看到郎中和江晚月走遠,才掙紮着回到船艙,他如今的傷稍稍動彈便極為麻煩,一番折騰,肩上的傷口又滲出血跡。
同房的兩個男子看到謝璧進來,忙站起身道:“方才你去了何處?江小菩薩方才來了,還帶了郎中來,可惜你無福錯過——江菩薩和郎中後日午後還會來,我們已經把你的情況給他們說了,你可千萬莫要再出門了。”
謝璧聽到,面色微微一變,問清楚二人只是對郎中說起他的病情,方才緩和了神情:“多謝二位關懷,我傷勢無礙,不必勞煩郎中。”
那二人對視一眼,皆好生奇怪,這人明明暈船又受了傷,卻還要強撐,只道他嘴硬:“無妨,你不必有顧慮,江菩薩人很好的,郎中也很盡心,你讓他瞧瞧好得快,也不會再暈船了……”
謝璧再次斷然拒絕,那兩人滿腹狐疑,也不好再勉強。
從江陵到潭州,偶有礁石,秋季水位線不高,一路偶有颠簸,再加上謝璧生在北方,極少上船,如今身上有傷,船艙屋子狹小窗戶密閉,江水的潮濕,混合着血腥味和酸臭味,謝璧視線搖搖晃晃,頭腦昏沉,幾欲作嘔又強行忍住,當着那兩人的面還要裝作暈船并不嚴重的模樣。
竹西看不下去了,有不少人暈船都是被那郎中開藥貼治好的,不知郎君為何自己強忍着,也不去求助郎中。
竹西猶豫一番道:“郎君,你還記得夫……前夫人嗎?”
江小菩薩來船上的那日,他湊熱鬧也和衆人一同去了甲板,只看了一眼,他便驚掉了下巴——旁人口中的江小菩薩,竟然是從前的夫人……
他随着逃難百姓上的船,竟然是前夫人家的……他不知将此事告知謝璧究竟好不好,但郎君如今高熱不退,暈船負傷,夫人心這麽善,對難民尚且多加關照,看着從前的情分,定會将郎君照料妥當的……
謝璧側頭,望着夕陽餘晖下波光粼粼的江面,良久,緩緩閉眸道:“我無事,到下個碼頭我們就下船,你不必勞煩旁人。”
竹西一怔,登時恍然。
看來郎君早就知曉這船是前夫人的,也許正是因了知曉,郎君才寧可忍着傷痛,也不願聲張,甚至這幾日,郎君晨起都會強撐力氣沐洗盤發,衣衫也體面幹淨——大約……也是怕萬一相見吧……
以郎君的氣性,定然不願讓前夫人瞧見他的狼狽虛弱。
竹西張張嘴,想說什麽,終究卻只是嘆了口氣。
大船行駛得甚是緩慢,幾日下來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行程,剛到荊湖渡口,往日熙熙攘攘的江畔如今沉寂空曠,沿途的百姓紛紛南下避難,唯有淡淡的落日餘晖籠罩着江兩岸的宅院拱橋。
天色漸漸昏沉,因夜間不便航船,大船緩緩停下,船艙內,同住的兩個人拿出一個缺了口的瓷盤,将吃食倒入,放在艙房中央的小桌上:“這是從船上領的,來來來,一起吃啊,炒制的開花豆,味道很好。”
謝璧側目,昏暗的燭光下,圓滾滾的炒蠶豆散在盤子裏,謝璧拿起一顆,微微出神。
這蠶豆讓他想起琴築夜溫書的時光,明明是半年前的往事,如今追憶,卻宛若前世般遠渺。
盤裏的蠶豆,和妻曾經做給他的,一模一樣。
“沒吃過啊?”同住的兩個男子将蠶豆咬得嘎嘎作響,斜睨謝璧:“看着你就是富貴人家的公子,這民間上不得臺面的吃食猜着你就沒嘗過,又脆又香,你嘗嘗。”
“吃過。”謝璧聲音低啞:“我家人曾經做過。”
那男子倒有些意外:“你家人是潭州的嗎?我是潭州人,這開花豆在我們潭州一帶可多了,城隍廟旁邊都是,不過船上的豆子據說是江家人做的,他們是永州人,吃起來味兒還不太一樣……”
男子談興甚濃,謝璧始終沉默。
謝璧凝望暗夜中的燭火,他想起來了,曾經在謝府,也是約莫這個時辰,他會在琴築窗畔看書,而他的妻,會借着送蠶豆的幌子坐到他身側。
博山爐中沉香袅袅,蠶豆放在二人中間,他和她偶爾會同時伸手向盤內,在指尖碰觸到的一瞬間,妻會迅速抽回指尖,側臉在燭光的映照下,若初春桃花般羞澀局促。
黑暗中,謝璧唇角微微上揚,當時無知無覺,從未刻意去記的細節,如今竟奇異清晰的浮現在眼前。
歷歷如昨,卻再也回不去。
男子吃蠶豆的嘎嘣聲配着喋喋不休,在星垂江闊,燈火朦胧的傍晚格外刺耳。
這蠶豆本屬于二人的夜晚,如今船上的百姓,卻都能分到一捧,謝璧心頭竟隐隐浮現一絲失落。
*
北戎攻陷京城後,并未停下掠奪的鐵蹄,九月初,北戎攻下江陵,江陵渡口已失,北戎兵士從各個渡口引舟過江,江面登時不再是世外桃源。
江家的客船退在離潭州三十餘裏的竹灣,暫避風頭,船上的百姓一路南逃,群情激憤,對朝廷滿是怨言。
“朝廷到底在幹什麽?幾十萬兵馬,被只有幾萬人的北戎打到節節敗退,連江陵都失守了。”
“潭州不會失守吧……隔着長江呢……”
“哎,前些時日我們誰能想到京城會失守呢,結果就愣是沒守住,皇陵還在京城呢,還不是說丢就丢了——京城一丢,我就再也不相信那兒是固若金湯喽。”一個鬓角有白發的老大爺嘆口氣:“大家都指望着去潭州,去揚州,但國土就這麽大,若只能憑着一退再退才能容身,總有一日無路可退啊。”
“京城就真的失陷了?官員都坐視不理嗎?”
“老伯你是從京城來的?一路可真是不容易啊……”
京城百姓雖多,但在逃難的衆多百姓中也甚是少見,衆人圍着老伯,七嘴八舌的議論着。
“要說當時官員,也有不少頂得住的,一直守京抗戎,領頭的是謝大人,聽說是前首輔的兒子,京城的貴人都叫他鶴郎,生得那是芝蘭玉樹,宛若仙人……”老伯激動道:“但北戎騎兵來的時候,就是謝大人帶着軍士守城,謝大人那研磨寫字的手,卻能拉得開弓,站在城牆上,直接射中了一個北戎人,士氣大振。”
老伯講得神采奕奕,但周遭聽的民衆一聽到首輔兒子,芝蘭玉樹等,便下意識的皺皺眉:“誇張了吧,這些京城的權貴子弟能有何才學,倒是被傳得神乎其神。”
“哈哈哈他一個文人,能拉得開弓嗎?還射中北戎兵士,怎麽可能……”
“這位小謝大人,一聽便是金玉其外,若說寫兩篇文章我還信,抗戎?!我看算了吧……”
“這些金尊玉貴的公子哥兒,說不定看到北戎人就吓得屁滾尿流逃出京城了,怎麽可能領兵對戰……”
竹西聽了他們的三言兩語,面色漲紅,恨不得上前理論,轉眼去看謝璧,只見郎君面色沉靜,看不出喜怒。
正在此時,一道清冷溫柔的聲線響起:“君子有六藝,這位謝大人會射箭有何稀奇?謝大人十四歲時曾寫下“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的詩句,十五歲時在京中射柳位列第一,還曾在軍中歷練過兩年,協助關将軍擊退過北戎騎兵,顯然是氣魄雄偉,射藝精湛之人,如此國之棟梁,為何不能抗戰北戎?諸位诋毀我朝抗戎官員,豈不是自毀長城,助長北戎氣焰?”
她的語氣輕柔平穩,娓娓道來,卻自有一番铿锵之力。
衆人被江晚月所救,心中對她皆甚是敬重,再說此番話情切意真,讓人不由汗顏,方才出言不遜那幾人,都自認失言。
隔着人群,謝璧定定望向江晚月的身影。
明明早已和離,她卻仍願意在旁人面前維護他……
他從小習射,十五在京中射柳第一,包括那句詩,謝璧都确定,并未向江晚月提起過。
謝璧側眸,望着窗外江濤翻湧的水面,心中思緒一時翻湧起伏。
從前他名滿京都,衆人誇他贊他,倒并無所覺,如今孑然飄零,聽到從前的妻如此維護,卻忽然感傷難言。
船身忽然又是一陣搖晃,此處礁石衆多,北戎又不斷逼近,附近的官兵也派了人來,讓客船就地分成小快船,沿狹窄河道速速進潭。
船上一時人心惶惶。
江晚月命人将船靠堤停靠,每個客船的底層船艙都有八個小而窄的快蓬船,每個蓬船約莫能坐十幾人,江晚月組織着衆人按順序上船,每個船上派了一名船夫,百姓感激得熱淚盈眶,連聲喊着菩薩,又問江晚月為何不一同逃難,江晚月笑着安撫百姓道:“我們還要去接幾個人,待事情辦完也會去潭州,我們後會有期……”
百姓叮咛囑咐:“姑娘,定然要小心啊,這年頭不太平,還是先回家吧……”
江晚月笑着應下:“我從小在此地長大,對水路熟悉,不必挂心我,我定會小心。”
衆人不舍的登船離開,謝璧帶着鬥笠排隊下船,恰好聽到這番對話,眸光微頓。
北戎步步緊逼,大船不可久留。
江晚月為何不和衆人一起撤退到小船,倒只留下幾個人和一個快船?
聽她的語氣,倒似有什麽要緊事要做,但眼下這個時機,能有何事比逃命更重要?
謝璧本可以拉低帽檐,低調的和衆人一起坐船去潭州,但江晚月的那幾句話,卻讓他心神不寧。
她不急着歸潭,究竟還打算要做何事?
他本不打算在船上和妻碰面,既已和離,塵埃落定,兩人也該各有前路,再說,如今他狼狽逃難,孑然一身,也實在不是相逢的好時機。
但恰逢亂世,就算是萍水相逢,幫過他的路人,他也不能就此離去,袖手旁觀。
更何況,她還是他從前的妻。
謝璧未曾下船,和竹西二人躲在船板後,目睹衆人都上了小船。
江晚月望着衆人遠去的船只,輕嘆道:“這次沒了後顧之憂,我們便能好好去找那幾個人的下落了。”
一旁的船員憂心忡忡:“倘若是找不到這幾個人的下落呢。”
江晚月的聲音隐隐響起:“這些都是朝廷重臣,抗戎主力,裴大人再三囑咐過,定要找尋他們的蹤跡,他們一路入蜀,既然陸上驿站沒尋到人,那八成是走的水路,我們順着河道碼頭尋一下,若是真的沒有,那也只能先回潭州。”
“可我們沒見過他們,只能靠着畫像來尋,若是能有個熟悉朝廷官員的人,也能好找許多。”
謝璧微微蹙眉。
原來她是在尋人,還是在尋和朝廷有關的人。
一別幾月,謝璧只覺得眼前果斷決然的江晚月甚是陌生,和記憶裏垂眸溫婉,淺笑內斂的妻判若兩人。
明明前幾個月她還在謝家內宅溫婉淺笑,如今卻商議着怎麽救朝廷大員!?
謝璧正側身倚在船艙思索,江晚月身側有一船員看到了竹西影影綽綽的衣角,眼眸一亮,對着幾人徑直笑道:“此人之前曾經偶然和我提起,說是他主人在朝廷做了幾年官,說不定他主人能幫到我們。”
站在竹西身側的謝璧一怔,還沒來得及反應,江晚月等人已走了過來,下一瞬,謝璧恰好擡眸,毫無預兆,二人目光碰到一處,周遭氛圍登時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