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第 35 章

謝璧和江晚月眸光乍然相接, 一時皆如石化,唯餘江風簌簌。

船員也發覺異常,有幾分面面相觑。江晚月面上的愕然過後, 已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謝璧凝眸她片刻,低聲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江晚月緩緩握緊袖中指尖, 随謝璧走到甲板上。

謝璧忍不住看向江晚月, 湛湛江風吹起她的衣裙, 碧水澄澈, 襯得眉眼愈發出塵秀麗。

她離京後……應當過得不錯。

謝璧移開眼眸,凝望船身劃過的碧水漣漪,半晌方澀然道:“一別幾月, 未曾想到會在此地遇見你,這次遇難, 多謝你搭救。”

江晚月搖頭,聲線平穩:“無妨,戰時紛亂, 人人自顧不暇, 我也是地處偏僻才僥幸逃過一劫, 既有餘力,就順手幫扶, 來往江上舟中的, 每日都有千餘人,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謝璧眸光微沉。

她是體恤的, 察覺出他逃難的尴尬狼狽, 雲淡風輕的為他疏導。

她也是疏離的,只道他是千人中的其一, 不着痕跡的淡化他們的交集。

謝璧轉眸,望向江晚月道:“既知是亂世,為何還不歸家,反而要留在此地?”

這話若是出于家人親友之口,也是惦念關懷,但二人如今已是陌路,這番言行實在是有些逾矩。江晚月卻面色未變,淡淡道:“聽聞大人在京城時,不也是孤守內城?人各有道,心中無悔便是了。”

謝璧被她說得怔住,沉思良久。

江晚月順江而下,在各個碼頭都仔細下船搜救,她冒着風險遲遲不歸,不再是為了救助普通百姓,而是裴昀密信中提到的朝廷要員名單,好在南下的百姓都早已安頓好,碼頭處的多是和謝璧一樣最後出城的人,江晚月等人按了畫像,查了衣物和憑證,救下了一人。

其中一人名叫江來,一身生員長衫,是京城的太學生,他本可以早些逃難,卻堅守京城,著詩作文,激昂澎湃,掀起民衆守城的決心,南下時的少帝看了此二人的文章,下令将此人添在南下保護名單中。

謝璧在京時聽說過此人姓名,但未曾得見,他未曾受傷,只是蓬頭亂服,形容狼狽,終歸是年輕人,上船後稍微梳洗休憩,便神采飛揚。

路過碼頭驿站時,江晚月的舟上又暗接了從燕都前線逃回的将軍李元吉,他本跟随若珊兄長若隆一同兵敗被俘,但李元吉僥幸逃了出來,不敢面對朝廷,裴昀曾經和他有舊,便将他暗中安置在廢棄驿站,畢竟此人對北戎軍事甚是了解,暗中保下定然有用。

并不寬敞的船上擠滿了人,且各有心事,江來每日在甲板談古論今,商談朝廷和北戎的局勢,李元吉緊閉雙眸,夕陽拂過他英挺的鼻梁和薄而刃的唇,透出落寞孤寂。

這船上有謝璧這等重臣,李元吉這等熟悉邊地的悍将,還有一個堪稱學子領袖的江來,江晚月也深知責任重大,給裴昀送信的同時,也精簡了人員,船上只留下四個船員,一個郎中兩個丫鬟,江晚月這些時日也略懂醫術,偶爾照應郎中行醫,偶爾輔助船員劃船。

謝璧始終沉默旁觀江晚月和裴昀聯絡。

受傷後,謝璧一直氣虛體弱,換船後更是勉力支撐,只覺頭腦昏昏沉沉,再加上傷勢沉重,卧在床榻上無法起身。

茫然醒來後,竟看到江晚月坐在他身畔在他額上塗藥膏,他緩緩直起身,這才看清身畔還有一個小丫鬟正為他包紮肩部傷口,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謝璧一時竟有些無措。

江晚月将治暈船的藥膏均勻的塗在謝璧額角,清透的眸光專注時如同凝結的琥珀:“大人是不是暈船了多日?”

謝璧定定望着江晚月,緩緩點點頭。

她這般輕柔的照拂自己,讓謝璧不由想到婚後的日子……

江晚月神情和語氣都甚是平靜從容,眼眸始終未曾看向謝璧:“暈船一事可大可小,最忌拖延,大人還是要早早知會一聲。”

雖是木棒上藥,但偶爾會被她輕柔的指尖觸碰,謝璧心頭若被柳絮拂過,泛起悸動的輕癢,他輕咳一聲,移開眼眸道:“勞煩姑娘了,我已無礙。”

她一口一個大人,明顯不願讓旁人知曉他們的過往。

謝璧順水推舟,待江晚月也甚是有禮。

江晚月将藥給了竹西,溫聲吩咐道:“你家大人的傷口已包紮上藥,以後每兩日換一次藥即可,郎中開了鎮痛消炎的方子,你每日煎兩服,看看可有好轉。”

江晚月語氣仍如一往,溫柔細致,透着關切。

竹西雙手接過藥,忙不疊的點頭:“夫……姑娘放心……”

江晚月離去,謝璧定定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船廊,他才收回眸光。

“公子,夫人對您還是很挂念呢。”竹西低聲道:“您昏迷了兩日,夫人知道後就守在您身邊,還親自為您煎藥了。”

謝璧神色平靜,清雅端方的端起茶盞看着窗外碧水,眸光卻透出幾分柔意。

縱然和離,可他們畢竟有過一場夫妻的情分。

百年同船,千年同枕。

他在她眼裏,終究和旁人不同。

他暈船受傷,她待自己,也定然比旁人用心精心。

第二日一早,果真有丫鬟前來,只為謝璧換床單被衾,謝璧含笑道:“這被衾是只為我換,還是這船上人人都日日更換?”

“當然是唯有大人您有,姑娘說大人愛潔,被衾熏了血腥味定然不喜,特囑我來為大人更換。”

謝璧心頭一跳,低聲道:“她……有心了。”

“這算什麽,姑娘說大人您是有功于朝廷的人,以後也是為朝廷效力的天子重臣,裴大人也囑咐過要護好您幾個的安全,我們姑娘當然不會怠慢。”

竹西看到謝璧笑意一僵,忙上前道:“姑娘照拂大人,怎會只因朝廷?”

那丫鬟茫然擡眸道:“那要不然又是為何?我們夫人因了這次運送百姓,和朝廷聯上了線,您是朝廷名單上第一號的貴人,我們護好您的安危,才能給裴大人和朝廷交代。”

竹西還要上前再說什麽,謝璧卻攔住他,笑意仍如往昔清俊溫潤:“這一路勞煩你們妥帖照顧,你也累了,下去好好歇息吧。”

那丫鬟一走,竹西便急道:“夫人對您的照顧,定然不只因了您是朝廷功臣……”

謝璧将殘茶潑于窗外,眉眼淡然:“江姑娘此番是奉朝廷之命,為國效力,我也對姑娘的種種善行感佩于心,這本是一段佳話,你有何可疑?有何可怒?”

郎君清貴如玉,語氣也平緩沉定,仿佛和夫人從不相識,也無甚牽念情分。

竹西抿抿唇,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

船只順着湘江潇水一路南下,這次去潭州走的是繞山小路,路線冷僻繞行,卻甚是安全,兩岸青山如碧,倒映澄澈江面之上,遠遠望去,江水浮動碧影,清澈怡人,船艉綁了只船家打漁用的玄色魚鷹,正甚是寂寞的用尖銳長嘴梳理羽毛。

江來玩興正濃,特意将它解綁放出,碧波下幾條魚清晰可見,那魚鷹卻遲遲不動,江來催促道:“這幾條魚不就在江面嗎,怎麽還不叼上來?”

站在一側的謝璧輕輕敲擊船板,魚登時四散而去,投入深水之中,再也看不到蹤跡,江來一驚,沒曾想下一瞬,魚鷹一個猛子紮入江水,片刻間已叼魚上船。

謝璧笑道:“魚鷹喜在深水沉波中捉魚,魚在淺水,反而不好捉。”

江來驚喜的清點魚鷹捉上來的魚:“看不出大人還懂這些啊!”

謝璧望着兩岸青山,在拂面江風中淡淡一笑道:“從前也是不懂的,有人……曾教過我。”

江來并不曉得謝璧身份,只知曉他是朝廷要員,看着又是氣度不凡,養尊處優的模樣,便奇道:“京城地處北方,京城人大多不善水,誰曾教過大人這法子?”

謝璧唇角噙着淡笑,望向澄澈江水的眸光卻帶了不易察覺的悵惘:“一個……故人,她從小長在潭州,自然知曉。”

江來不再多問,将這些魚都殺了,并放在火上炙烤,還特意邀船上的人都來吃,有酒有魚,幾人在甲板上席地而坐,邊吃邊聊,忽然,江來低聲道:“你知道嗎,小江菩薩從前是成過婚的,還是嫁去的京城,只不過和之前的夫君和離了。因我的遠方堂兄是京城一家五品官的管事,我才知曉。”

謝璧動作一滞,未曾言語。

“看着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原來已嫁人了。想想也是,若是不嫁人,恐怕也不能這般抛頭露面。”有一人道:“你說也不知是誰這般沒福氣,竟然和江姑娘和離,這樣容顏絕美,又識大體的姑娘,世間罕有……”

“定然是前夫之過,江姑娘這樣的人,凡夫俗子配不上罷了。”

謝璧不發一言,自顧自飲茶,竹西雙手握拳,面色已不太好看。

江來繼續神神秘秘:“而且聽說姑娘從前訂的婚約甚好,她該嫁的是裴家。”

“裴家?莫不是之前的永州守備,如今遷任潭州的裴大人。”

“就是他,你說姑娘若當初嫁了裴昀,就是戰時的将軍夫人啊,江姑娘在後方救民于水火,裴大人在前方奮戰,真是珠聯璧合的一對佳人。”

“是啊,京城瞧着是天子腳下,其實不一定比裴家的親事好……”

一直沉默的船夫忽然開口道:“我們姑娘嫁去京城,并不是看中地方和權勢。”

兩人對視一眼:“那是為了什麽?”

“我不好說,但和裴大人的親事是老爺甚是看好的,姑娘要嫁的那家,老爺反而并不情願,只是從前就有婚約,再加上姑娘堅持罷了——姑娘當時執意遵守父命去京城成婚,還和我們老爺争執了,姑娘一直求老爺允許……”

謝璧只覺胸口沉悶,他放下筷箸,起身道:“你們慢慢吃,我去甲板上透透氣。”

當時他在京城,聽聞有民間船女在多年前和他定下婚約,還遣人千裏迢迢拿着信物找上門來,最先湧上的情緒便是錯愕和煩躁。

他甚至未曾好好調查她的家世狀況,便認定江家定然為了謝家的門第,不惜千裏辛勞,也要咬住曾經的婚約嫁女。

可原來,江晚月的外祖并不看好謝家的婚事,不惜毀約,也想暗中将江晚月嫁于裴家。

仔細想想,裴家于她,确是好歸宿,近在咫尺,又家世清白,裴昀在地方手握權柄,足夠她安穩一生,而所謂首輔之子,卻是空有虛名,風口浪尖易生禍患,江家外祖是行船之人,江父也曾是為官之人,江家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他們的婚事,竟是她一己之力求來的。

謝璧在江風中輕嘆了口氣,他還記得自己當時囑咐,娶妻可以,但只允那女子進府,不許江家派遣陪嫁侍從,他明擺防着江家人,但江晚月當時也一一照做了,如今想來,她為了這門婚約,獨自北上,一路飄零,望着家鄉漸遠,也甚是……凄楚無依……

那她當時執意要嫁,是為了父親之命,還是……

謝璧眸光垂了垂。

應當是為了父親之命,畢竟他們此前并未有過任何交集。

謝璧心中泛起一絲沉重,從前,他未曾想過江晚月離開家鄉,趕赴京城,如今離京南下,如浮萍漂泊,反而有幾分感同身受的傷感。

謝璧心頭浮現幾分愧疚和悵惘,

可再多遺憾,也已一別兩寬,無法彌補,也不必彌補。

如今再見,謝璧倒有幾分欣慰,江晚月比從前更從容淡然,定然會有很好的光景,自己此番若能護她一程,也算是一段善緣。

船緩緩向前,碼頭上有船緩緩楊帆,船上站的竟是一隊北戎人,他們約莫有十人左右,腰佩刀劍,神情兇悍。

南方的河道上也漸漸有了北戎人,衆人既懼又恨,但這些人并無在戰場的殺戮野蠻,除了外貌和服飾,并無甚出奇之處。

但船上已有人低聲道:“聽說北戎人在那船上壓了一些女眷,都是沿途失散的美貌女子,據說要将她們送到北邊,去獻給京城的北戎王。”

衆人面色沉重,都不再說話,畢竟誰都知曉這些女子一旦去了京城,恐怕是兇多吉少,再難歸來。

亂世之中,權力厮殺,可這些女子又有何辜。

江晚月定定望着那小船,輕聲道:“若我們能從北戎手中救下她們,也是一件善事。”

話還未說完,江來便笑道:“你并不知曉北戎人的秉性,素是好鬥喜争,我們冒險接近,甚是艱難,再說這些人骁勇善戰,我們幾個的身手根本不能對戰。”

“是啊是啊,別看北戎人數不多,應該各個武功精湛……”

他們一字一句,都在說江晚月異想天開。

江晚月低垂眸光,這些時日救助百姓,讓她生出凡事都有法子可想的感悟,她如今,真的想救這些走到絕路的年輕女子,即使他們已被北戎抓在手裏,但他們熟悉江面和周遭地形,也并非全然沒有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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