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第 36 章
船上衆人意見不一, 一時陷入僵局,唯有謝璧,始終沉默不語的望着遠處北戎的船只, 忽然低沉開口道:“你們瞧他們的船, 是不是半晌未曾往前開動?”
衆人聽罷,停下争論, 一時都擠在甲板上看船, 英哥雙眸霍然睜大:“他們應該是對水路不熟悉, 似是在原地躊躇。”
謝璧點點頭, 緩緩道:“北戎強悍,此言不虛,但他們強悍的是騎兵, 水路并非他們擅長,特別是這江南水路!而你們家在此地, 這便是天然的優勢——他們的船,你們可識得?”
謝璧語氣沉穩,有理有據, 讓船上衆人不知不覺便平息了心緒, 有船手站在甲板上, 認真眺望煙水迷蒙中北戎的船只:“看帆幕和船體,大約只是一般的客船, 未有分隔艙, 并不适合在此水道游走,大約是他們不懂船只, 只挑大的搶了來——這船在此水系, 倒比不上我們的船穩定。”
謝璧心思飛轉,分析道:“這船在此地迷失方向, 顯然正需要一擅水之人引路,将他帶到目的地,此處暗礁分布,我們的人若能上船,是否會多幾分勝算?”
衆人聽了,眼眸皆是霍然一亮,從前只想着一力蠻戰,自是不敵。
但若是換個思路,似乎确是有可為之處。
謝璧還有更深一層的考慮:“想來這船從北向南,上頭定然不止有女子,多少會帶些北戎的文書機密,就算不是軍機,也定然有地圖戰報等,我們若能摧毀此船,來日對戰北戎,便多了一分勝算。”
江來舉起遠鏡:“他們船上真的只有十人左右,而且有幾人躺在甲板上,似是受了傷。”
船上的人皆沉默。
北戎步步緊逼,潭州并非世外桃源,大家心裏清楚,早晚還是要和北戎人有一場惡戰。
若是可以,他們自然想遇兵則躲,遇事則避,可萬裏江山總有盡處,他們總有無處可躲避之日。
他們這船的人數不少,特別是對于生在潭州的船員來說,此地更是常來常往的回家之路……
倒不如趁機一搏。
“就聽大人的!”有船員鼓起勇氣,率先站出來道:“既然北戎人到了家門口,我們就讓他領教一下湘江的威力,有祖宗神佛庇佑,我們不怕他!”
第二個年輕船員也拍案而起:“在這水面上,爺就沒怕過誰!大不了潛到水下,直接将那船鑿一個洞出來,那船底壁薄,悄無聲打幾個洞,讓他們去喂湘水裏的魚蝦!”
兩個船員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将船鑿沉,幾人熱血沸騰,一起慢慢籌謀。
月落烏啼,江風輕拂,湊着船上一盞孤燈,幾人圍桌密談。
英哥已經下定了決心道:“幾個船員大叔要潛水鑿船,剩下的這些人裏,唯有我對此處水路最熟悉,你們放心,我定能把他們引過去。”
他自從跟随江晚月來到潭州,日日送船接船,對水路已甚是熟悉。
謝璧沉吟道:“北戎人此刻定然缺醫少藥,那些躺在甲板上的軍士,我猜并非受了傷,也許是暈船所致,若有一郎中随你前去,定然更能取得他們信任,便宜行事。”
衆人都覺有理。
但……已經年邁的王郎中瑟瑟發抖,面色灰白。
江晚月沉靜道:“王郎中年事已高,心有餘力不足,還是我去吧。”
秋璃和英哥登時急道:“姑娘怎能前去?”
“既說是郎中,但北戎人也不是傻的,若是說不出一二,定然會驟起疑心,計劃也會功虧一篑,如今船上除了王郎中,也只有我在船上這幾日,粗通了幾分醫術,再說船上都是女子,若郎中真要有機會探診,我去也更方便些。”
徐徐江風帶着涼意吹入船中,輕柔拂過江晚月鬓發,露出白皙細膩的額頭,她今日一身梨花白的裙衫,在夜色中望去,若泛着光暈的江邊雪柳,柔婉纖娜,偏偏眸光卻堅定澄澈,透着一往無前的執着。
謝璧知她決心已定,也知曉她去是最合适的選擇,面色凝重,囑托道:“你……你們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不必太過刻意,見機行事,若時機不到,不必非要救人。”
船只在江面上搖搖晃晃的破浪前行,兩人在蕩漾的波光中四目對視。
江晚月移開眼眸:“大人放心,我定會慎重。”
謝璧沉沉點頭,不再多言,轉頭去組裝獨木舟。
船只始終跟随北戎的船行進,到了第二日辰時末,衆人将船底艙的獨木舟組裝好,英哥攜了魚鷹,帶了鬥笠,裝扮成放魚鷹的漁人,江晚月帶上面籬裝扮成女郎中,江來道:“你們二人以何身份前去,還要再想想。”
“清晨同舟放魚,定然是一家人,不若說是夫妻。”
謝璧蹙眉,搖頭道:“若是夫妻,多有不便,還是以姐弟相稱吧。”
英哥笑着道:“那我就僭越,喊姑娘一聲姐姐。”
江晚月也笑着應了,二人的模樣倒真如姐弟一般,兩人搭上了小船,朝北戎人的船劃去。
謝璧目光注視着遠去的船只,直到船只消失成遠方江面的一點,他仍未曾收回視線。
*
靠近北戎船只時,二人心中有幾分不安,正在思量如何搭話,已被船上的北戎兵士放聲喊過去:“舟上那二人,對對,就是你們,快些過來。”
江晚月和英哥做出猶猶豫豫不得已靠近的模樣,船上甲板站着兩個高大兇悍的北戎人,冷冷質問:“你們是何人,在此地有何事?”
英哥怯怯道:“我們是附近的漁民,來此地放魚鷹打漁。”
那北戎兵士眸中的疑惑絲毫未減輕:“整個江上都沒人,你們為何還要來放魚鷹?”
英哥做出快哭的模樣:“我們也不想來,奈何家裏沒糧食了,老母親還在家裏餓着,只能派我和姐姐此時前來。”
略瘦一些的北戎兵士點點頭道:“你們可知此江地形,如何才能走出去啊?”
“小人從出生就在此地,自然認得,只是……”
北戎人大手一揮:“放心,只要你将我們帶離此地,那我們定不會虧待你。”
英哥面上露出笑意,戰戰兢兢:“不用給銀子,只要軍爺願意給口吃的就行。”
北戎人豪爽笑道:“你若将我這條船順利引去潭州,我給你五十石糧食。”
英哥面上顯出幾分不敢置信,北戎人道:“這船艙裏頭都是糧食,我還騙你一個孩子不成?”
江晚月聞言垂眸,她能看出這船艙吃水很深,想來除了擄來的女子,船上應該還裝了不少軍糧。
為何要将軍糧運送到長江以南?難道北戎野心勃勃想繼續開戰,且勢在必得?
那兩個北戎人也恰看到了江晚月,看她姿色清麗奪目,不由心中一動,上前道:“這女子又是何人?”
“這是我姐姐。”英哥忙站在江晚月面前,遮住北戎人看向她的目光:“她是個女郎中,今日也是随我捕魚的。”
江晚月上前,向那二人道了個萬福。
“醫女?”那兩人面上登時劃過驚喜,此女看不清容貌,卻也能看出身段昳麗,比他們前些時日搶來的容貌出衆良家女還勝幾籌,但眼下有更焦灼的事情:“你既是醫女,快去看看我們船上那幾位兄弟,他們這幾日四肢無力,上吐下瀉好幾日了。”
江晚月和英哥對視一眼,沒曾想上船竟如此順利,想來北戎人看到一個少年和一個美貌女子,放松了警惕。
江晚月為躺在甲板上的幾人看診,發現果然如謝璧之前所說,她低聲道:“兩位軍爺,這幾位軍爺想是平日不怎麽上船,如今是暈船了。”
說着,江晚月将随身帶來的暈船藥膏塗在軍士額上,一個北戎軍士蹭一聲拔出刀,冷聲道:“你若是安心治病引路,我們定不會虧待你,但若是有別的心思,你們姐弟,就是這刀下鬼。”
江晚月瑟瑟發抖,纖細的肩頭滿是楚楚可憐的模樣,聲音也透着怯意:“軍爺,我只是一個醫女,只會醫人,怎會害人呢……”
另一個北戎兵士攔住同伴:“你且先讓他治一個看看,若是治不好,這姐弟兩個就別想活着下船了。”
江晚月将藥膏塗在那人額上,那兵士果然慢慢蘇醒,兩個北戎人更是對江晚月多了幾分信任,對視一眼道:“我們船上還有幾個暈船的女子,你若是得閑,也替我們去看看。”
江晚月随着他們進入船艙,卻登時一怔,房中的船柱上綁了五六個女子,皆反剪雙臂,布球塞口,光線暗淡,江晚月和一雙清亮的眸子對視一眼,心中大震,她認出那人竟是若珊,江晚月鎮定心緒,垂眸柔聲道:“為女子看診多有不便,兩位軍爺還是先出去吧。”
一人正要開罵,另一人卻道:“這些美貌女子都是要給王爺的,,既然不方便,你我還是出去吧。”
兩人罵罵咧咧出去。
船艙中唯有江晚月和那些被捉的女子,江晚月垂頭,為她們診治塗藥,若珊也大為震驚,低聲道:“晚月?你怎麽會在此地?”
“我來船上給他們診治。”江晚月不着痕跡的為她們解開手腕繩索,低聲道:“來的不止我一人,再過半個時辰,船會行駛到七裏灣,那裏暗礁密布,你們發覺船體搖晃之後,就移開窗畔的船板,那裏有樓梯能通到船艙下面,我會帶你們一同逃出去。”
若珊半信半疑:“你怎知曉?”
她是江家人,日日水裏來浪裏去,一眼便能看出船艙的大致構造。
若珊一怔,正要說話,窗戶已被船員拍得啪啪作響:“看好了嗎?快快出來!”
江晚月匆匆扭頭看了一眼,低聲道:“你定然要信我,小心行事,莫露出異樣。”
江晚月離開沒多久,平穩的船果然開始左右搖晃,起初輕微隐約,漸漸卻愈演愈烈,如同遭遇了瞬間而來的暴風雨,若珊等人被江晚月解開了繩索,待确認門窗外無人後,立刻按照方才約定的,一起移開船板,船板看似堅固,竟是可以移動的,黑黢黢的船板後,隐約能看到通往船艙底部的樓梯,幾人鼓起勇氣走了下去,船艙底部的溢水更深,幾乎到了大腿處,衆女子壓抑着內心恐懼,膽戰心驚,彼此攙扶着往前走。
北戎兵士對水和船并不敏銳,再加上這是有人暗中鑿船,并非撞擊暗礁,更是悄無聲息,過了片刻,北戎人才意識到船有了問題,他們以為是觸礁,立刻逮住英哥想要殺人,英哥卻鎮定:“軍爺,若真的是我引路引錯,撞到了暗礁,那船應有一聲撞擊,之後再漸漸搖晃,如今船一直平穩行使,您也能察覺到并未受到撞擊,這絕不是觸礁,而是船艙有了破損。”
北戎人忙道:“那什麽情況下會破損,如今該如何?”
英哥鎮定道:“這情況就多了,木材老化,船部件滑落,都有可能導致——還是要派人去船下看看,這種情況進水時間長,足以靠岸休憩,一般都是能暫且修好的。”
船上并無擅水的北戎人,他們派英哥入水,英哥作勢看了看,只道要修補,北戎兵士立刻去搬運備用的船木,一時間船上焦灼萬分,衆人皆極為恐慌,眼看水位越來越往下沉,北戎人立刻想到那幾個要被獻去的美人,此時千鈞一發,也顧不上許多,立刻有兵士想把這些女子殺了抛入江中,此人提刀破門而入,卻發現船柱周遭并無一人,此人立刻變色,想要去找人,船體搖晃得愈發猛烈,站立不穩,他們只好作罷。
擅水的船員早已在水下接應這些女子,女子一個個都被依次送去舟中。
北戎兵士察覺船只漸漸下沉,焦灼萬分,江水把江晚月的裙擺吞噬打濕,船板左右搖晃,江晚月望着深不見底的江面,全身僵硬雙腿顫抖,恐懼到竟無法跑離船板,船板又猛烈傾斜,江晚月心頭一顫,下一秒,卻被有力溫暖的大掌拉住手腕。
四目相對,竟是謝璧。
待江晚月回過神時,已經走到了接應自己的小舟之上,謝璧默不作聲,拿起早已溫好的茶倒入桌上茶杯中,江晚月也默不作聲,拿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一時間,身上的寒意被驅散了。
北戎兵士已經察覺到有詐,又看謝璧等人上船,登時兇狠的飛身躍入小舟,拔劍向謝璧和江晚月砍去,謝璧拔劍的模樣仍鎮定溫潤,寒芒劍光卻凜冽攝人,片刻後,又一道冰冷劍光橫掃,兩個兵士登時倒下,李元吉飛身持刀,眉目冷峻。
此前商讨計劃時,無論他們如何商讨,李元吉皆是漠然的模樣,可如今卻也飛身前來,劍刃飛過,北戎兵士霎時已倒下一片。
衆人将北戎的地圖文書等搬離船艙,前腳剛離開船,船載着北戎軍糧,盡數沉入江中。
被救下的幾個女子都上了船,郎中盡心盡力依次為她們診治,大多數人身子都還好,唯有一人受了驚吓,轉醒後但凡船身有片刻的失衡,便面色慘白貝齒輕顫,甚至不敢去看波濤滾滾的江面。
郎中嘆息道:“當時救人時手滑了,讓這姑娘嗆了幾口水,吃了苦頭,從此後啊,恐怕就遇水則懼了。”
“這是安心養神的藥方,熬了給她喝幾飲,能抗驚厥,安眠解郁。”
身後忽然有一低沉聲線道:“此藥,服用可會傷身?”
郎中連連擺手:“只是個安神的房子,對身子只有益補,并無禁忌。”
謝璧點頭:“藥方也給我一幅。”
謝璧坐在甲板上的小椅上,用煮茶的火爐熬湯藥,他親自執扇,緩緩扇動火苗。
他又想起方才他趕去船上時,看到江晚月的情景。
她纖細的肩頭緊縮顫抖,柔軟睫羽下滿是恐懼,以至于連邁一步都甚是艱難。
她是怕水的。
明明怕水,卻還要往來江上,一心救人。
如今,旁人都叫她小菩薩,可他知道,她肉體凡胎,身子一向并不強健,吹風時辰長了,常會輕咳。
江風冷徹,定然傷身。
她身邊并無侍女,秋璃與其說是服侍她的丫鬟,不若說是幫助她救助百姓的助手。
她照顧旁人,那誰來……照顧她呢……
況且,從小生在江岸邊的她,怎會畏懼了江水。
謝璧緩緩握緊扇柄,眸光沉沉。
這大約和她在京城的那次落水有關。
謝璧心頭浮現酸澀的沉痛,當時船上一片混亂,他想到了很多人,卻唯獨不曾惦念她,到後來看她重回謝家,滿心喜悅慶幸,只道上天垂憐,此事也已過去。
他甚至未曾問她一句,那夜怕不怕?冷不冷?
……
藥熬好後,謝璧叫來秋璃,吩咐道:“去給姑娘送去,若問起,便說是你熬的。”
秋璃動動唇,謝璧手執扇柄,眉目清隽,在碧水青山之間,氣質翩然出塵,宛若在烹茶飲露。
可他卻是在為一個女子熬安神之藥,熬好還要另尋個緣由送到她手中。
秋璃動動唇,不由想到郎君從前的模樣,他壓下複雜心緒,終究還是低聲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