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第 37 章
船上被救的女子, 除了若珊是從京都逃出來路上被抓的,其餘皆是臨近州縣的被搜掠而來的女子,衆人商量了一下, 也征詢了女子的意願, 決定還是送這些女子回家。
北戎并未攻占淮河,搜刮江南女子時也未敢大張旗鼓, 這些女子, 大多都是趁亂走失後被北戎迷暈帶上船的。
她們的家并不遠, 衆人都想着将人放到碼頭, 由女子各自回家,謝璧卻執意要将這些女子親自送回:“如今正是戰亂之時,讓她們各自回家, 我們省了一段路程,但對她們來說, 先莫說一路的安全,就說平安到家後,該如何向家人解釋此番遭遇?這些女子年紀小的不過十二三, 大的也不過十五六, 若是因此事被人非議指摘, 往後的日子定然艱難。”
衆人聞言,也都甚是贊同。
江晚月擡眸, 淡淡掠了謝璧一眼。
謝璧說出這番言論, 她絲毫不吃驚。
畢竟夫妻一場,她太明白謝璧是什麽樣的人。
光風霁月, 心思缜密, 尤其是對于百姓,更是有份骨子裏的擔當和責任。
他的确是個很好的官員, 在朝廷,匡扶社稷,在民間,扶危濟困。
不止堅持救下這些女子,就連她們被救後面臨的境遇,也都妥當的想到了。
江晚月真誠望向謝璧道:“大人一片仁心,我替那些女子謝謝大人了。”
謝璧望着眼前落落大方,直視他雙眸的前妻,不知為何心中倒有幾分悵惘:“姑娘謬贊了,女子生存不易,在這亂世,要保全性命,還要顧全名節,送她們一程,是舉手之勞,卻能解她後顧之憂,何樂而不為?”
他一襲溫潤青袍,映了江面的粼粼波光,在天地山水間,愈發清風朗月。
竹西笑道:“姑娘和郎君想到一處,自是極好的,但送的人也要好好想想,最好有男子也有女子。”
衆人笑着對謝璧和江晚月道:“船上衆人,只有謝大人一看便是坦蕩君子,江姑娘溫婉良善,若是二人一同前去,這些女子的家人定然放心。”
竹西立刻笑道:“還要找個身份,我想着大約是扮成一對夫妻送過去才妥當。”
江晚月身子一僵,未曾出言,便聽謝璧清隽沉穩的嗓音響起:“還是兄妹更妥當。”
竹西:“……”
他氣鼓鼓看向謝璧,江風吹拂,郎君面色平靜坦蕩立于天地間,磊落清正,無任何私情。
罷了。
郎君自己不争氣,他又何必強出頭。
兩人一同乘小舟去了周邊碼頭,順着巷子将幾個姑娘送回家,只說姑娘走丢後被二人救下,怕北戎兵士出沒,才避了幾日風頭。
這些姑娘的家人自是千恩萬謝:“多謝您夫妻二人相救了,您二人一瞧就是大富大貴的長相,準能生兒得诰命,生女封王妃。”
謝璧微愣,江晚月已笑着解釋道:“伯母,我們是兄妹。”
那女子有幾分尴尬,忙道:“是兄妹啊,我還以為——瞧着倒不像,是我眼拙,真是謝謝你們了……”
走出巷陌,再回頭時,被救的小姑娘躲在宅門後,露出一雙清湛的眸,依依不舍的眸光,望着謝璧在夕陽餘晖下翩然離去的背影。
江晚月望着青石板上被拉長的身影,心中說不出的滋味。
這次邂逅,她知道小姑娘會深深地記一輩子,可她也知道,謝璧并不會記得。
他只是做了他應做之事,無愧于心,也無記于心,若天際流雲劃過,不會留下絲毫痕跡。
正如他随手給她寫下一紙福字,那般妥當細致,讓短暫相遇之人如沐春風,如逢朗月。
可春風朗月無心啊。
她不曉得謝璧這等人,是有情,還是無情。
她也不想去深究。
她只是愈發清晰的确定,她對他心如止水,不再被他的好攪亂心智,也不會因他的不妥心生怨怼。
從巷陌走出到碼頭這一路,步行大約只有一盞茶的時辰,也并未撞見幾個人,但仍有兩三個百姓依稀認出了江晚月,有幾分驚訝,又有幾分不可置信的湊近道:“江菩薩,你可是江上擺舟渡人的小江菩薩?!”
此人語氣激動,一時間周遭幾人都看向江晚月,江晚月并不願引人注目徒惹事端,做出一幅不曉得他在說何事的困惑詫異:“菩薩?什麽菩薩……您是要去廟裏嗎……”
那人也認不準江晚月,後退了幾步自嘲道:“也對,小江菩薩忙着救人,又怎麽會來到此地呢,我又怎會這般運氣好見到她真身呢……對不住了姑娘,我認錯人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一段路,夕陽漸漸隐入青山後,泛金的餘晖灑向波濤陣陣的江面,謝璧忽然出聲問道:“你當初怎麽想到要救人的?”
江晚月含笑道:“也是個偶然的機會,想着自己有船,又看百姓苦于無船渡江,便說送他們一程,誰知送的人越來越多,名頭也慢慢傳開,倒讓大人見笑了。”
謝璧望着江晚月餘晖下的側臉,光影落在她幹淨側臉上,她纖長的睫上,有一層朦胧的淡金光芒,謝璧強迫自己移開眸光,他沉聲道:“你一個女子,在江上來往救人定然甚是辛苦,再說所耗的財力人力,也不該你來承擔,我會報給朝廷,想必朝廷定會有嘉獎。”
江晚月搖搖頭:“多謝大人,這些時日救下的人中,有即将臨盆的孕婦,有年過七旬的婆婆……也許是最近看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反而不把自己的利益看那麽重了,我之所以能救人,其實也全靠船工水手們的善心好意,百姓們也留下了銀錢物件,江陵官員也給我們撥了銀錢,我們于錢財上并未虧損什麽,就算有虧,從我到各個船工,皆是心甘情願。”
謝璧望着聽着,一時又忘了移回眼眸,落日拂在江晚月的臉頰,那一層溫暖的輝茫,讓他想起靜谧夜色中微微搖晃的燭光。
一個恍然,好似他們還是夫妻,此刻坐在府中桌案兩側,她在燭光下娓娓道來離去後的種種經歷。
“你……和從前相比,似乎變了很多。”
謝璧沉吟,終究說出反複在心頭掠過的一句話。
“是啊,戰事一起,倒看明白了許多,旁人所想所為都不要緊,人終究要成全自個兒心願,方不愧此生。”江晚月語氣平靜淡然,笑笑道:“所以大人真的不必為我請賞,北戎兇悍,百姓流離失所,能在此戰亂之時出幾分力,便是我此刻想做的事。”
謝璧沉默,此刻才想起,他和她已和離,東都也早已淪陷,他按照春盤為她建的家,還沒被她看上一眼,就再也回不去。
其實,在二人分離後,無數個和她有關無關的瞬間,他腦海裏都會掠過江晚月的身影。
東都的落雨,中秋的月餅,街畔的炙肉……
甚至就連守城時,他也曾想過若是江晚月還在京城,在北戎兵臨城下之時,她敢不敢随他一同上城牆,像李将軍的妻那般勇敢。
他其實并不了解他的妻。
如今想來,上東都城牆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麽?她引舟渡人,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堅韌,勇敢,沉靜。
她并非為了世名美譽,更非為了邀功請賞。
她只是在完成她的本心,純淨,自然。
謝璧側眸,只覺此刻江晚月的臉頰宛若小巧精致的澄澈玉石,不趨迎,無媚态,別有一番清持冷麗。
江上清風拂過。
在遠離京城和過往的此刻,謝璧忽然很想問江晚月一句,分離之後,無數個瞬間我都會想起你,那……你曾在何時想起了我?
可她一口一個謝大人,讓他這句在舌尖滾了多次的問話,連說出口的勇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