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第 38 章
待一行人沿淮江到潭州時, 戰事又有了新的變化,北戎軍隊占領東都後,一個月之內, 北方重鎮相繼陷落, 北戎占領江陵後,抵達長江北岸, 沿江而下, 直逼潭州。
潭州刺史秦淩慌忙備戰, 所幸前些時日潭州的城牆重新修葺過, 倒比別的州縣強上不少。
秦淩不由感嘆,當時朝廷修繕潭州城牆,他身為刺史只覺勞民傷財, 大為不屑,畢竟那北戎人就算再強悍, 又怎會隔着東都打到潭州?誰知不過幾月時間,時移世易,北戎真的即将兵臨城下。好在守城的李盈将軍, 永州出身的裴将軍都在, 他總算稍稍安心幾分。
秦淩正憂心國事, 忽見管家探出頭來,似乎欲言又止。
秦淩皺眉:“又怎麽了?”
管家:“是姑娘, 今兒從晨起就在哭, 一直在砸東西呢。”
秦淩皺皺眉,擡步走去廂房。
還未上臺階, 便聽到秦婉責罵丫頭的聲音, 秦淩嘆口氣,命人開門道:“你從京城回來也有幾日了, 每日不梳洗打扮,整日吵嚷,成何體統?”
在秦淩心裏,女兒一直是溫婉懂事的,從小讀詩撫琴,舉止都是世家女的做派,嫁入國公府,婚事也讓他滿意。
可沒曾想經此一難,倒癫狂了起來。
秦婉緊緊握着喉嚨,聲音顫抖:“爹,我做了噩夢,夢到了和我一同逃出京城的人,他們救了我,我……我卻把他們都甩下了。”
夢中,她朦朦胧胧的睜開眼,發覺自己在懸崖邊,那一家人攙扶着她,将她攙扶出懸崖,可她卻将他們推入萬丈深淵。
她忘不掉那些人的眼睛。
幾乎夜夜難以安枕。
“幾個賤民,你也至于這個模樣?”秦淩皺眉道:“這戰事一起,每天都有不少人丢掉性命,和你并無關系,你莫要庸人自擾了。”
秦婉搖頭道:“我也是和爹一個想法,但每日夜裏卻都無法入眠,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一直盯着女兒看呢……”
秦婉抱膝躲在角落瑟瑟發抖,嘴裏喃喃自語。
秦淩想了想道:“也是苦了你,我接應你的人未曾尋到你,張家小公爺也在前線作戰,顧不得你,你一個女子一路趕來,怕是撞見了什麽,等過些時日,戰局有個眉目了,請個法師來驅驅邪祟也就是了。”
說着便又囑咐好丫頭們看顧好秦婉,心事重重的出去了。
*
船只幾經輾轉,總算到了潭州,若珊李元吉身份敏感,裴昀特意在小碼頭派人接應了他們,将二人安置在了莊子中。
謝璧右臂上的的傷口漸漸結痂的,基本痊愈。
船只向潭州駛來,潭州江岸上站滿了官兵,為首的便是在岸上翹首以待的裴大人,
江風輕拂,裴昀身上武服未褪,雙眸望着船上女子的身影,冷峻的眉眼透出幾分柔意。
他從前便是喜歡江晚月的,喜歡江晚月的青春貌美,嬌柔笑意,又有幾分無拘無束的活潑清麗。
可如今,他才覺得從前的喜歡是何等膚淺可笑。
明明是閨閣弱質,江晚月卻以一己之力,救時之困,解人之危。
她并非自己心中婉轉的後宅嬌妻,而是從未自己從未想象過,也從未見過的女子。
船緩緩靠岸,江晚月從船上下來,一身潔淨樸素的月白裙,全身并無新紅淡翠,她一身粗粝之感的布裙,長發以清簡的木簪束起,不施粉黛,不着薄紗,她明明在刻意減弱身上的柔媚氣質,卻宛若不驕不躁的一池春水,內蘊明媚,自有萬千風華。
裴昀不顧官兵在側,也不顧迎船上其餘重臣,下意識加快腳步走向江晚月,眸光定定:“你來了。”
江晚月含笑,邊上岸邊道:“我來了,也把大人所說的人帶來了,總算未負大人所托。”
這些時日,他們二人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始終在通傳書信,從江陵到潭州,淮河長江,千頭萬緒,不少事情需要江晚月從旁幫忙協助,尤其是運送百姓,和朝廷更是關系緊密。
裴昀最先是猶豫的,畢竟江晚月只是個柔弱女子,可她每一次都把事情辦的妥當沉穩。
從最開始的擔憂,到如今的安穩,她是衆人心中當之無愧的江上小菩薩,也是自己暗中的絕好助手。
船上的人又陸續出來,旁人也就罷了,以謝璧如今地位,萬萬怠慢不得,裴昀從前未曾見過謝璧,但看到随船而出的男子一襲青衫,清朗出塵,眉眼卻隐含矜貴沉穩,心神一凜,忙恭敬拱手道:“卑職見過謝大人,謝大人為國操勞,留守京城,如今安然無恙,下官和江姑娘,總算不辜負朝廷重托。”
謝璧如今官居戶部四品,但誰都曉得,以他的身份和經歷,早已是簡在帝心,待局勢安穩,定會接連拔擢,位居一人之下。
謝璧不由看向江晚月,江晚月唇角輕翹,也甚是歡喜。
怎麽能不歡喜呢?
他們兩人聯手,不負朝廷所托,而自己的安全抵潭,也是他們聯手所做事情中的一件罷了,謝璧心裏泛着酸澀的脹意,勉強擡手讓了讓,清隽的眉目似有幾分倦怠:“大人客氣。”
裴昀走在他身側,莞爾笑道:“謝大人一路甚是辛苦,刺史大人已在月樓上擺好宴席,為幾位大人接風洗塵。”
謝璧笑着點頭,江來陳韻也跟在他身後一同前往,裴昀對謝璧甚有好感,主動和他聊起如今的戰場形式。
裴昀看江晚月要離開,忙挽留道:“江姑娘也一道去吧,刺史提起姑娘很多次,想要表彰嘉獎姑娘。”
江晚月搖頭:“民女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願大人早日将北戎驅逐,民女便感激不盡了。”
說罷輕輕俯身一禮,轉身離去。
裴昀望着江晚月的背影,許久未收回視線,謝璧淡淡提醒道:“大人不是說要去月樓赴宴嗎?莫讓刺史大人等急了。”
裴昀回過神,只覺謝璧語氣有幾分強硬,想他可能疲憊了,便笑道:“是下官疏忽,謝大人請。”
裴昀想謝璧身份定然貴重,便笑嘆道:“下官無奈,将您的安危托付給江姑娘這等民間女子,如今瞧見大人一切安好,也不由感嘆像江姑娘這等奇女子,古今少見。”
謝璧微微挑眉,愈發幾分意外。
之前他便知曉,裴昀和江晚月有婚約,想着裴昀定然也知曉江晚月赴京是嫁入了謝家。
本還想着二人相見,免不了一場尴尬,可看裴昀的樣子,倒像是完全不知曉他和江晚月的關系。
謝璧點頭道:“國難當頭,百姓們竭力相助,更是讓我等感嘆慚愧。”
裴昀也深以為然:“這些女子,本該在家中相夫教子,不經風霜安穩過日,如今卻要抛頭露面,真是讓我等男兒汗顏。”
謝璧想着江晚月的模樣,開口道:“想來女子也并非生來就該相夫教子,只是所處位置不同,女子若有機會走出深宅,并不比我等男兒差。”
兩人說笑着一起登上月樓,刺史秦淩等官員已在此久候,雖是戰事緊急,風雨飄搖的時辰,月樓上卻亭臺盈香,水袖翩然,滿是寧靜優雅的氛圍,官員們說說笑笑,都默契的未曾提起戰事,江風徐徐吹拂起紗幔簾栊,一如往常宴席。
等酒過三巡,潭州刺史秦淩忽然面色一變,淚灑長襟,對謝璧持盞凄然道:“謝大人貴為國之柱石,身份貴重,如今輾轉到潭州,實乃潭州民衆之幸,還望大人在此山雨欲來之際,暫留此地籌謀坐鎮,我等定聽命于大人,竭力抗戎。”
衆官員忙跟随秦淩:“我等定聽命于大人,竭力抗戎。”
謝璧面色不變,起身拱手道:“大人們言重了,我未曾踏足過潭州幾次,事事不明,何敢指點?再說陛下信任刺史,才将一州百姓托付于刺史,除了刺史,誰能擔負守城這等重任?大敵當前,承蒙大人不棄,謝某也願留在潭州,行走觀摩,以助聲勢。”
秦淩不免有幾分失望,他為人向來油滑,如今北戎來勢洶洶,刺史之位那是如坐針氈,本想讓謝璧在此地參與戰事,日後萬一戰敗,也可将鍋趁機甩給他,誰不曉得謝璧是皇帝面前最得信賴之人,自己和這等國之柱石綁在一起,就算潭州真的丢了,那也定然不會被追究,誰知謝璧瞧着溫潤含笑,并無幽暗心思,卻甚是拎得清,幾句話說得看似謙和,實則滴水不漏,不僅将自己置身事外,還把他這個潭州刺史架到了風口浪尖。
可無論如何,謝璧總算願意留在此地,秦淩松了口氣,忙讓人将謝璧安頓好。
潭州來了不少官吏和家眷,統一都安置在了官署區,裴昀如今住的地方是官署區正南的宅子,面闊三進,亮堂氣派,和謝璧暫住的宅子比鄰而居。
裴昀知曉謝璧要下榻此處,甚是欣喜,特意等在門前,瞧見謝璧下了馬車,立刻走上前拱手,笑意殷勤:“聽聞謝大人要來暫住,我已命人将宅子經收拾妥當了,南方潮濕,大人從前多居北地,若住得不習慣,可以和我換換院子。”
裴昀來得早,宅子位置朝南,日頭更足。
兩人素昧平生,裴昀如此相待,難得慷慨。
謝璧卻仍是一臉淡漠:“多謝裴大人好意,裴大人身為将領,該操心國事,謝某的衣食住行這等瑣碎小事,不勞煩大人費心。”
其實裴昀很崇敬謝璧,從最初的預警,到修建潭州城牆,到內安君心外擋北戎,再到守城竭力拖住北戎腳步……
謝璧和旁的清貴之臣不一樣,他心思深沉,為民所慮,也有手腕心智幹下實事。
裴昀絕非谄媚逢迎之人,唯獨對謝璧,頗有幾分想親近,卻被這幾句不冷不熱的話說得怔在原地。
看着謝璧翩然走進宅子,裴昀身側的副官皺眉道:“大人也不必和這等人計較,他再有本事,京城還不是丢了?他又有什麽能耐,反在這地方耀武揚威,看不起誰呢!”
裴昀冷聲斥責:“謝大人是國士,性子清高幾分又如何?我等再以心換心,認真求教就好,”
謝璧大步走回宅院,院中綠竹郁郁蔥蔥,他停下腳步,坐在院子的石椅上緩緩飲了兩口溫茶,心中的憋悶總算消散片刻。
他自認并非氣度狹小之人,卻唯獨見到裴昀就心頭發賭。
這些時日,江晚月下船,裴昀含笑等待在岸邊的畫面,反複萦繞在謝璧腦海。
他聽到他的妻笑着對裴昀道,大人所托之人帶回,也算不負大人。
謝璧想起江晚月船上對他的無微不至。心裏更是說不出的滋味。
她那句話……倒好似他在船上得到的細致照顧,并非因了他們的過往,而是……江晚月為了不負朝廷和裴昀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