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第 45 章
江晚月等人放下手裏的活兒, 站起身往三門壑走去。
三門壑在碧胧峽最南,也是幾處支流入潇江的口子,湍流甚急, 據說從前也出過事, 但都是小舟快船,這次出事的是秦家撥給江晚月的客船, 船大底艙也深, 本不易出事, 誰知這次卻翻了兩艘, 江面上滿是哭喊求救聲,好在碧胧峽大多鄉親都會水,又甚是熱心, 前前後後救上來了不少人。
江晚月等人趕到江岸旁,正想要往前走, 卻被人攔住:“江面上的規矩,女子不得靠近江岸,你們還是回去吧。”
江晚月輕輕蹙眉。還未來得及說話, 秋璃已道:“我在江岸上來往這麽多次, 怎麽從未聽過這等規矩?”
阻攔他們的人還未曾說話, 一旁已有人嘆道:“江面上傳了這麽多年的規矩,那定然是有道理的, 秦家老爺子不聽, 非要讓女子管事,你看, 出事了吧。”
“我也是聽說了秦家老爺子在江小菩薩救人之後, 有幾分讓她掌接秦家的意思……你瞧瞧,這是上天降罰, 萬幸不曾傷到人,若真的讓她掌權,這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也不能如此說,你看當時江小菩薩當初救人的時候,怎麽沒人議論,一個個争着搶着坐人家的船,如今太平了,卻在此處說三道四……”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當時看着風光,那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和她計較,你瞧瞧現在,報應來了吧,若是放任她在江上,還不知要惹出多少禍事。”
秋璃聽到,氣得想要上前理論,卻被江晚月攔下。
秋璃恨得雙手發顫,要知道當時姑娘冒着風險去救人,得了朝廷嘉獎,這些所謂鄉親都在贊嘆姑娘,恨不得紛紛貼上來,如今太平了幾日,卻變了一番嘴臉:“山野村民,愚昧!”
江晚月攔住她,示意她莫要沖動:“這些流言自古有之,你斥他們愚昧,但在京城中,不是也不允女子讀書,女子做官,女子經商嗎?”
秋璃怔住,江晚月語氣平穩輕柔,眸光卻是清透的堅韌:“秋璃,不管我們如何做,都很難破除他們對女子的偏見,我們能做到的,就是不被影響,遵從己心,去做自己願做應做之事,”
微涼的秋風吹過水渠,吹起謝璧清隽長袍,他站在勘察的水渠旁,望向遠處的江晚月。
這番話,生在東都錦繡池閣的女子大約是想不到,也說不出的。
生在山野,無拘無束的江晚月,少了幾分禮儀規矩,也少了壓抑束縛,溫純中有幾分不管不顧的野氣倔強。
如同陽光下生長的草木,蓬勃舒展,帶動得旁人也充盈了無限力量。
可惜在東都時他未曾發覺她的可貴,竟還隐隐覺得她鄉俗寡淡。
謝璧垂眸,心口的酸脹又悄然翻湧。
江晚月一路順着水渠款款走來時,謝璧心緒複雜,遮了遮頭上的雨笠,側身避了避,不願讓江晚月認出。
她走得淡然優雅,如秋水般沉靜的眸光并未停留在他身上片刻。
謝璧心頭一黯。
待到江晚月走遠,他才忍不住回頭去看她的背影,纖纖弱質的身姿漾在碎金的日頭下,如蘆葦拂風,他卻曉得,她有多堅韌可貴。
謝璧骨子裏向來高傲自負,可這些時日面對江晚月,總有說不出的忐忑慚愧。
竹西望着怔忡良久的謝璧,輕咳一聲道:“郎君,那些人都被救上來了,水渠也勘察罷了,咱們回去吧。”
謝璧沉吟道:“莫急,我去落水的地方看看。”
*
謝璧走到岸邊,此刻船上的水手,客人已被救起,眼看他們的命保住了,看熱鬧的人已都漸漸散去,岸上站了幾個面色黢黑,剃了頭,額上纏了汗巾的人,謝璧認出是船的纖夫,他沉吟半晌,走上前去,将粗大的纖繩截下短短一節,又和纖夫大概攀談了幾句,才沉思着離去。
之後的幾日,謝璧早出晚歸,仍是去勘察三門溝壑的地形,此處為衆水入山之口,暗流湧動,又極為窄狹,水流湍急甚是險峻,此處倒給了謝璧不少靈感,北戎來犯,若是有一處地形如此處,定然兵不血刃。
謝璧到碧胧峽後,前前後後勘察了不少地形,他以碧胧峽為中心,将周圍的河道都探訪得較為清楚,抗擊北戎要在河道上布兵排陣,而對于軍事,謝璧有所涉獵,但并不深厚,很多事情還是要和軍中之人商量,謝璧在給少帝的折子中略提了一句,少帝立刻下旨,讓潭州軍方全力配合。
但謝璧未曾想到的是,裴昀竟然從潭州趕來了。
即便是朝廷重視,也不至于讓裴昀這等身份的人來碧胧峽配合他勘探地形。
還是裴昀自己想來罷了。
裴昀來到碧胧峽,看到謝璧,大步走來微微一拱手道:“謝大人辛苦,朝廷讓我等協助勘察,裴某特來此地,協助大人。”
謝璧微微一笑,眸底卻甚是冷淡:“大人是朝廷肱骨,我這等瑣事,倒不至于讓大人輕離職守特來協助。”
“謝大人說笑了。”裴昀表情微微一怔,總覺得謝璧的言語中有隐含的愠色,他笑笑道:“謝大人肩負重任,所提出的水戰是朝廷希冀,怎是微末之事?裴某能為大人效勞,也是在下的榮幸。”
謝璧淡淡一點頭,面上如覆冰霜。
謝璧對裴昀漠然,但碧胧峽的鄉親對遠道而來的裴大人卻甚是熱情,之前裴家是永州守備,碧胧峽屬于永州治下,鄉親們本就對裴家甚是尊崇,如今知曉裴家高升,更是與有榮焉,前後簇擁着裴昀。
裴昀被衆人圍繞着,眸光卻在人群外搜尋着,看到那抹熟悉的纖細身影,唇角才微微翹起。
江晚月也在此地,雖只是遙遙瞧見了她的身影,裴昀卻登時覺得這趟碧胧峽來對了。
圍在裴昀身側的都是機靈人兒,大家對視一眼,登時明白了裴大人的心思,笑道:“裴大人還未曾成親吧,之前可是和我們這兒的江姑娘說過婚事的,只是偏偏有人早一步訂下婚約,截走了江姑娘,好好的緣分才中斷了,算來您和江姑娘,本就是一對兒。”
“是啊,大人和江姑娘走在一處,還真是郎才女貌,況且還聯手做了不少好事,人好心善,真是般配。”
“……”
這些話說得甚是僭越,但村裏的鄉親素來便是心直口快,再加上裴昀又含着笑意,似是并不反感他們的議論,鄉親們受到莫名鼓舞,議論得更是大膽。
他們說這些話并未刻意避開誰,江晚月和裴昀聽到了,謝璧也聽得一清二楚。
村裏人都覺得裴昀和江晚月該是一對兒。
而自己,卻是他們口中橫生的枝節,突如其來的變故。
謝璧緩緩握拳,想起的卻是京城流傳的有關他和秦婉的傳言。
當時江晚月也聽到了,她還忐忑的試探過自己,但當時的自己卻不願多談,也覺得沒必要澄清解釋旁人所說的流言。
可唯有此時,他才曉得聽到衆人都贊自己的愛人和旁人是金童玉女是何滋味,将自己孤零零摒棄在外又是何滋味……
她當時,定然很失落難過……
可自己卻未曾安慰澄清過一次,任由流言一次次傳到她面前……
明明只要稍稍表露出不悅和制止,那些人便不敢随意議論……
他為何連這點風雨,都未曾幫她遮蔽呢?
謝璧心頭翻湧,自責,愧疚,悵然,失落……酸脹的情緒讓他眼眶發澀,久久不能平靜。
此刻,江晚月平淡溫婉的聲音響起:“裴大人身份貴重,定有良配,晚月無意于婚事,大家也不必替我操心了。”
和離歸家後,江晚月确實多次說過無意成婚,但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口,還是第一次。
謝璧心中一松,湧上了自己都不承認的快意。
他淡淡擡眸望向裴昀。
裴昀的臉色變了變,眼中的光明顯黯了一瞬,但很快恢複平靜,仍是含笑望着江晚月。
謝璧用盡畢生修養克制,才止住自己想站過去擋住他視線的欲望。
既是已和離,她的婚事,也輪不到自己過問,但她能如此表态,謝璧心頭滲出隐隐的喜悅,又摻雜絲絲縷縷的酸澀。
*
戰時的傷員集中安置在了江西,随着連續下了兩場雨,江西的疫病漸漸擴大,一時之間,人人自危。江西的百姓也都甚是驚恐,吵着要将這些傷員挪到別的省份。
朝廷為了安穩民心,特意廣征醫師前去江西,消息傳來,潭州的郎中醫師卻幾乎無人響應。
雖說醫者父母心,但這畢竟是要命的差事,自然無人願背井離鄉,去救那些和自己無關的人。
可剛學了醫術的若珊卻執意前去。
秋璃和英哥知道江晚月舍不得她,都相勸道:“好姑娘,你看誰在這個光景下去江西呢?不說旁人,您看張夫人,小公爺去了,她也未曾前去探看呢。”
若珊擡眸道:“他們不去,我就更要去了,從京城逃出來,當時是他們一路護了我們一家,戰時都指望着戰士們護國護家,如今平定了戰事,也不該把他們棄之如敝履,我如今學會了施針開藥,是一定要去的。”
唯有李元吉不曾阻攔,卻道:“我和你同去。”
若珊卻質疑道:“你為何要去?”
“江西的将士我曉得,有很多從燕都過去的人,也是從前你哥哥的兵士,我們同去,待你将他們身子調理好了,我還可以教他們習武排陣,上場殺敵。”
江晚月望着若珊道:“你這次真的打定主意了?”
“你就別再阻我了。”若珊輕聲道:“看着你,我才曉得之前的日子都是白過了,你能成為江上小菩薩,我又為何不能去江西多救人呢?”
若非江晚月,她從未想過女子也能做如此多的事。
她像是一盞燭燈,淡薄卻明亮的光,照見了另一種可能。
既然江晚月親口說了無意成親,謝璧也順水推舟,只将安王想認江晚月為幹女兒的信給了若珊,若珊本就和江晚月親密,又有了父母的認可,兩個人便以姐妹相稱。
若珊和李元吉離開時,江晚月等人都去送她,待人煙消失不見,衆人方才回去。
*
回去的路上,江晚月乘馬車,謝璧,江來,裴昀等人皆騎馬而行,待要進碧胧峽時,謝璧看到前頭的人影,不由皺了皺xh眉心。
他竟然看到了秦婉,不知為何,她身邊未曾跟侍女,一個人在江邊踱步,如同感應到了什麽,恰在此時回頭,和自己四目對視,久久凝望。
聽聞她遭遇大變,容顏看着也憔悴許多,經歷了這麽多事,她終究不再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小女孩,可再看到她,謝璧心底并無太多起伏和牽扯。
從前江晚月因秦婉受了委屈,即便如今已和離,他也不願江晚月看到自己和秦婉交談。
秦婉卻眼眸一亮,走上前輕輕和謝璧打招呼。
謝璧點了點頭,和她寒暄了幾句。
江晚月坐在他身後的馬車裏,似是挑起簾子朝這方向看了一眼,謝璧竟然有種說不出的慌亂感,他漠然擡眸望向別處,眸光愈發疏離。
他怕她誤會。
哪怕如今她只當自己是陌生人,他也不願她有絲毫的誤會。
但江晚月的目光如輕風般掠過,遮住車簾道:“英哥,我們先走吧。”
*
裴昀來到碧胧峽後,謝璧心頭說不出的煩悶焦灼。
他本已明白江晚月對他已無意,他長久以來養成的自尊,也不允許他再做何事。
可裴昀來了。
裴昀是沖着江晚月來的。
謝璧眸光微微冷凝,他很确信,裴昀并非良配。
他是她的半個家人,他也該助她一世無憂,因此他更不能讓她和裴昀來往,以免誤入歧途。
謝璧想了個法子,親自寫信問詢蜀都太醫,讓他開了定神暖身的滋補方子。
他記得,江晚月在船上時的驚悸,還有她始終蒼白若梨花的面頰。
她看起來如同高臺玉閣上最精致脆弱的琉璃,卻偏偏生長在山間村落,長成堅韌純澈的模樣。
如何養好她的身子,始終是謝璧的一樁心事。
有了方子後,謝璧按着方子給江晚月熬藥,計劃每日親自送去。
謝璧去送藥時,好巧不巧,恰好撞見了來江宅的裴昀,二人相顧互相笑着,眸光中卻隐隐藏了利色。
謝璧送藥時已找好了理由:“這方子是太醫院所開,不便外傳,因此只得熬好了送來。”
江晚月垂頭行禮,卻未曾接過。
“無礙的……”謝璧飛速找到适合自己藏好情誼的理由:“我和安王府相熟,我也是受安王和若珊之托,在此地能幫你幾分是幾分。”
江晚月推辭的意思很堅決:“多謝大人顧念,但若有藥方還好,若勞煩大人每日煎藥,民女實在不敢受。”
謝璧捧着沉甸甸的藥罐,心頭沉重。
他想說他們不止是官民,有何不敢。
他還想說她的身子是在東都時留了傷寒跡象,這都是他的緣故,他如今并非做得多好,只是補償罷了……
謝璧垂眸沉默
裴昀帶來的卻是蜜餞:“我不曉得你身子,晚月,這是蜜餞,表哥記得你從前最愛吃——”
表哥,從前……
叫得可真是親密。
謝璧在心頭冷笑一聲,徑直攔住了裴昀送蜜餞的手腕:“她如今人虛體寒,不該吃這些。”
謝璧眯起眼眸,向來溫潤的人也有了逼人戾氣,他的話,寥寥幾句,卻如同在宣告主權。
畢竟身居上位,真的發號施令時,有一錘定音的掌控感。裴昀心裏一顫,也不敢拿江晚月身子胡鬧,忙道:“對不住……”
“不必。”江晚月在裴昀收回手之前伸手接住,認真看向裴昀眼眸,帶了幾分俏皮道:“我的身子我清楚,我喜歡吃蜜餞,每次吃了之後心緒都會變好,多謝啦。”
她的語調輕快又帶了幾分柔軟任性,謝璧怔住,無法控制地久久望向江晚月。
她說話的語氣,讓他想起他們的婚後時光。
可她如今卻是對着旁人說的。
謝璧只覺周遭的氣氛沉重凝滞,帶了藥罐來此地的自己,倒像個不合時宜的笑話。
自己的好意,江晚月一一謝絕。
事關裴昀,她卻不惜站出來特意說這是心意,應當收下。
她分明……分明是在刻意疏遠自己,朝裴昀靠近……
謝璧閉了閉眼眸,任由心中的酸澀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