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第 46 章
三門壑翻船一事已經過去三四日了, 但事情并沒有平息,流言反而愈發甚嚣塵上,從前說的是江晚月身為女子, 對江上衆人不吉, 可漸漸,話中之意卻變了:“你還記得晚月他爹娘嗎, 他父親是個興修水利的官員, 當時是在江西做官, 據說非要治水, 結果呢,水沒治好,命還搭了進去, 她和她母親一起去尋人,結果她母親也墜落了山崖……你說, 這孩子是不是從小就克親?”
“對啊,你說她長得比花還嬌,為何卻被前夫休妻?是不是前夫家看出她命裏克人, 才将她趕出來, 逃過一劫的……”
“如此說來, 裴大人倒是不該娶她。”
“是啊是啊,娶了她豈不是給自己招惹禍患。”
這是幾個面生的女子, 并不似碧胧峽的鄉親, 言語之中卻對江家頗為了解。
按照謝璧的抗戰富民的規劃,江南不少地方都在修堤建壩, 碧胧峽也在修建大壩, 謝璧每日都在大壩上勘探地勢,這番話自是原原本本傳到了他耳中, 他冷冷眯眸,向來溫潤的面龐滿是淩厲的寒意,他作了個手勢,身後立刻有人悄然跟上這幾個女子。
岸邊的纖繩,刻意傳播流言的女子……
這一切,都并非巧合。
謝璧思索着緩緩踱步,回過神時,才發覺自己已站在江晚月的宅子門口。
他正思索要不要進去,卻看到門栅前立着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是裴昀。
謝璧皺皺眉,立刻停下腳步,站在不遠處凝望。
碧胧峽地方小,流言向來傳得快,想來那些話也傳到了裴昀耳中。
裴昀立刻來江家尋了江晚月。
裴昀知曉,既然這些話已傳到了他耳中,那江晚月也定然聽到了,哪怕她不在意,他也要出面說清楚他的所思所想。
江晚月并未讓裴昀進江家,而是自己親自出了門,對着裴昀輕輕行了禮,裴昀站在栅欄前,眼眸灼灼,望着江晚月:“晚月,你我本該是親人,從前你不是還叫我表哥?實在不必對我如此客氣。”
江晚月道:“晚月所想,之前已和大人言明,晚月敬佩大人為人,但和大人并無緣分,若是因民女之故讓大人有所困擾,那我們也不必再相處了。”
“這……”裴昀登時急了,語氣卻是輕柔的:“是我唐突了,只是……我的心思,還是想說與你知曉……”
裴昀心裏五味雜陳,他知曉,江晚月是在刻意和自己保持距離,但如今他長在潭州,她又在碧胧峽,兩人見面并不容易,裴昀想趁着這次前來,盡早和江晚月互明心意。
同為男子,謝璧知曉他要說什麽,他緊緊握拳,硬生生摁下想要沖上去阻止一切的沖動。
謝璧想離開,雙腿卻若石化般立在原地,只得眼睜睜看着裴昀一臉深情,對江晚月鼓起勇氣,輕聲道:“我并不在意旁人如何說,我早已下定決心,娶妻當如晚月你,至于那些無稽之談……”裴昀上前一步,竟然想去抓江晚月的手腕:“我自然不會理會,也請你千萬莫要放在心上……”
謝璧背脊緊繃,雙眸猩紅,說不出的怒意,妒意燒得他胸口灼灼。
好在,江晚月不着痕跡地躲開了他的手掌,謝璧忍不住松了口氣。
他只覺得自己暗中窺探二人,實非君子所為,卻絲毫移不開半分眸光。
周遭安靜了一陣,連帶着謝璧也屏住了呼吸,終于,他聽到江晚月低柔的聲音道:“你就不怕如他們所說,娶了我也許會招惹禍患。”
“荒唐!”裴昀的語氣斬釘截鐵,又低沉平靜道:“有我護着你,什麽禍患都不會有!再說若真的有,我也無懼。”
信誓旦旦的話語回蕩在耳邊,謝璧心口一陣發悶,不知為何,他竟覺得有幾分嫉妒裴昀。
至少他可以站在江晚月面前,站在秋日暖陽下,深情坦蕩的說出自己的內心所想。
而自己,既無說出心事的勇氣,也無說出心事的資格。
畢竟,江晚月在謝府,實在說不上無憂無慮,他未曾護好她,她如今性命無礙,已是僥幸……
方才無名怒火漸漸褪下,心頭只剩了幾分感嘆惆悵,也許,他并非不願她再獲良緣,只是,從內心裏質疑裴家罷了。
可無論她嫁與誰,都不會比昔日在東都謝府更差了吧……
他才是最不配,也最不該打擾江晚月的那個人。
江晚月笑了笑,語氣仍是平穩的,似乎真的是不沾染人間之情的小菩薩:“勞煩大人錯愛,但我已說過此生不願再嫁,大人還是選配名門之女,莫要耽擱自己的好年華。”
裴昀靜靜望着她,眸光有幾分傷懷和疼憐。
被江晚月這般拒絕,裴昀并無怒火和羞愧,反而愈發為江晚月難過。
“無妨,我不急着你應下。”裴昀溫聲道:“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都已是過往,我只想你早些走出來,過上全新的日子。”
江晚月淺淺笑了,道:“如今的日子,對晚月而言,便是全新的,也是我想過的,至于不願成婚,也是覺得如今的日子便恰恰好,往後也想如此清淨,并非對過去尚有心結。”
裴昀笑道:“既是如此,那便不該說出此生不願再嫁這等負氣之語,你如今不過二十,一生何其漫長,怎能一語便說定了?”
江晚月怔了怔,卻覺得裴昀說得甚有道理,和謝璧和離後,她确是無心情愛,不願涉及男女婚事,但對于以後之事,還是該看緣分而定,而不是先定下非如何不可。
也唯有如此,才算是真的放下。
想明白了這個關節,江晚月反是擡眸一笑:“是晚月言語莽撞了,情之一事,本就要看緣而定,多謝大人指正。”
裴昀和江晚月相視而笑。
這次和離回來,她更淡然清淺,也更有別樣的明麗,讓他實實在在傾心不已。
可惜,她如今才二十出頭,卻對情波瀾不驚。
定然是那段婚事,深深傷到了她。
裴昀忍不住想去知曉究竟發生了什麽,
不為別的,只是知曉了過程,才能對症下藥。
但裴昀不敢輕易提起,想等到時機成熟,再和她聊起曾經。
裴昀靜靜看了她半晌,又道:“還有行船之事,如今有不少人都在議論……”
江晚月溫婉清冷的聲音如泠泠江水響起:“至于此番流言,多辯無益,她們不是說女子碰船會有無妄之災嗎,我偏要反其道而行!我已和阿文,笛兒,秋璃等人商量好,尋一些願意和我們一同上船的妹子,我們女子乘船,一起過三門壑,我就不信,潭州如此大,湊不夠一船女子來行船!更不信因我們是女子,上天就會讓船出事!”
竹畔旁的謝璧定定望着江晚月,胸腔深處怦然顫動。
裴昀卻靜了一瞬,似是被江晚月的所言驚住了,半晌才道:“晚月,我知曉你想破除衆人對女子的偏見,可也犯不上以身犯險,三門壑險峻,遇上風浪,更是生死難料,你莫要賭氣沖動……”
江晚月怔了怔,再開口時,語氣帶了幾分疏離:“裴大人若覺得我是賭氣沖動,就請離開吧……”
裴昀雙眸堅定,語氣深沉:“晚月,我願替你立于風浪之上,護你一生再不沾染風雨。”
江晚月搖頭道:“大人并非女子,立于風浪之上又有何用?再說我自有辦法護自己周全。”
“那……那我随你一同上去,若無事,我就和你談笑風生,若有難,我必全力救你。”裴昀望着絲毫不為所動的江晚月勸說道:“再說……再說女子不能掌舵上船,是千百年傳來的規矩,總也有緣由,我随你一同上船,若真……我也能鎮壓水中邪祟……”
江晚月不着痕跡的退了半步,面色平靜道:“大人所言,晚月知曉了,大人若是無事,便請早些回去吧,民女也要歇息了。”
裴昀無錯,他堅定,認真,深情。
若自己未曾嫁過人,也許會被他的言語所感動,所俘獲。
可江晚月知曉,裴昀這番話,是在護她安然無恙,卻并非護她勇立風雨成為自己。
他終究是錯過了她。
謝璧在不遠處聽着二人的對話,眸中泛起思索之色。
*
謝璧派去幾個暗衛查那幾個女子的身份,暗衛很快查清那幾個女子的身份。
事關重大,幾人立刻暗中告知謝璧。
謝璧聽罷這些人的身份,平穩的面色微微一變,思索片刻沉吟道:“你再替我去辦一件事情。”
吩咐完暗衛,謝璧又蘸墨寫信,寫給随朝廷去了蜀地的友人崔漾。
謝璧知曉,這次翻船事件并未真的過去,碧胧峽靠水而生,對水有天然的敬畏,而女子行船,卻是千百年來極少有的情況。
這次翻船,喚醒了他們的恐懼和對女子的忌諱。
要想破除這份心魔,必須要讓更多的人親眼看到,女子所掌,女子所乘之船,能在湍流急浪中安穩前行,巋然不動。
江晚月所想,和他所思,不謀而合。
謝璧統籌抗擊北戎之事,治下本就有造船所,他這幾日勘探了三門壑的地形,除去是幾個支流入江的口子,路狹石多,船身行駛時容易撞擊舷板,也是造成傾側的原因。
謝璧和船所衆人開始研制優化船板,并暗中通過船所的官員和英哥秋璃送去口風,秋璃昨日過來,說是江晚月和笛兒,阿文,英哥等人,已将船所研制的船板安在了船身兩側,制了兩個護舷板。
謝璧日夜查閱造船書籍,和船所的官員商量,将客船改成尖底小腹的模樣,船頭和船尾高翹,并将船輾轉送于江晚月。
除了船板,纖繩也極為重要,他從江邊拿來的纖繩,明顯軟綿很多,謝璧這幾日查遍典籍,書上記載,蜀地竹子最堅韌,若是制成纖繩,能抵抗更大風浪。
謝璧立刻寫信給崔漾,正是想讓他運送些蜀地之竹。
崔漾在蜀地無事可做,立刻攜了一車竹子而來,陪着謝璧每日研制纖繩,為了讓纖繩更耐磨堅韌,制繩時除了加入竹子,木材,還會糅合牛皮或豹皮,謝璧負箭而行,趁了夜色進入後山,不分晝夜,蹲守了整整五日,在崔漾,竹西急得團團轉時,謝璧總算從後山回來,他鬓發淩亂,白皙如玉的臉上長出了胡渣,他顧不得歇息,将提着的豹皮洗淨分割。
“牛皮就不成麽?你為何非要去後山?”崔漾後怕道:“後山的虎獸傷了不少人,本地壯年都不敢去。”
在東都,他也常常和謝璧去射獵,但都是經了防護的山莊獵場,君子不立危牆,這等野山荒林,他們從不踏足。
謝璧手上多了幾道深深的口子,竹西給他上藥,謝璧捧着受傷的手一言不發,雙眸卻未曾從豹皮上移開過。
有了蜀竹,有了豹皮,他想要的纖繩制好,她的船也會多幾分牢固安穩。
她的船護了很多人。
他只想做一艘不會傾翻的船護着她。
一艘乘風破浪的船,護着她,抵達她想去的千山萬水。
崔漾這幾日算是看明白了,踱步道:“我說你為何要留在潭州,還非要來碧胧峽,如今看來,并非是為了國事,倒是對她念念不忘,餘情未了……”
謝璧不急不怒,淡笑搖頭道:“無稽之談,如今北戎虎視眈眈,朝廷偏安一隅,我又怎會困于私情?”
況且歲月飛逝,追憶無益,她已是他的前妻,前塵已斷,他能有何心思?
崔漾狐疑道:“那你為何如此用心?”
謝璧眉目間隐有流光,宛若高寒的月影,不沾半絲塵俗:“她有功于朝廷,我自不能坐視她被流言诋毀,否則以後誰還為國效力?”
崔漾凝眸片刻,沉吟笑道:“我不信,你竟如此高風亮節,毫無私心?”
謝璧淡淡道:“既是多年知己,難道你不知我?”
崔漾頓了頓道:“自知尚難,又何談旁人知曉——我知不知你無妨,你知自己的心就好。”
謝璧心口一顫,不知為何心緒又漸漸煩亂紛雜,剪不斷理不清,他神色怔怔,半晌未曾說話。
*
在江晚月橫渡三門壑的前一日,謝璧來到了江家院落外,他未曾進門,而是找了附近一處僻靜之地,拿出從三門壑撿起的那截纖繩,緩緩道:“這纖繩看似和以往不同,實則輕柔易斷,三門壑一事,已調查清楚,那日風大浪急,翻船時所用纖繩被人動了手腳,是翻船的主要原因,此外,散布流言之人,暗中身份是秦刺史的家婢,她事發前後多次前往是秦婉住處,此乃真相,但秦家是一方刺史,也許民聲沸騰。”
“不過,我會讓人将北戎信物放置在此二人屋中,會有人查抄出北戎之物,證實傳播流言之人是北戎之人,但此事并非真相。”
謝璧語氣沉穩有力:“你是受流言所害之人,有得知真相之權,更有懲奸處惡之權,我此番來并非讓你為大局忍氣吞聲,而是想告訴你,無論你如何選,我都會依從你的選擇,和你一起面對。”
身為巡撫,若以潭州利益為重,自是将二人打成北戎人奸細為上策,但他不會再委屈江晚月,若他為了所謂大局遮掩真相,連一人都護不住,又怎能在亂世之中保一州平安?
江晚月走到謝璧面前,輕輕行了一禮,語氣淡然堅決:“多謝大人查詢真相,替民女伸冤,此事皆因北戎而起,和旁人無關,大人費心了。”
謝璧一怔,他想過前妻會選北戎,卻未曾想到她會如此果斷,如此平靜。
聽到秦婉名字時,他的妻面容并無波瀾,似早已跳出閨閣恩怨,抛下一切過往。
她甚至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初衷,不想探究自己的所言所行,幾分是為了國事,幾分是在袒護秦婉……
是他……又一次把她想低了。
謝璧終于相信,站在他面前的,是被江水洗濯過的,嶄新的,清冷高遠的江晚月。
半分也不屬于他的江晚月。
謝璧心裏湧起沉沉的悵惘,眸光定定落在前妻的面頰上,她玉肌昳麗,映着靜影沉璧的秋光,真的宛如江上普度衆生的觀世音,纖塵不染,俯瞰俗世之事:“無妨……我并非只為你,身為巡撫,這本就是應盡職責,再說此番多難之秋,有不少女子一同抗擊北戎,身為朝廷官員,不可讓女子被群小所侮,為流言所傷。”
一旁的竹西聽着自家大人的慷慨陳詞:“……”
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公子為何非要在此時展現自己的剛正不阿……
江晚月贊賞的看向謝璧:“得遇大人,是黎民之幸。”
被江晚月的眸光一看,謝璧只覺滿心苦澀。
只因這贊賞和感激,是百姓對官員的感恩欽佩,卻不是妻對夫的依賴感激。
黎民遇他,是幸。
那……她呢……她遇到他,可曾有悔?
想說的話翻湧着堆積在喉頭,哽得謝璧胸悶氣短,可最終久久沉默,未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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