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第 47 章
終于到了江晚月随衆女子乘船橫渡三門壑的這一日。
三門壑浪急水深, 過的人本來就少,但這次渡船,之所以傳得人人知曉, 還是因了這是一艘女子參與制作, 女子掌舵,且皆是女子所乘的船……
女子屬陰, 在水運中尤其忌諱女子上船, 可這次, 江晚月的這艘船, 可是從頭到尾,都沾了女人,可謂是絲毫不顧祖宗留下的規矩了……
還要在驚濤駭浪的秋日過三門壑, 這不是作死嗎?
江晚月上船之前,裴昀非要裝作船員模樣, 暗中登上這艘船。
裴昀以将軍之尊,竟要自貶身份,以船員模樣登船, 心腹前來阻攔。
“據說這船皆是女子, 是犯了大忌, 萬一……将軍三思啊!”
裴昀淡淡道:“女子行船,是否有險, 我并不敢斷言, 但若無危險,我可看她乘風破浪, 若有危險, 我更該陪在她左右,護她安然無恙。”
話雖如此, 可他知道,江晚月是不會讓他上船的。
他也不願驚擾到她,只想暗中陪她一程。
朝陽從開闊的江面上緩緩升起,衆人擠在岸邊,望着如同在怒吼的三門壑巨浪,竊竊私語:“秋日是潮頭最猛的時候,若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作孽……”
“祖宗的規矩,難道真的絲毫都不顧了嗎?這船上竟都是女子——陰氣如此之重,真是荒唐……這可是要觸怒神仙的啊……”
衆人紛紛不安作揖,嘴裏念念有詞祈禱着,提前向江中的神仙請罪。
“祖宗的規矩,難道真的絲毫都不顧了嗎?這船上竟都是女子——陰氣如此之重,真是荒唐……這可是要觸怒神仙的啊……”
衆人紛紛不安作揖,嘴裏念念有詞祈禱着,提前向江中的神仙請罪。
江水翻湧拍岸,灰鉛色的天沉沉壓下,在江浪和天的交接處,一艘彎翹的客船緩緩而來,在蒼茫江浪映襯下,船體甚是渺小單薄,呼嘯的旋風将帆吹得簌簌作響,船上幾人裙袂飄揚,宛若天邊錦雲,衆人望着,不由提了一口氣。
三門壑兇險,平日都是挑好日頭過,還要祭祀禱告,絕不讓女子沾染唯恐不吉,如今風猛浪急,船上又都是女子,恐怕兇多吉少……
衆人直直盯着客船,不敢有絲毫走神。
江浪狂烈,似是想讓妄圖挑戰它的人就此止步,那艘客船卻無絲毫猶豫,駛向灰藍色的江浪深處,彎翹的船一次次随着浪尖翻湧上下颠簸,礁石撞擊在護艙板上,船紋絲不動。
一個幾乎要觸碰雲端的巍巍浪頭洶湧而來,飛濺的江浪将岸邊百姓衣衫打濕,衆人一聲驚呼,再去看時,卻未曾看到那小小的船只,謝璧指揮岸上的纖夫用力拉纖,堅韌強勁的繩索繃緊,浪花落下,客船飄飄搖搖的再次出現,雲層傾斜日光,船身閃出熠熠光彩。
幾個女子立在甲板之上,姿容清麗,宛若仙子,眉目間的光芒烨然灼目。
衆人不由得喝了一聲彩。
謝璧眼眸落在風口浪尖中,江晚月翩跹的身姿上,他為她自豪,只要她得償所願,他便安心開懷。
至于他所做之事,他并不願江晚月得知。
沒有什麽比這等場景更有沖擊力,此前的流言也被人質疑。
“要說翻船,還是和船技,風勢,運氣有關,也怨不到女子身上……”
“是啊是啊,你看看這一船,連水手都是女子,還在此等狂風呼嘯之時過三門壑,若只要是沾了女子就翻船,船早就翻了……”
“……”
衆人議論紛紛,紛紛贊嘆,待到船穩浪定,有人押着幾名女子來到人前,并将北戎的服飾,物品等灑落在地上,衆人面面相觑,不曉得這是什麽情況。
謝璧從人群中緩緩走出,聲音沉穩:“你們可還記得她們是何人?”
“當然記得。”立刻有人議論道:“就是她們傳言,說江姑娘……”那人頓了頓,才道:“說江姑娘命中帶克,因此才導致家中的災禍和前幾日的翻船……”
“然而本官一路追查她們,卻在她們的住處查到了北戎的腰帶,服飾和信物。”謝璧語氣堅定,透着不容置疑的維護:“江姑娘是無辜的,那些傳言更是無稽之談,因為她們是北戎安插在我們身邊的奸細!”
一語既出,跪在地上的女子瑟瑟發抖,拼命搖頭似是想争辯什麽,卻被堵住了嘴,圍觀的衆人則神情大變,如今人人談戎色變,沒曾想身邊竟被安插了北戎人的奸細!這些人挑撥離間,散播謠言,而他們,差點進了北戎人設下的圈套!
衆人的關注點不再是男女之争,而是和北戎之間的血海深仇!
謝璧趁着群情激憤,才定聲道:“北戎造謠女子不吉,甚是可惡,而她們所利用的,恰恰是每人心底的所思所想。”
“凡是有船經過,洗衣淘米的女子便要回避撤離,掌舵,船員,更是絕不允許女子擔任,就連船槳等物件,都不許女子觸碰,甚至不少船不搭載獨身女子,若船無事還好,倘若船有半絲不妥,常常不去追究男子之責,卻将髒水潑在和船無關的女人身上,舟來船去,這條江送不少男子外出求學經商,也給不少男子提供了生計,諸位,為何女子未曾受這等優待,卻要承受百般非議?”
黑壓壓的人群甚是沉寂,唯有謝璧沉穩有力的話語,字字清晰。
“可這次出船,船上皆是女子,由此可見,所謂女子不吉,皆是無稽之談,”
“以後會有很多女子開的客船,行的巨舟蕩漾在江面上,碧胧峽的江很美,天公造物,人人可得,此地不該是女子的禁區,若誰心有不忿,請找我謝璧理論!”
人群中一陣嘩然。
衆人聽謝璧一番言論,也覺得針對女子的種種限制也許有失偏頗,但謝璧如此明目張膽的讓女人來江面上,如此用心的為女子陳情,還是引起了不少人質疑。
“巡撫大人這是要為咱們女子出頭了?”
“……咱碧胧峽又不是沒男人了,那江面風吹浪打,何苦非要讓女子受罪呢?”
“身為巡撫大人,不該是處理政事大事嗎……這……怎的還管到女人身上了?”
竊竊私語和質疑細碎而洶湧的席卷而來,謝璧巋然不動,眸間隐有光華流轉:“這次北戎來犯,生死存亡之時,有很多女子挺身而出,東都的城牆上有女子,她們堅守到城破的最後一刻,行醫救人的有女子,是她們助戰士沖鋒陷陣,江間渡人的也有女子,在衆人哭天喊地,無路可走的時候,她就是救民于水火的菩薩!依本官所見,女子的氣魄,膽量,智謀,不輸男兒!若聽信流言,抑制女子,豈非讓人寒心?再入絕境時,還會有哪位女子來相幫?女子之事,絕非小事,而是關乎國本民生之事!”
這番話铿锵有力,但謝璧語氣卻是溫潤沉穩的,語氣并非責怪,卻透着懇切和真誠,聽起來自有一番動人的力量,
阿文和江晚月一同下了船,看到這一幕,阿文不由拽了拽江晚月袖子,低聲道:“謝大人這樣的官員,不,這樣的男子,也真是世所罕見。”
江晚月輕笑,羞她:“你不若反思一下自己,見的世面是否太少了些?”
阿文卻正色道:“都說謝大人仙鶴骨松姿,不染凡塵,我卻覺得他是最最有凡心之人,能這般為女子這樣着想,也不知哪個女子有福氣,能做他的妻。”
也不知哪個女子有福氣能做他的妻。
這句話,曾經無數次的掠過自己腦海。
唯有真的成了他的妻,才知曉,所謂福氣,并非人人可享。
江晚月心頭一顫,将臉偏了個方向。
阿文卻未曾罷休,低聲道:“晚月,你不是在京城呆過一年嗎?可曾有見過謝大人?或是聽過什麽有關他的事情?”
江晚月臉色漸漸沒了血色,她緩緩握緊手指,語氣發澀:“謝大人……是貴人,縱使我去了京城,和他也是雲泥之別,咫尺天涯。”
阿文面露失望,江晚月面色煞白若冬雪,捂着手帕輕輕咳了幾聲。
阿文忙回過神,輕輕拍着江晚月背:“晚月……你……你這是怎麽了?”
江晚月低聲道:“無妨,只是有些……暈船懼水罷了。”
“暈船懼水?”阿文怔住:“你……你不是最不怕江浪的嗎?從前夏日,還總帶我們去江浪裏采蓮蓬……”
江晚月唇角的笑意滲出幾分澀然。
墜入深冬冰窟,落水無人搭救,兩次絕望時的掙紮,讓她對江水的畏懼早已融入骨髓,望着起伏的江面,江晚月手指輕顫,她忘不掉在水中的無助窒息,方才在船上她面色鎮定,其實早已心緒翻湧,恐慌無助的情緒湧向心頭。
有人在甲板之下,輕輕叫她名字,和她說了許多和誰有關的,瑣碎的,美好的日常。
“夏日的水面波光蕩漾,有蓮花,也有很多蓮蓬,你說你喜歡剝蓮子吃,還用荷葉做了一頂帽子……”
“記得嗎,秋日的湖面有很多小蝦和小蟹,但螃蟹太小了,待到日後,我們一起去捉蟹吃可好?”
船上那道溫暖低沉,始終給她力量的聲音,她聽得出,是裴昀。
阿文上前還要再說什麽,秋璃卻笑着用話堵她道:“姑娘這般打聽男子,莫不是動了春心?”
阿文臉一紅,也未曾辯解什麽,她本也是感嘆幾句,如今對江晚月的牽挂大過了對謝璧的好奇,忙去找到水壺遞給江晚月。
謝璧一番話,說得衆人面上都有了幾分羞赫,他們竟輕信了流言,進了北戎的圈套,還诋毀曾經被無數渡江百姓敬仰的江小菩薩。
真成了過河拆橋,令人唾棄之人。
衆人紛紛走上前給江晚月道歉,有些人面色尴尬,被江晚月澄靜如江水的眸子一瞧,更是說不出話,半晌支支吾吾道:“日後姑娘你有了空閑,來嬸子家坐一坐……”
江晚月含笑應下,對這些說風就是雨的衆人,她的面上也并無幾分怨怼。
秦朗始終站在遠處,看着孫女從風浪中上了岸,她的笑意褪去了往日的青澀嬌羞,愈發顯出蘊含柔韌的堅定。
他總算放下了心。
沒人知道,自從他聽說江晚月要乘船過江一事,已食素至今,每日都要在關帝廟中燒香祈禱,保佑孫女平安。
還好,蒼天有眼,這一關,她總算是過了。
望着望着,秦朗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兒。
當時女婿治水遇難,女兒準備去江西尋女婿同僚了解情況,一時間,衆人異樣的目光紛紛看向女兒,有同情,有感嘆,有幸災樂禍在看熱鬧……女兒卻比往日更加沉靜,她收拾好行囊,帶着年幼的江晚月踏上尋夫之路。
之後有将近一月,他未曾接到女兒的來信,放心不下去尋時,卻發現女兒遇到山匪跌落山崖,江晚月被臨時安置在府衙下轄的養堂,看到自己,盛滿淚光的眼眸透出幾分怔忡呆滞。
他牽着孫女回了碧胧峽,從此只字不言此事。
只是此後,他對官府的人向來敬而遠之,也唯有裴家,相處多年,知根知底,才想将江晚月托付。
秦朗不由嘆了口氣。
他并不願江晚月卷入紛争,能平穩安然的在碧胧峽過一輩子,一生無憂,是最好的。裴昀有這份心,又不嫌江晚月嫁過人,已是很難得。
但裴家在潭州也是有臉面的大族,自然不願江晚月在江面上抛頭露面,迎來送往,這次流言一起,秦朗并不願出面澄清,他想孫女是聰明人,想來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趁着流言甚嚣塵上,裴昀不介意,不如順利嫁入裴家,相夫教子。
他在碧胧峽也有幾分勢力,只壓制了江晚月不詳的傳言,女子行船不吉的傳言,并未曾着手去管。
沒曾想,江晚月未曾退縮,卻用這等法子為自己正名。
秦朗一時間說不出心底是憂是喜,是何滋味。
*
秦婉在碧胧峽呆了幾日,但想買什麽都處處不方便,帶了幾個婢女一道去了永州。
人在永州,但江晚月的動向她始終極為關注,聽聞江晚月渡三門壑破流言之事,秦婉氣得幾日都未曾安眠。
今日有人拿了帖子請她,她認出此人是謝璧身邊的人,坐到馬車裏,面上不由帶了幾分溫柔的笑意。
下了馬車,才發現到了巡撫衙門,唯有謝璧一人在內。
謝璧平日總在鄉間徘徊勘察,日日一身布衣芒鞋,秦婉都差點忘了他的真實身份。
謝璧一身官服,面色沉沉,眸光甚是冷淡疏離,讓人望而生畏。
秦婉心裏怯了幾分,低聲道:“君白哥……”
謝璧冷冷道:“秦姑娘出身官宦之家,難道還不懂規矩嗎?”
秦婉一怔,萬福一禮,低聲道:“大人。”
謝璧面色凝重,語氣冰冷:“三門壑究竟為何會翻船?”
秦婉心頭一驚,面上仍是淡然的模樣:“大人不是查出,是北戎奸細傳的流言嗎,想必……想必翻船也是他們做的手腳吧。”
謝璧冷笑:“是嗎?那些人真的是北戎奸細?”
秦婉面色有幾分慌亂,勉強笑道:“大人說是,那自然就是了。”
謝璧步步緊逼道:“傳流言的兩個婢女,一人年二十,一人年十八,皆是在十五歲時入的秦刺史府,她們不是奸細,是秦家的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