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第 49 章

秋夜寂靜, 清冽的風吹起卧房簾幕,吹滅桌上燃了一半的燭火,江晚月從夢中驚醒, 全身輕輕顫抖。

窗外的夜漆黑深沉, 仍是深夜,江晚月卻輾轉反側, 再難安睡。

這些年, 她已經很久未曾做這個夢了。

可今夜她又清晰的夢到, 月光清輝蓮葉接天, 湖水泛起輕柔的漣漪,母親含笑抱着她坐在船頭,爹爹則站在一旁對着月亮悠然吹笛, 母親一邊哄着她,一邊用竹篾編精美的船席。

夜風吹來荷花的清淡氣息, 淺淺月光灑在他們身上,宛若一場夢境。

江晚月坐起身,怔怔的望着床畔的燭火。

在她印象裏, 父母極為恩愛, 但父親因為做官, 和母親總是聚少離多,她記得, 父親對母親曾說過, 說是江西那邊遭了水患,父親一直在江西治水, 找到了一個法子, 說是能一勞永逸。

可偏偏在此時出了岔子,因父親修堤不善, 淹死了不少人,父親也再也沒有回來。

母親聽說父親出事,立刻帶着她進京尋找。

她被母親安置在一處小院裏,母親說要找父親的同僚問尋事情的經過,匆匆安置好她便走了,後來,母親是被人擡回來的,說是墜崖後被人發現的,母親向來愛潔,可此刻,她磨破的衣裙上沾滿了塵土,雙眸緊閉,向來溫柔的面龐上都是深淺不一的傷痕,不管她怎麽叫,母親都不再看她。

……

兩行清淚順着江晚月白皙的臉頰流下,她連哭都是無聲的,唯有輕輕顫抖的睫毛上挂着淚珠。

她這些年刻意回避這些事,回來也真的很少夢到了。

但她的心底從未有一刻曾真正忘懷,這些時日,聽到這些人議論起父親,議論起父母之事都是因她而起,她模模糊糊的,再次夢到了幼時的父母親。

江晚月不知父親為官政績究竟如何,但她記得母親常常将她抱在膝上,講父親治河的設想和壯舉。

父親常說,要想海晏河清,離不開治水,所以他不願在中樞,寧願下派地方,為一方生民謀切實福利。

這樣的父親,怎麽會疏忽大意,急功近利害了那麽多人性命呢?

當時的自己不信,父親和母親也是不信的。

因此母親才會想着前去調查,誰知結果卻是……

幼時的江晚月總是想,如果父親不去江西做官就好了,當個普通人找個一般的差事,一家人守着碧胧峽,過安靜的日子該多好。

可過往之事,沒有如果。

她在東都,心底常常是自卑的,倒不止是因了出身,更是因了東都的她們有爹娘疼愛,而自己,雖說有外公扶持愛護,可心底總是泛着說不出的空寂。

若是他們都還在,她定然會有另一種人生。

江晚月在床上怔怔坐着,柔軟如墨的青絲垂下,如上好的錦緞,從前自己每次想他們的時候,都會獨自去船上坐上片刻。

那是父親親手做的船,從前一家人常在夜裏去船上消夏閑聊,遙遠岸邊的蘆葦,月光下的滿池荷花,父親清幽的笛聲……是她記憶裏最靜谧的美好,後來她嫁入謝家,那船也跟随她去了東都,還未等她将船取走,北戎人便攻破了城池,父親的船,也留在了東都……

江晚月心頭一陣悶痛,北戎來了,也不知那船如何了……

江晚月抱臂坐在月光下左思右想,待到窗外透出曦光,才迷迷糊糊再次歇下。

*

江晚月主動去找了秦順,自從戰亂起來,她操持着在江上救人後,兩人就未再單獨謀面過,江晚月望着秦順,輕聲道:“舅舅,這些時日一直不太平,祖父年紀大了,我又在潭州,我們船隊和秦家,都要靠着你啊。”

秦順聽到江晚月前來,面容有幾分緊張,聽到她這麽說,倒放松了幾分,也起了幾分警惕:“姑娘說的哪裏話,秦船主是我的父親,船隊也是我一手帶起的,我照料理所應當,怎會談到辛苦?”

“是啊,船隊是舅舅和您父親的心血。”江晚月将那段做了手腳的纖繩緩緩拿出,放在桌上,語氣仍是平穩柔靜的:“如今秦家的船業在潭州也是數一數二了,可如今就是有人想要毀了您的心血,那船不管在誰名下,翻的畢竟是我們秦家之船,舅舅,這些人陽奉陰違,偷換船繩,按照家法,該如何懲罰?”

秦順悶頭不說話,半晌道:“不必罰旁人,此事是我差遣他們去做的。”

當第一眼看到那船繩,秦順有驚訝也有慌張,但很快冷靜下來,他對江晚月掌管客船一事本就甚是忌憚不喜,再說她這般直接的和自己對峙,定然是已經有了确切的證據,他風來浪去慣了,也不願遮掩什麽。

江晚月點頭道:“舅舅,客船上有你的親信,他們跟了你很久,願意冒着生命危險替你幹這種事,除了利益,無外乎因了一個情字,船上的生意不好做,常常互托生死,也更是講究師徒父子,當時您跟着外公時,也才十四五歲,我還記得您第一次跑船回來,就給我帶了很多好吃的麻糖。”

秦順面容透出唏噓:“是啊,一轉眼,小十年過去了,秦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了,姑娘也長大了。”

江晚月輕聲道:“舅舅,這麽多年,您和祖父從未曾懈怠過,也正因如此,秦家船才漸漸打出了名聲,秦家的船隊本是一體,今日客船出了事,明日商船又能好到哪兒去?那些京城的大戶人家常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們也是一樣啊!”

“還有客船上的人,他們又有何辜,如今戰事本就不太平,他們能保住性命,都是上天眷顧,若無緣無故丢了性命,豈不是可惜?”

江晚月站在院中,望着灰沉的天空,唇角卻留着一抹淡笑:“我不會忘記,當時我從京城和離,是您和外公一起去謝府接我,也許您是為了跟随外公,但您當天也是着意打扮得很神氣,向來不修邊幅的舅舅為何破天荒如此,我知道,您是為了給我掙體面。”

“還有之前未曾出嫁時,我在碧胧峽,但凡是外公不給我帶的東西,都是您給我帶回來。”

“人不為己,天也不容。我知道身為女子,我本不該回來,更不該碰船上的事兒,但我已經回來了,外祖也是想讓我有幾分産業傍身,不至孤苦,受制于旁人罷了。”

“這是當時我從京城特意為您尋來的契書,因了戰亂頻繁,我一直未曾給您,如今戰事也算平定了,縱然南北還不通,在長江以南,有了這個契書,是無人敢刁難您的,也能省不少稅。”

這契書本是和運送貨物有關,江晚月如今是客船,并不需要,她是一直想着要将這契書用在秦家船隊上的,只是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倒不如直接将這份重禮給秦順。

江晚月輕聲道:“舅舅,外公是倚重您的,我也是倚重您的,如今亂世,一家人齊心更是重要,秦家的兒郎這麽多,為何當初偏偏選了您,也是因您的品德是外公看重的啊。人誰無過?之前的事情我只當是誤會,不會再追究,但我既掌管了客船,便會對船上的人負責,若是再有人危害到他們,我也定然要為他們讨個公道,”

一番話,有溫情的拉攏,也有嚴厲的警告。

江晚月走時,并未曾帶走那一截船繩。

秦順偏過頭,未曾看江晚月的背影。

她纖細優雅的背影在夕陽下熠熠閃光,幾乎讓人不敢直視。

秦順長嘆一聲。

心裏有幾分失落,幾分慶幸,幾分不安。

都說女子無才,可他的見識氣度卻遠遠比不上江晚月。

如今,秦家越來越多的人追随江晚月,但秦順絲毫都不覺得奇怪,她的見識,心胸都比一般男兒要寬廣,還有一股男子缺乏的細膩善意,讓和她相處過的人,總能為之動容。

*

謝璧手心受了傷,一直未曾痊愈,這些時日裹着紗布,幾日換一次藥。

郎中看了看傷勢,有幾分焦灼道:“算日子是該長好了,這口子怎的一直未曾痊愈……郎君是貴人,和此處水土不服也有關系,大人要小心些了,平日手掌千萬莫要再用力,靜養為上。”

謝璧輕笑着,仍是不在意的模樣,他對傷勢是不在意的,但卻覺得郎中的一句話甚是刺耳。

謝璧淡淡道:“我在此處一切都好,也沒覺得有何不習慣的。”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這是她的水土,她的家鄉。

他下意識地,不想和她格格不入。

在一旁的竹西卻不由撇了撇嘴,郎君是個精細雅致的人,如今到了碧胧峽卻改了性子,平日戴了雨笠就匆匆出門,絲毫沒了在京城時的講究。

甚至,郎君每日都特意和鄰居劉大媽學湘語,說是既然成了此地的父母官,就要聽民之聲。

可竹西知曉,這都是郎君用來騙自己的。

劉大媽來到謝璧的住處,照例要教謝璧湘語。

謝璧在劉大媽處學了很多話。

有鄰裏問候,有陌生人打招呼……

謝璧喜歡湘語,成親那麽久,江晚月未曾和他用湘語談過天。

只有一次,她不小心說出了幾個音,謝璧記得自己當時立時蹙起眉心。

他不願自己的妻連官話都不會說。

之後江晚月也越來越沉默。

如今他卻無比渴望,渴望學會湘語,隐隐想着……想着有朝一日,可以用她的語言,和她聊起曾經……

“今日學念詩吧。”謝璧手持書卷,輕聲問劉大媽道:“晚月溢清寒,這句詩怎麽念?”

劉大媽笑着,用湘語很熟練的說了出來。

謝璧也學着念了,柔軟的心底倏然一動。

平日裏,鄉親們……都是用這個語調叫她的名字嗎?

謝璧将這句詩的前兩個字,在心裏反反複複,偷偷念了很多次。

他忽然想起在東都時的日子。

那時,她拐彎抹角,想要讓他叫她的名。

如今,卻換成他,小心翼翼地,想要知曉在湘語中,她的名該如何念。

可是就算爛熟于心,在心裏念了無數次,再次見面,還是要微笑着,疏離着,稱她一句姑娘。

謝璧放下書卷,眸色暗了暗。

劉大媽看他似是乏了,也早早退下。

謝璧望着窗外,呼嘯的風聲從樹梢掠過,轉眼已到了初冬時節。

她的身子,向來畏寒。

春時尚且蓋了厚被,入了冬,更要調養好身子。

謝璧勉力支撐起身子,用裹着紗布的手掌吃力地拿起蒲扇,像往常一樣,給江晚月熬藥。

他借口說這藥是太醫所開之方,因此都是熬好了再給江晚月送去。

謝璧熬藥,心裏也甚是煎熬,他怕她根本不肯收下,反而覺得自己沒分寸,生出厭煩或疏離。

所幸的是,竹西回來後回禀說,她每日都會收下。

謝璧想着想着,唇角不由微微上揚。

熬藥成了他每日最期待的堅持,他想親自養好她的身子,想親眼看她的面頰一日日紅潤豐盈。

竹西望着受傷後還勉強熬藥的郎君,心裏很不是滋味,郎君受了傷,已經自顧不暇了,卻仍然要給夫人熬藥。

可夫人,從來都是溫婉卻疏離的拒絕,未曾收下過他送的藥。

竹西想到此處,忍不住道:“郎君您別熬了,夫人……根本沒有喝過這藥。”

謝璧手腕一顫,擡眸看向竹西。

竹西只好硬着頭皮,實話實說:“是我,每次都是我不忍心告訴郎君實情,才謊稱夫人收了藥喝了,其實……姑娘一次都未曾收下過,倒是說了很多次,讓郎君莫要記挂她……”

“夫人已經有了新的日子,郎君……也該往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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