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第 50 章
謝璧手傷尚未好, 又沉沉病倒了。
這病來得很倉促,與其說病了,倒不如說念着國事的同時又耗費心力, 舍身進山, 制船做繩,時時刻刻都歇不下一口氣。
江晚月順利過了這一關, 謝璧心事暫且落下, 又知曉了熬藥的真相, 失了心氣, 輾轉在床。
崔漾從蜀地來時,擔心自己水土不服,特意帶了個郎中, 倒是直接給謝璧用上了。
郎中把脈半晌,又問了問竹西大致的情況, 倒也未曾開太多藥方,只囑咐好好休息,安穩心緒。
走之前, 那郎中看了看侍奉湯藥的雪影, 猶豫了幾分, 終究問道:“大人可有妻妾子女或是至交好友在身邊?”
“暫無。”謝璧面容神情未變:“此事和病情有關?”
“那倒不是。”郎中思索着道:“只是……大人似是有情緒郁結于心,潭州地僻, 又是無親無友的異鄉, 大人難免有飄零孤寂之感,若是得享天倫之樂, 也能自得其樂, 開闊許多。”
謝璧對着香爐微微出神,是了, 他最喜和友人清談,前幾年來碧胧峽,他面上不說什麽,心底卻覺此地荒僻無趣,倒有幾分恹恹的。
但這次前來,他并無飄零之感。
半晌,謝璧示意竹西道:“您說的話我記住了,竹西,送送郎中。”
竹西送走郎中,回來的路上,卻被崔漾攔下:“郎中沒說錯啊,心事還需心藥醫。你猜你家郎君的心事是什麽?!”
竹西信誓旦旦:“自然是朝廷北上,收複國土。”
崔漾笑着用扇柄敲竹西的額頭:“你家主子是個不會轉彎的死腦筋,你也是!不說遠的,你家主子眼下就有一樁極為重要的心事!”
竹西睜着無辜茫然的眼眸,絲毫沒有領會崔漾話中之意。
“罷了。”崔漾一臉無語,謝璧遮掩的太好,倒是連眼前人都懵了去,崔漾悄悄道:“你去請江姑娘來,就說你家大人,因了給她做船,累病了,請她務必來一趟。”
“不行不行……”竹西連連擺手:“郎君囑咐過很多次,此事不能讓任何人知曉,尤其是不能說與夫……江姑娘……”
崔漾彈彈衣袖,一臉淡然:“哦?以你之見,為何不能說?”
竹西漲紅了臉頰:“這……這事說與江姑娘,倒好似要讓人家記我們的恩情似的……我們郎君助人,從來都只為己心,不求人知,更不想讓人回報感激……”
“我這麽做,就是為了他的心。”崔漾嘆息道:“誰說人和人之間只有回報感激,你跟在你郎君身邊這麽久,連“匪報也,永以為好”這句話都不知曉嗎?”
竹影怔了怔,似乎在努力想清楚什麽,崔漾擺擺手,打發他去了。
*
竹西來到江晚月門前,徘徊良久,急得抓耳撓腮,卻一直沒想好怎麽措辭。
正團團轉之際,秋璃恰走到門前澆花,看到竹西模樣,一怔道:“你怎麽來了?”
“好姐姐……”竹西苦着臉道:“你可要救救我——郎君病倒了,夫人能不能……去瞧上一眼……”
秋璃冷笑:“瞧你這話說的,你家郎君病了,和我們姑娘有何關系,我們姑娘又不是郎中,看不了你家郎君的病!”
“好姐姐……求求你了……”竹西着急冒火:“你是有所不知,我們郎君是為了你家姑娘才病的,那船上的缰繩混了皮子,又韌又穩,可是我們郎君親自去山裏獵來的……”
秋璃絲毫不為所動,正要張口奚落什麽,卻聽身後響起一道溫婉的聲音:“竹西,帶我去看望大人吧。”
秋璃大驚失色:“姑娘……”
郎君欠姑娘那麽多情分,這點小恩小惠又算得了什麽,姑娘怎麽就心軟,和竹西一道去了呢。
江晚月似是看出了秋璃的心思,低笑道:“若是一個陌生人如此幫你,如今病倒在床,你該不該去看看?”
秋璃望着江晚月恬靜平淡的笑顏,登時恍然。
原來真正的疏遠不是耿耿于懷再不相見,而是将那人當成完全的陌生人。
恩怨分明,不刻意疏遠,也不避諱相見。
崔漾領着江晚月來到謝璧住處時,雪影剛出房門。
二人一人在階上,一人在廊檐階下,四目對視了一瞬。
下一瞬,雪影收回眸光,仿佛未曾看到江晚月般,款款離去。
竹西忙追上雪影,低聲道:“方才江姑娘來了,你怎麽連個安都不請,未免太沒規矩。”
雪影淡淡道:“她早已不是謝家人,我身為巡撫親近侍女,她只不過是一布衣百姓,怎麽算,也算不到我要向她行禮!”
竹西怔住,也不好再說什麽。
江晚月已上了臺階,似是察覺不妥,在門前止住了腳步,崔漾看到江晚月也是一怔,她出落得愈發清婉,若看外貌,和謝璧倒是一對兒金童玉女,他收回心思,低聲道:“江姑娘,方才謝兄還在裏面等你呢,你直接進去便好。”
江晚月依言進了房,只見房內香霧袅袅,床簾半遮,謝璧躺在床上似在沉睡,只着了一件單薄的衾衣。
江晚月一怔,正要退下,忽聽謝璧喃喃道:“晚月……”
江晚月心裏一顫。
哪怕二人成婚後,謝璧也并不經常呼她閨名,偶爾叫她一聲,簡簡單單的晚月二字,被他念出似是格外動聽。
那時,她着魔一般想多聽幾次,還特意找出不少含了她名的詩,佯裝請教去問謝璧……
可方才這一聲,倒好似他早已在心裏将這二字念過了無數遍,将醒未醒時瞧見她,意識未清脫口而出。
謝璧叫出江晚月的名字,才緩緩轉醒,他下意識地整理儀容,披上外衫,從床上起身,低聲道:“冒犯姑娘了。”
他不願讓她看到狼狽模樣。
方才隐隐約約,看到她站在床頭,恍然之間,似是回到了婚後歲月,他一時忘了今昔何昔,脫口而出了她的閨名。
可那名字,本不該是如今的他來喚。
“是我冒犯大人了。”江晚月察覺出房內異樣的氛圍,飛快退了幾步,打開門窗,隔着簾子低聲問候他道:“聽說大人病倒,是為我造船取繩,去了山中,我不知大人竟親自制繩……大人卧床了這麽多日,民女卻今日才來探望……民女失禮……”
她的謝意很懇切,還有本不該如此的惶恐。
可他……是她從前的夫君啊。
兩人曾嬉笑過,也曾在夜裏共枕相擁過。
她一口一個民女,恨不得把他推得越遠越好。
謝璧心頭湧起一陣酸楚澀然。
他見到她,才知曉有多想念她。
她來見他,他心頭怦然雀躍,但他不願她專門為謝他,跑來這一趟……
謝璧收拾好心頭情緒,将簾子掀起:“我無妨——那些事是竹西告訴你的?”謝璧故作輕松,笑笑道:“真是多嘴,此事于朝廷有利,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曉,大人是為了朝廷,也是為了天下的女子。”江晚月頓了頓,眸間有毫不掩飾的贊賞欽佩,輕聲道:“民間女子都說,大人有這番心性思量,甚是難得。”
她此時望着謝璧,有種前所未有的奇妙之感,經了此事,江晚月愈發斷定,謝璧和她,有着同樣的心性想法。
若是未曾有過那門婚事,遇見這等男子,也許她早已芳心亂撞,可如今她卻清楚知曉,和她性情一樣的人,也并不一定适合做夫妻。
與謝璧和離重逢,她反而有機會換了個角度去重新認識這位前夫。
他的才情,他的擔當,都讓她極為贊賞欽佩。
她對他已無男女之情,這份欣賞之心,反而更是純粹。
謝璧待人,有一份與生俱來的悲憫,也有恰到好處的疏離。
他們本該是同一種人。
他們可以做同僚,可以做知己,唯獨不必做夫妻。
謝璧凝視江晚月,她的眉眼間都是坦蕩。
她并不會刻意拒絕他的幫扶,也用恰當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感激。
他們似乎,真的成了一對兒互相欣賞的官民,可他……是否配得上這份坦蕩?
兩人相隔甚遠,淺淺聊了幾句,江晚月便出言告辭。
謝璧動了動唇。
在東都時,但凡自己身子不适,她溫軟的身體會緊緊貼着自己,濕漉漉的眼眸滿是忐忑緊張,怕他夜裏高熱,小手還時不時探他額頭……
他此刻,渾渾噩噩,腦袋發沉,想來已經熱起來了。
可她柔軟微涼的掌心,再也不會覆在自己額上了……
謝璧心頭一陣酸澀的悲涼,可他也曉得自己沒有理由再留下她,謝璧站在廊檐下目視江晚月身影遠去,待到那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才怔怔收回眸光。
她走了。
她是自己從前的妻,可他如今才發覺,她的背影,竟然甚是陌生……
從前的自己,從來沒目送過她的背影。
他不知曉她的背影竟如此纖細單薄,連肩頭都是筆直孱弱的曲線。
這樣的她,本該被人呵護愛惜。
*
崔漾這次來潭州,一是為了送竹看看好友,二也是奉朝廷之命,去看望在江陵前線附近的關越軍隊。
東都落入北戎手中,關越駐軍在東都以北的江陵地帶,和北戎虎視眈眈,雖也偶有摩擦,但互有勝負,誰都未曾占到便宜。
謝璧問道:“朝廷對關将軍是何态度?”
崔漾苦笑:“朝廷外是何相,內是蔡公公,你離朝廷才幾日,就忘了那些人的心性了嗎?朝廷對關将軍很是忌憚。”
謝璧道:“如今繼位的是少帝,我知曉陛下脾性,他在東宮時便立意革新,蕩清弊政,朝廷總該有新氣象的。”
“如今南遷,人心穩定後才能談其他,陛下再不喜何相,還不是用了他?畢竟從你父親卸任,這麽多年都是他一手遮天,朝廷官員都是他的私黨,如今少帝也要拉攏他。”崔漾對朝局看得很深:“再說逃難路上,陛下和高官仰仗軍隊,自然巴不得将強兵勇,但如今嘛……南北割據,一時倒也打不起來,北戎和關将軍一來一回幾次交手,出銀子的是朝廷,倒是擴充了關将軍的軍隊,雖說這軍隊也歸朝廷管轄,但陛下心底總是不舒服。”
謝璧默了默:“朝廷的心思,還是別讓關将軍知道,朝廷也該多幾個專心做事之人,若方便幫襯,你也不妨護他幾句。”
崔漾點頭,朝廷中精研人心的官員不少,可認真為朝廷做事的,卻寥寥無幾。
他和謝璧做了這麽多年朋友,知道關越的脾性,自然是想保他的。
崔漾翻身上馬,所言之事卻和朝廷無關:“雪影也跟了你多年,你對她到底是個什麽想法?”
謝璧未曾想到他問這個,挑眉道:“這有何好說——她是個謹慎體貼的,過幾年大了或放出去,或找個管事的撮合,看她心思吧。”
崔漾在馬背上沉吟徘徊,久久未曾離去:“我來之前,你母親還特意叫住我,想讓我撮合你和雪影,她跟了你多年,姿容氣度都能看的過眼,當個侍妾,還是成的,畢竟你在這等地方,又能遇到什麽姿色?都是些粗俗鄙陋之人,我看雪影在碧胧峽,是最出挑最和你相配的。”
誰知謝璧眸色一沉,竟罕見和好友起了争執:“你見過幾個碧胧峽人?就因他們長在山裏,就要被崔大公子當成粗俗鄙夷之人?山野清曠,多的是奇女逸士,為何就不能和我相配?”
崔漾哈哈大笑,望着謝璧半晌,忽然道:“你如此袒護碧胧峽,簡直要把這地方誇的天上好地上無,莫不是看上了小家碧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