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第 51 章
謝璧皺眉, 立刻否道:“我如今并無這等心思。”
崔漾笑道:“口口聲聲說沒心思,倒愈發欲蓋彌彰了。我問你,你為何一直逗留在碧胧峽。”
謝璧倒沒解釋太多, 只簡短道:“我是留是走, 皆是為了朝廷。”
崔漾想了想,又問道:“當時安王所說的婚事, 你為何不對她提起?”
謝璧面不改色, 搖頭道:“她不适宜再嫁權貴官員, 章家并非良配, 若她真想嫁人,我會為她留意。”
謝璧自己都不曉得為何會如此說,說完, 便覺心中一陣空寂,似乎心已經随了這句話掉了出來, 他不由艱難咽了咽喉嚨。
她不适合再嫁權貴,那金尊玉貴的日子實則規矩繁多,對她而言無異是斷翅受困。
她也不适合再嫁平民, 平民百姓多在意閑言碎語柴米油鹽, 又豈能容下她的心性志向?
其實……其實……
她真的很适宜當他的妻……
這個瘋狂的念頭掠過腦海, 謝璧心頭一陣失控的狂跳,就連當時的新婚夜都沒此刻驚心。
崔漾凝視謝璧半晌, 似笑非笑:“你還真是為她着想, 不像前夫,倒像是她的父兄了。”
謝璧心頭紛亂, 移開眼眸, 強自鎮定道:“我本就是她的家人,能護送她一程, 自是心安。”
崔漾看好友清冷坦然,坐懷不亂的模樣,不好多說什麽,只好聳聳肩,拍馬遠去。
*
謝璧送走了崔漾,心頭卻亂成一團,他道不出緣由,正在院中沉思,卻見竹西領了一人前來。
來人甚是出乎意料,竟然是在碧胧峽打算造船的江來。
和北戎人水戰,除了地形,船只也是重中之重。
而船只又恰恰要根據地形來建,因此謝璧也擔當造船之任,謝璧知曉碧胧峽竹木繁多,當地也有不少民間造船好手,便和主管此事的江來商量,将船所暫且置辦在碧胧峽,待到成熟後再遷到潭州,江來是個書生,空有理論卻無實踐,也想來碧胧峽借力船工,只是不知為何今日卻來謝璧住處了。
兩人稍稍寒暄幾句,江來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是因了看上了大人您的一件東西。”
謝璧不由挑眉,如今他暫住碧胧峽的民居院落,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卻不曉得江來是看上了何物。
江來也不遮掩,笑道:“我記得在船上時,大人曾說從東都帶來了一箱書,聽說這箱書大人一直随身攜帶,我惦念很久,自然是慕名而來。”
能讓謝家郎君随身攜帶的書,定然本本都是珍品,如今莫說碧胧峽,就是潭州都沒多少書,江來愛書如命,惦記謝璧的書很久了。
謝璧确是從京城帶了一箱書離開。
從京城到碧胧峽,他還未曾來得及打開過。
謝璧頓了頓,命竹西将書箱拿來,離開京城已有些時日,這些書也該打開晾曬一番。
謝璧打開書箱,正思索給江來何書合适,江來掠到書箱裏的幾本書,笑了:“詞律啓蒙?大人千裏迢迢,背過來這麽多本啓蒙書?”
謝家藏書皆是珍品,謝璧在京城淪亡之時,不帶名人書畫,不帶古籍,卻帶了幾本初學者用的詩詞閑書?
謝璧垂眸,眉眼微怔,詞律啓蒙靜靜地躺在書箱裏,和從前在琴築時一般無二,似乎等到光線昏暗的黃昏,便會有人輕柔将它拿起,笑着翻到昨日讀的那頁……
可琴築回不去了,她……也不會再來……
謝璧眸光落在聲律啓蒙的封皮上,怔了半晌才道:“這是難得言簡意赅的啓蒙書,帶晦澀古籍只有我們這等人看,這些啓蒙書,卻是連垂髫小兒也能讀,比旁的書更有功德。”
江來被他說得連連點頭,不由随手拿起書翻了翻,書頁裏夾的紙箋緩緩落在地上,江來撿起正反看看,倒過來才發現畫的是一個男子的側臉,他一怔,手上的畫已被謝璧抽走,江來笑道:“看這眉眼……畫的似乎是大人您?”
謝璧眸光落在畫上,這畫他并未見過,可一瞬間,久遠的回憶霎時紛紛湧現。
妻坐在琴築燈盞下,認真提筆,聽到他的腳步,妻慌忙将手中紙箋夾在書中……
這本書始終放在琴築,也唯有她碰過。
謝璧愣了片刻,原來那夜,她是在畫他的側臉……
她那時,定然對自己有深深憧憬和依戀吧?
當時她那般喜歡他……
她到底失望了多少次,被傷得多深……才耗盡愛意,提出和離這等決絕的請求……
她從何時開始傷心的?又是從何時開始疏離的?
他不知曉,他只知曉她提了和離,可和離前,她的煎熬,苦痛,絕望,他一無所知……
謝璧拿着薄薄的畫箋,手心輕顫……
他寧願她未曾愛過,如此,也不會被那時的他所傷……
可他又慶幸她曾愛過。
深深愛過的人,想來沒那麽快……冰釋前嫌,互不相欠吧?
謝璧雙眸被逼出淡淡的血絲,江來看出了謝璧的異常,一時不敢說話。
可片刻之間,謝璧又恢複了清冷溫潤的模樣,平穩笑道:“我記得碧胧峽書院裏有不少學生,老師都沒幾本書,更別說學生了,這些書就拿給村裏的先生,輔助他講課吧。”
江來撫掌笑道:“這主意好,我和大人一送書,若是出個如李杜那般名揚天下的,這書真能說是功德無量!”
碧胧峽只有一個書院,書院裏只有兩進房,甚是簡陋,收的都是碧胧峽連帶周圍村子裏的孩子,約莫四十多個人,皆是黑黑瘦瘦的模樣,江來掠了一眼,本來激動的心情涼了大半截,看這些孩子,哪個都不像是日後能成為李杜的苗子。
書院唯有一個教書先生,就是笛兒的哥哥蕭兒,他考到生員後屢試不第,漸漸沒了科舉之心,又不願離家去潭州謀生,便在碧胧峽當了個教書夫子,平日所得束脩也能顧得住一家人的口糧,他也是個愛書的,謝璧江來親自送書,又送了幾本适合他的啓蒙小書,蕭兒自是感激不盡。
寒暄幾句,謝璧離去,回來的路上夕陽照在湖面上,金光蕩漾,宅院前的槐樹閃着潤亮的光澤,謝璧認得出,那是江晚月的宅子。
那一刻,他很想去看看她在做何事,他不會打攪她,只要遠遠看上一眼便好……
謝璧在殘陽路口立了片刻,順着将墜未墜的日頭回了府。
多可笑。
他如今連看她一眼的資格都無。
*
碧胧峽,江晚月每日都會去渡口查看江家的船,可最近一連幾日都未曾出現。
謝璧每日勘察完地形,便去渡口徘徊,已有五六日了,他卻仍未曾看到她。
他不知還能去何處得到她的消息,倒是劉大媽恰好從旁路過,和謝璧打了個招呼。
謝璧狀若無意:“劉大媽,這幾日……怎麽不見江姑娘過來……”
劉大媽絲毫未曾多想,道:“這不是祭日快到了嗎?她是去祭祀她爹去了。”
“每年這時候,晚月這孩子都躲在船上不出來,後來嫁人,那船也被送到京城裏去了,如今那船也不知去何處了……晚月恐怕是找了個別的地方躲着傷心呢,大人您不必管,這事兒咱們也不方便陪她……只能讓她自己捱過去……”
謝璧心裏酸澀,曾經,他是最有資格陪她在一處傷心的人。
可如今,他連她的蹤跡都無處尋覓。
還有那船,想來是她療傷的小天地,如今,船卻留在了東都……
劉大媽還在嘆息道:“他爹也是個可憐的,哎,觸怒了老天……新官剛剛上任……年紀輕輕就丢了性命……”
謝璧思索半晌道:“既然也是官員,朝廷總要有個說法吧……”
“能有什麽說法,我記得他是去江西淦州當縣令的,那地方水患多,他剛上任,當時還信誓旦旦,說定然要疏通河道還民萬畝良田,但當地的老百姓寧可受餓,也不願治河,說是有先人算過,那河道不能動……哎,晚月她爹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去動那河道……”
“如今想來,本地人寧可被淹都不治河,那肯定是有道理的啊……”
“可憐為了治河就這麽白白搭上了一條性命,朝廷倒是表彰了,可有何用處啊……後來晚月的母親帶着她去尋人,也墜落懸崖……”
謝璧沉思,怪不得當時流言都說江家女不吉,江家曾觸怒神佛,原來深層的根源在此處。
謝璧思索道:“當時出了事,朝廷未曾派人去調查嗎?”
劉大媽倒是很訝異:“當時治水是逆天而行,晚月她爹偏偏不信……晚月的父親雖說是個官員,也只是個小官罷了,再說遭遇非命,也不怨朝廷啊……”
江晚月的家事,他從來未曾問過,她也未曾主動說過。
他們明明曾經是夫妻。
妻的事情,他卻要從旁人口中探聽。
謝璧心中泛起無邊的苦澀,聲音發啞:“我大概知曉了,多謝你了劉大媽——你可還記得此事的什麽細節?大約是哪年的事情?”
劉大媽道:“我也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地方有條河,經常淹沒民居,民不聊生……好像還有個書院,他經常從書院帶書回來……大約是靖寧十二年吧,我記着那一年,我家三娃剛一歲……”
謝璧默默點頭。
謝璧記得這一年,就是秦婉一家在江西任上風生水起,因了政績斐然,調回京城的頭年。
那年他年紀尚小,自然不記得當時朝事,但他記得當時位列次輔的何相和風頭正盛蔡內相,都對秦家在江西的政績贊賞有加……
謝璧眸中掠過沉沉思索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