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第 52 章
此後的幾日, 謝璧辰時定然會去河畔走走,除了确是為了勘察地形,還是留了一份唯有己知的念想。
家宅不便去, 河畔, 是他唯一不着痕跡和江晚月碰面的地方。
謝璧凝眸河面,清晨的霧氣未散, 隔着朦胧隐約的水霧, 他看到了河對岸有抹熟悉的纖細身影。
晨光熹微下, 江晚月蹲身在湖畔清洗翠竹, 纖細的皓腕骨骼分明,不似琉璃柔弱易碎,反而有幾分柔韌的力度。
謝璧忍不住快步上前, 待要走到江晚月身畔,又不覺慢下腳步。
她穿了碧色衣裙, 蹲在綠樹茵茵的河畔,若亭亭青荷,清冷寧靜, 她清洗竹子, 之後, 她會将柔韌幹淨的竹子劈開,切斷, 打磨出光澤, 再和碧胧峽的鄉親們一起,重新拼接出軍用竹筏, 竹管火槍等等。
竹子又有了新的用處和生機。
只是靠着她的一雙手。
不能改天換地, 卻也生出踏實安穩的重生。
這樣的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憐憫。
謝璧心頭泛起澀澀的失落, 拼命思索,想要和她說些什麽。
秋日的湖面蒼茫壯闊,有女子撐着小船去采漂浮的水藻,輕盈靈便,謝璧望着,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心事:“大船雖能抗風禦浪,但畢竟過于笨重了,倒不如小船,游曳輕便,行船敏捷。”
江晚月清洗着竹子,淡淡接過謝璧的話頭道:“是啊,世人總是想着要盡量造出大船,但船高載重,也總有弊端,還是要因地制宜,若是想着更精準近身,其實不若窄小廣船,更輕便機巧。”
謝璧不由看向江晚月,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江晚月對他的主動接近,讓他多麽怦然狂喜。
哪怕她只是主動接過他的話語,也能讓他瞬間呼吸一滞,胸腔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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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她并不知曉他心中所慮,卻精準言明了他的心事。謝璧低聲道:“原來……你還能觸類旁通到軍事上。”
謝璧眼眸中有驚喜,有欽佩,有失落……可身邊的江晚月仍是風輕雲淡的模樣,連眼角都未曾看向謝璧,語氣若淡雲拂過:“大人謬贊了,我能有什麽見識,不過是看了話本子裏寫,兩軍交戰,攻城掠地也許靠的是重兵鐵騎,但擒賊先擒王什麽的都是靠着輕騎,若是類比水戰,那便于機動的小船大約便算是出其不意的輕騎吧。”
謝璧定定望着江晚月。
她雖不通軍事,但她卻在日常中處處留心,且每經點撥便能開悟,因此,她有周遭人不可企及的一份聰敏天賦。
她像展翅于天際的雛鷹,碧胧峽于她,顯得逼仄狹窄。
她本該有更廣闊的天地。
從河畔回來後,謝璧已起了一個念頭。
他向來是有魄力之人,第二日便去了船所,船所裏,江來等人正拿着地圖議論着什麽,看到謝璧進來,忙起身行禮道:“大人。”
謝璧将來意告訴了他們,誰知在場的幾個男子都倏然變色,江來想了想拱手道:“大人既然想讓江姑娘入船所,想必她定然有過人之處,但……但畢竟男女有別,況且這本是男子之事,女子前來,多有不便。”
謝璧蹙眉道:“之前在潭州,你們不是和她一起共事過嗎?”
“從前只是權宜之計,如今卻要每日共事,自然不同。”江來默了默道:“再說……江姑娘和她的家人,恐怕也會介意……”
謝璧沉默了一陣。
他知曉江晚月的心性,若能入船所,她定然是極為開懷的,但謝璧思索半晌,還是去尋了江晚月,以官員的身份,和江晚月言明此事,誰知江晚月卻搖搖頭道:“多謝大人厚愛,只是……我并不願意去船所。”
謝璧很是意外,一陣沉默後問她:“是因了男女大防嗎?”
江晚月默了默才道:“民女不在意男女大防,只是……船所畢竟是國之大事,我也只是有幾分巧思罷了,若是要我照料百姓,我自會盡力,可這等前線之事,大人若是讓我去了,耽誤國事又如何好?”
謝璧這才察覺到,南渡一路,江晚月雖救了無數人,被無數人感念,可她仍覺得這是後方之事,是女子細心照料可以做到之事。
她在害怕。
她猶豫擔憂,怕自己才不配位。
她明耀,出衆,比許多許多人都要優秀,可她心底,仍萦繞了卑怯。
是他嗎?
他曾經,總覺她笨拙淺薄,也許,他有意無意的疏離無奈,加深了她的不安。
謝璧望着秋日泛起波光的湖面,緩緩道:“你此番照料救助了許多人,但在亂世中救助旁人,并非靠着善心和細心就能完成,大到和官府打交道,小到一船之上,事事都需籌謀,謀斷,協調……你能救渡衆人,足以證明,你有卓越的心性,出衆的能力。”
江晚月怔忡。
從前,她是衆人交口稱贊的江上小菩薩,可如今戰事平定,衆人盡皆散去,菩薩也成了最普通不過的百姓。
漸漸地,江晚月也會覺得,她當初并無過人之處,只是恰好多救了人而已。
她沒想到,最了解她艱辛,最贊賞她行事的,竟是她從前的夫君。
謝璧又道:“你在碧胧峽長大,從小長在船上,了解各種船只,又心思細膩,正好補了船所中人的不足。”
江晚月擡起淺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湖畔蘆葦落葉,清冷中有一絲迷茫:“可是,我并不曉得此事要領,我怕出錯……”
謝璧沉吟道:“你并非不能出錯,相反,多出錯也并非壞事。”
江晚月又是一怔,她想努力規避錯誤,可她沒想到,謝璧頭一句,便是要她不避諱出錯。
謝璧語氣平穩,宛若談及家常:“無人能在最開始就處處考慮妥當,莫要說船所,就說朝廷的政令,不少也都是在錯誤中一次次盡善盡美的,你之所以覺得船所那些男子似乎比你更好,是因你在閨閣時,他們已經開始讀書留意,又比你更早開始做此事,他們在錯誤中也得到了不少經驗。”
謝璧的語氣溫潤淡然,可又仿佛有霹天之力,讓江晚月瞬間看到了另一番天空。
江晚月心潮起伏,沉默片刻後,态度愈發恭敬:“大人,我如今想明白了,我願意去船所,我定會盡己所能,多思多學。”
她感激謝璧對她說這番話,父親治水造船,她從小對船上之事深有興趣,她怎會不想進船所呢。
只是女子之身,有太多顧慮,可謝璧的一番話,驅散了她所有的顧慮。
謝璧望着江晚月眸中不加遮掩的,發自內心的欽佩,謝璧心裏五味雜陳。
他能看出,她此刻真的把他當成了清正端肅的父兄師長,恨不得執弟子禮了。
江晚月坐在湖邊,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蕩漾的湖水映着她純澈眉宇,宛若深宵清月,溫婉昳麗。
謝璧被她如此眸光望着,胸腔起伏全身發燙,從前,他的掌心也輕輕拂過這眉眼,夜裏,她柔軟唇瓣帶了絲絲甜意,嘗起來勾人攝魄。
曾經無比熟悉的飽滿瑩潤,如今卻不可輕觸,這反差反而愈發勾起人心底之欲,一股莫名的沖動湧上心頭……謝璧垂下黑眸,仍是清冷沉肅的模樣,他緩緩颔首:“莫要心急,慢慢來。”
*
秦婉回到潭州,每日都在憤恨中度過。
如何能不恨呢?
她是高官之女,如今卻颠沛在這等鄉野之地,張小公爺是個短命的,如今她孤身飄零,形單影只……
謝璧和離,她也獨自一人,她本該和謝璧再續前緣。
偏偏那惱人的江晚月也在碧胧峽。
甚至,謝璧還為了那等粗鄙村女,将她圈在潭州!
她滿心憤恨,卻發現家中常常往來道士,似是在作法驅邪祟。
秦婉想了想,去找父親:“爹,之前那幾個百姓,我已經不再去想了,如今是亂世,人如雜草,他們那等人,就算我不去害,也活不過多久的,我又何必為必死之人,影響自己的心緒呢?”
秦淩點點頭:“你能這麽想,為父很欣慰,但為父做法事,不止是為了你啊。”
秦婉立刻問道:“那爹爹是……”
“是爹爹心裏有愧,有懼啊……”秦淩緩緩道:“你可還記得你的三叔叔?!”
“前些時候,有高人說,我的故人會來找我,沒想到真是如此——你可知,江晚月就是你三叔的女兒……”
秦婉一怔,竟然這般巧合。
她也記得三叔,他是江西人,為人熱情愛笑,是父親的同僚,因也喜治水,和父親漸漸熟稔,當時她年紀小,在家中玩耍時突然掉進了荷花池,三叔擅水,将她救了上來。
因此事,父親和三叔認了兄弟,父親叫他三弟,她也就叫他三叔。
秦婉只記得那人是父親同僚,卻不記得他的名字。
原來他是江延,江晚月就是他的女兒。
“你知道,江延是因治水而亡的……”秦淩道:“江西水患嚴重,但前前後後去了多少官員,也都未曾解決水患,江延一意孤行,非要去治水,後來……我心中有愧啊,那時候我若是觀測好東岸的水,也能去報個信,或者爹爹當時決意阻止他,想來他也不會逆天行事了……”
秦婉皺起眉心。
此事喚起了她久遠的記憶。
當時在江西,父親和三叔常常讨論治水之道,到了後期,還常常争執起來。
江西百姓都說此地水患不能治,若擅自建壩築堤,必遭天譴,父親信了,可三叔祭天後決意建壩治水,沒曾想大壩剛建起地基,東岸的大水便咆哮而下,将三叔連同修建堤壩的壯丁都卷入河道之中。
衆人都說,這是惹怒了神靈,天降懲處。
父親從此後,再也不曾提起三叔。
此事後不久,父親以此事上了折子,分析江西水患不可治,從此,再也無人去治江西水患了,他們一家也來了京城,一路扶搖而上,她也漸漸忘記了三叔這個人。
若非父親特意說起,她都不曉得三叔的名字,更想不到江晚月和三叔會有關聯。
父親竟如此良善慈愛,竟然還會因為久遠的往事而夜夜難眠。
秦婉道:“父親,是他一意孤行,逆天行事,自取滅亡,您莫要自責了。”
秦淩嘆口氣道:“話雖如此說,可當時東岸畢竟是爹爹看守的,江晚月如今可是百姓心中的小菩薩,連陛下都曾聽聞過她,她還是安王的幹女兒,雖說是個名頭,但也終究……我是怕她知曉當年之事,想不開啊……”
秦淩慈愛看向女兒:“我是擔心她會把仇恨放在你身上,你想想,她已經讓阿璧對你生了間隙,心機不可謂不深啊……”
秦淩有意無意的嘆了一聲:“有道士高人曾算過,說這對兒父女,真是我們的冤孽啊!”
這句話說得秦婉面色一變。
事情已過去多年,父親當初并未做錯什麽,只因和江延關系甚篤,就要承受愧疚和不安。
太不公平了。
是江延不自量力,逆天行事,咎由自取。
可他們父女,始終像蒼蠅蚊蟲,攪動得他們內心難以安寧。
如今,秦家是高官,江家是賤民。
父親身系潭州安危,如今卻夜夜難眠。
秦婉冷冷一笑。
既然江晚月和她父親心系百姓,高風亮節,那怎能因自己擾亂父母官的安寧呢?
秦婉心中對江晚月的仇恨層層加碼,一時間若春風燎原,不可遏制。
她早就該死了!
本來,秦家舅舅是個能利用的棋子,可秦家那便宜舅舅不知為何,如今不再和她聯系了。
無妨,她還有另一個絕妙的人選。
秦婉面上浮現一絲冰冷笑意道:“備車,我要去裴老夫人家中坐坐。”
*
這一日,雪影正在書房插花,忽聞到一縷極淡的香氣萦繞而來,她一怔,不由放下手中花束。
她順着幽幽香氣走了幾步,雖然許久未曾聞到,但她還是極快的确認,方才那香氣,是老太太極為喜歡的龍涎。
碧胧峽這等山野偏僻之地,怎會有龍涎這等尊貴香料傳出?
雪影在劉大媽宅院前停住了腳步,宅院前已聚了不少人,雪影向旁邊人打聽才知曉,劉大媽家是專門儲存運送香料的,每年秋日開船前都會驗香,方才所燃,便是看看香料是否腐壞。
試香完畢,人皆離去,雪影卻發現幾個女子站在門前竊竊私語,一起又進了劉大媽的宅院。
看雪影納悶,一旁的女子低聲道:“大媽每年都會進助情香,這些香料賣得可好了,就說咱碧胧峽,香料一到,有不少女子都前去領香,她們這些人就是作伴去領香的……”
趁着她發怔的功夫,已經有不少女子前去求香,出來時笑意羞澀,眼尾殷紅。
雪影望着來來去去的女子,眼眸浮現幾分沉思之色。
碧胧峽河畔,劉大媽正和笛兒閑聊:“對了,你當時去京城找晚月,就算沒看到她郎君,總能看出什麽關于他夫家的蛛絲馬跡吧?”
“她夫家應該過得不錯,也應該有些人脈。”笛兒不知劉大媽為何會舊事重提,費力思索:“我們去了戲樓,戲樓的人直接把我們領到二樓廂房最好的位置落座了。”
劉大媽一拍巴掌:“這不就對上了嗎!傻姑娘,京城的戲樓沒幾個,二樓的廂房都是留給達官貴人的,前幾日我們運送香料時,正巧秋璃也在旁,還說了句龍涎可燃,讓我們運送小心些,我們是專門運送香料的,竟不知龍涎要避火,她一個小小女子卻曉得,你說此事是不是大有蹊跷?”
笛兒思索着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秋璃出身大戶人家?”
劉大媽神秘道:“這是肯定的,而且絕非一般的富戶,我只耳聞過陛下曾燃龍涎沉香,我想晚月的前夫家,定然是能出入皇宮的權貴之家,否則她一個小小的奴婢丫鬟,怎會知曉那進貢的香能燃呢?”
秋璃是晚月從前夫家帶來的人,如此推斷,前夫定然是京城鐘鳴鼎食的門戶。
“既然是權貴,那可就耐琢磨了,東都的權貴除了少部分留在東都和被俘的,大部分都逃出來去蜀地了……晚月的前夫會是在哪兒呢?晚月如今名頭這麽響,都不見他前來慰問一聲,夫妻一場,又是亂世……就跟斷了線的風筝似的……”
“所以她前夫家定然不會有什麽好心肝……說不定還會來找晚月麻煩呢……”
笛兒思索着:“權貴之家……這麽小心眼兒?”
劉大媽道:“你看看晚月對前夫諱莫若深的樣子,定然不是個好打發的,萬一她前夫真的伺機報複,我們可要給晚月想個後路。”
笛兒也覺得劉大媽言之有理。
劉大媽低聲道:“最近謝大人總向我旁敲側擊打聽晚月的事兒,我想他是最值得托付的了……”笛兒心裏一動道:“謝大人清風朗逸般的人物,似乎不太……不過晚月若真的攀上了謝大人這層關系,那他前夫就算是有一千個小心眼,也定然不敢得罪謝大人。”
謝璧剛到宅子,便看到劉大媽堆着一臉笑站在宅門口,顯然等了很久。
謝璧詫異道:“您來找我?”
劉大媽笑着随謝璧進宅:“大人不是想問我江姑娘的事兒嗎,找我可就真找對人了,我連晚月學走路時先邁哪個腿都知曉,大人有什麽想知曉的,都可多問我。”
謝璧眸色卻冷了冷:“大媽說笑,江姑娘的私事,你還是莫要向外人道。”
劉大媽一拍大腿:“大人,我當然不會把姑娘的事兒對外人說,但大人……不是外人啊!”
謝璧面色清冷,唇角卻不由上翹。
劉大媽道:“我先給大人講講晚月她前夫吧!”
謝璧翹起的唇角瞬間凝固。
竹西:“……”
謝璧吩咐道:“去給劉大媽泡杯茶。”
竹西應了一聲,欲言又止的去了。
站在廊下的雪影看到這一幕,眉眼有了一絲陰霾。
她捏緊袖中香料,少了幾分猶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