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第 53 章

劉大媽喝了口茶, 打開了話匣,嘆口氣道:“我們晚月說來也可憐,從小就沒了父母唯有個外公還算疼她, 本想着嫁去京城, 找個個知冷知熱的郎君,也算是上天垂憐這孩子, 可你瞧瞧, 才成婚一年, 就被那男人休回了家……”

“并非休妻。”謝璧聞言蹙眉, 糾正:“江姑娘是和離。”

“有什麽區別?還不是回家成了二婚,你說這女子二婚也難啊,特別是在我們碧胧峽這等小地方, 要找個合适的,那是真心不易!”

劉大媽一邊說着, 一邊用眼尾直瞅謝璧。

謝璧神色沉靜,似是在思索着什麽。

劉大媽又是一聲嘆息:“要說咱們晚月,可是個用情至深的人, 就說這前夫吧, 我們晚月嫁他時連那嫁衣都是親手繡的, 那歡歡喜喜的模樣讓我想起都難受,可這前夫呢, 若非做了傷透晚月心的事, 您說,怎會這麽快一拍兩散……”

倏然, 有尖銳的痛意刺穿心頭, 謝璧緩緩握拳,克制着自己翻湧的情緒。

他竟絲毫回憶不起她當時所穿的嫁衣是何模樣。

劉大媽還在喋喋不休:“所以定然是她前夫負心薄幸, 才會到今日這個局面。”

“我們晚月,可是一點錯兒沒有的。”

謝璧沉默半晌,緩緩道:“江姑娘本就很好,可惜造化弄人,若是再給那人……一次了解江姑娘的機會,我想……他定然也會重她惜她。”

“呸呸呸,前夫那個負心薄幸的,可別再有什麽機會了……”劉大媽道:“好在謝大人你是個好官,若是前夫來糾纏我們晚月,你可千萬要伸張正義,莫要晚月再被他欺負了去。”

謝璧:“……”

謝璧神色有幾分複雜的點頭應下,劉大媽歡歡喜喜走了。

謝璧目送她遠去,默默出了會兒神,才回了房中。

碧胧峽的鄉親都深厭江晚月的前夫,若是知曉了他的身份,也不知會是何等情形……

*

翌日一早,江晚月便早早來到了船所,船所的人看她笑意溫善,也不好難為,領着她進了船所,略略介紹了兩句,便将江晚月帶到了內室。

內室只有四個男子,除開江來,剩下三個都是工部出身,專門研究船舶橋梁的,看到江晚月甚是傲慢,連招呼都未曾打。

江晚月絲毫不介意,安靜笑着看他們手上做的事情,聽他們議論争辯。

有一男子說道:“江南地區水位淺,我們做的船既窄且快,那上頭定然不能再放炮車了,否則豈非容易沉船?”

一直沒有搭話的江晚月卻道:“那也不一定,我看民間有很多小船能裝幾十石的貨物,我們研究研究,也許可以兼得。”

那男子看到江晚月插嘴,卻幡然變色:“我這可是查遍史書得來的,你一個女子懂什麽,怎能随便信口開河?!”

江晚月還沒開口,有道清冷的聲線已沉沉響起:“你說書上沒有法子,難道所有的法子從一開始都寫在書上嗎?事在人為,而後成書!再說古籍上也有不少記載快船載重的文獻!你不思請教求學,探讨琢磨,卻出言不遜!”

衆官員一看謝璧進來,皆起身行禮,那官員沒料到謝璧會出現在此地,臉色灰暗,站起身給江晚月作揖當做道歉。

江晚月倒也并未多說什麽,點點頭便讓此人下去了。

“你還沒看過船所吧。”謝璧一身緋色官袍,清隽面孔矜貴若谪仙,他走向江晚月道:“我帶你參看參看。”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江晚月知曉,謝璧來此地陪自己走一趟,船所為難自己的人能少一半。

她低頭,望着謝璧的影子,江晚月忽然想起了那段在謝府的時光。

她總是沉默,忐忑的跟在他影子背後,只盼他的腳步能稍稍慢些,好讓自己跟在他身後。

江晚月忽然不願再走下去,她停下腳步,道:“大人,我剛來船所,事情繁多,日後再參看船所吧,只是敢問大人,您方才所說的那是什麽古籍?”

謝璧凝視江晚月,面不改色:“我也不知具體有何古籍。”

江晚月詫異擡眸。

謝璧做起正事向來嚴謹,言論皆有所證,今日怎的如此信口開河。

謝璧似乎看透了江晚月的心思,開口道:“我今日來此地本就不是為了評理。”

“你第一次來船所,我來,是為了讓你安心。”

江晚月心頭一緊,匆匆移開眸光。

謝璧輕笑,将心頭苦澀遮掩得很好:“你安心了,方能踏實做學問嘛。”

他淡然挺立,仍是那麽光明磊落的模樣。

江晚月暗暗松了口氣。

*

天氣一日日冷了起來,朔風吹拂,草木凋零,謝璧将潭州,永州的水系勘察完畢,又去到了更遠的衡陽視察。

潭州的大壩閘口已修建好,“戰時防禦,農時灌溉”五百多丈的堤壩若長龍蜿蜒,百姓修建大壩長堤統一由官府給工費銀兩,待大壩灌溉農田,富民之後,百姓再還給官府。

衡陽建壩的衆人知曉謝璧前來,早早準備好了接待,謝璧留在衡陽十日有餘。

謝璧離開碧胧峽的日子,江晚月從未松懈,反而愈發刻苦,她每日晨起便去船所,到了月上樹梢才回家,回家後便是埋頭苦讀,除了用餐,所有的時辰都用在了船上,仿佛不知疲倦。

阿文立春後就要嫁人,不能常常出來,笛兒也被江晚月帶動,每日都和秋璃一起紮到樹叢,研制何種木質更為輕便穩定。

這一日,江晚月回家時已是夜深,從船所到家中的路不算近,夜裏樹影搖曳,看去宛如一個個暗影,江晚月心中一緊,不由加快了腳步。

忽聽草叢響起窸窸窣窣之聲,江晚月心下一驚,立刻捏緊按謝璧樣式做好的袖箭,心裏莫名安心了幾分,她穩了穩心神,朝草叢中射出,草叢搖晃,江晚月還未看清,只覺腳腕一痛,低頭趁着月光一看,竟是一只青蛇,因被袖箭射中吃痛,未斃命之前掙紮着竄出草叢咬了自己。

江晚月忍着腳踝痛往家中走,還好撞見迎面走來的英哥秋璃,兩人忙将江晚月攙扶回家。

看到二人擔心的模樣,江晚月反笑着安慰道:“無事的,是我打草驚蛇,若是當初不驚動它,可能它也不會傷我。”

英哥道:“姑娘,以後每晚我還是去接接你吧。”

江晚月并未将腳腕的傷放在心上,搖頭道:“你不是一直想入船軍嗎,更要好好用功,心思別用在我身上了,我以後早些回來就是了。”

秋璃看江晚月受傷,也甚是自責,江晚月并不讓她伺候,反而說她心思缜密,讓她仍和以往一樣,和笛兒作伴一起去尋木材。

秋璃心中半是酸澀半是感激,她拗不過江晚月,也知曉如今備戰之時,處處缺人,江晚月并不願讓她一輩子只是侍奉人。

那鄉間青蛇無毒,但到了夜裏,被蛇咬過的白皙腳腕卻腫了起來,秋璃急得直掉眼淚。

江晚月向船所告假歇息了兩日,第三日看傷口無事,便又去了船所。

過了幾日,謝璧恰好從衡陽回來,竹西立刻将江宅的消息盡數告知。

謝璧聽到江晚月休息了兩日,又去了船所,不由一驚。

謝璧沉默片刻,忽然道:“我的笛子呢?”

竹西一怔,之前郎君說笛子玩物喪志,早就收拾起來了,如今怎的忽然又要起了笛子。

還好箱子裏有,忙拿給他。

謝璧許久不吹笛,試着吹了幾首,院裏寂靜,唯有最後的一段明霞,灑在階上,長袍紙上,潇潇飒飒,若風吹幽竹。

竹西不由愣住,這是很久從前的曲子,郎君已許久不吹了。

竹西怔了怔:“許久不聽郎君吹笛了。”

謝璧收了笛子,走出院門淡淡吩咐道:“我夜裏晚歸,留門即可,不必等我。”

江晚月剛去船所那些時日,英哥和秋璃也都抽出了時辰來接她,如此過了六七日,江晚月傷口漸好,也讓二人去忙碌,裴昀給江晚月的侍衛,江晚月早已打發退回了裴家,秋璃猶豫是否要向裴昀說明此事,再将那侍衛要來,江晚月卻道:“裴将軍在潭州,江西兩地備戰,忙于國事甚是辛苦,何必以此事攪擾他?再說……我知曉裴将軍心意,卻無意于他,也不想承受他的好意,免得他再生誤會……”

秋璃默然點頭。

姑娘是個決絕的性子,哪怕所有人都覺得裴大人是良配,可姑娘卻不願麻煩他分毫,哪怕一個人遇到再大的難處,也不願對裴大人開口。

這一日,從船所回來時天色已暗,冬日天暗得早,唯有一輪明月發着清幽的光,将路朦胧照亮,江晚月看着路面上的樹枝黑影,心跳不受控制,漸漸加速。

望着一望無際的野地,江晚月加快腳步,心裏安慰自己道:“碧胧峽都是知根知底的鄉親,倒不必擔心有歹人,再說地裏蛇蟲本就普遍,從前她放船歸來倒也不怕什麽,如今想來也無事……”

心裏雖如此想着,可她倒高估了自己,夜色深沉,樹影草動,如鬼魅暗行。

江晚月握了握袖箭,穩了穩心神。

正在此時,有隐隐約約的清亮笛聲穿過黑暗,如煙如夢,不絕如縷。

有人在吹笛。

缥缈空靈的笛聲不遠不近的傳來,始終跟随在她身後,江晚月莫名放下心,心裏想着也不知是誰夜色吹笛,卻正好驅散了她走夜路時的忐忑。

本以為是湊巧,誰知第二日歸來時,那清幽笛聲仍絲絲縷縷,緊緊跟随,竟如月光一路相伴,送江晚月歸家。

江晚月未曾多想,掩了門睡去,待到第三日,第四日……每日夜裏歸家,皆有清亮熟悉笛音始終相伴。

夜風微涼,笛音清澈,江晚月走着走着,霎時頓住腳步。

這首曲子,是謝璧初見她時吹奏的。

江晚月心思飛轉,已漸漸想清楚。

想是謝璧瞧見了自己的傷,他未曾當面詢問傷勢,卻一路夜笛相送。

江晚月停住腳步時,果然,遠處的笛聲也随即停下,随着緩緩夜風沉靜入耳,愈發悠揚靜谧。

江晚月擡眸,望着忽明忽暗的天邊繁星,從前她放舟歸家時,也是冬夜繁星為伴,她用自制的竹笛,一遍遍,笨拙的練習這首曲子。

這是初見謝璧時,他在小舟上吹的曲子……

這首曲子的旋律,江晚月曾經銘記如骨。

可這幾日,她只覺缥缈朦胧的笛音依稀耳熟,卻未曾想到謝璧……

江晚月緩緩閉眸。

她會漸漸淡忘掉曾經覺得永世不忘的曲子。

她會遺忘掉,曾經誓死不忘的人。

江晚月未曾回頭,仍然朝江宅的方向走去,那笛音略微一停,也随即跟在身後。

江晚月想起還未成婚時,她想謝璧會吹笛,便忍不住暗自期待,也許二人成了夫妻,他會只為自己吹首曲子。

婚後一年,她從未見過他吹笛。

她漸漸忘了自己曾經許下的願望。

如今他竟真的親自吹笛,一路相送,曲子只吹給自己一人聽。

曾經心心念念的願望,真有一日得到了,江晚月卻心情平靜,甚至可笑可悲曾經的自己。

謝璧一身月白色長衫,月光橫斜,笛聲清幽,他雙眸望着江晚月的身影,吹笛送江晚月進了院落,他才緩緩離開。

碧胧峽的夜草茂密,難免有不知名的蚊蟲,一路吹笛,謝璧又被草叢中的蟲子咬出傷痕。

回去後望着碧胧峽蚊蟲咬出的痕跡,謝璧輕輕撫了撫,卻不由淡淡笑了。

自己走的那條路,據說是江晚月從前放船時常走的。

他走了她曾經走過的路,受的這傷,許是她曾經也受過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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