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第 56 章

冬季日短夜長, 氣溫驟降,碧胧峽的湖面上覆蓋了薄薄的冰棱,耕地有農閑, 漁業亦然, 碧胧峽的衆人在冬日較少出船,兩個月平靜的度過, 轉眼到了臘月。從謝竈之日開始, 各家各戶都開始為過節做準備, 婦人集在河岸洗被曬衣衫, 宅院中也也紛紛開始灑掃張挂,為除夕做準備。

除夕是最熱鬧的節日,也是習俗中最受看重的節日, 從中秋到年末,一整年都過得驚心動魄, 緊張忐忑,如今南北暫且相安無事,好在挨到了過年, 家家戶戶均有劫後重生的慶幸, 也都想盡力辦好。

但今年過節還是比往常清冷許多, 畢竟戰事陰雲未散,百姓的錢糧多上繳賦稅, 手頭無錢, 碧胧峽的百姓們喜歡熱鬧,多四處走街串門, 多了幾分年節氛圍。

只是這熱鬧和謝璧無關, 他踏雪去了碧胧峽和永州交界處的謝家墓地,謝家祖墳本在京城, 但祖父曾終老于此,一直未曾遷墳,後來父親,堂伯等也有幾支埋葬于此地,謝璧每月都會去祭拜,年關将近,謝璧踏雪去祭祀了謝家先人,獨自回到謝府中。

寒意凜冽,雪花紛飛飄落,平日裏還未覺如何,今日謝府卻似乎過于冷清了。

竹西也察覺到了,謝府這幾年人丁單薄,但好在旁支都在京城,年節時走動着來看老太太,也不覺寂寞。

如今郎君一人在異鄉,愈發落寞。

若是有個夫人……定然會甚不一樣……

但此事謝璧向來不願多提,竹西想了想,提出邀請潭州文士來此地清談。

謝璧微微颔首道:“多些人也好。”

江來聞聽了消息,立刻找來不少友人來到謝府,他們都是些頗負盛名的文學之士,聚在謝府廳堂,談古論今,甚是熱鬧。

謝璧含笑聽了片刻,走出院落,站在水榭旁良久。

方才的熱鬧清論,讓謝璧愈發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并非心喜熱鬧,他只是……始終很想她……

心底的寂寥空落,再妙語連珠的熱鬧也無法驅散填滿。

可只要看到她,兩人安靜呆上片刻,心底便滿是妥帖的安穩。

他想見她。

可在年節當下,上門做客,來來往往的,皆是親人好友。

去歲年節,他去何處若無她作陪,大家都會詫異,問他妻在何處。

今年他和她已是非親非故,連去看她一眼,都唐突到令鄰居側目。

……

謝璧也是在此刻才漸漸意識到,和離并非驟然一痛,而是無數個瞬間的空落寂寥。

是徹徹底底的告別和失去,從此漫長的餘生裏,再也無她作陪。

他心情沉重如石,想出門散心,卻見有個陌生的百姓在前廳賠笑等他。

此人是個富商,看到謝璧,忙賠笑道:“聽聞大人寫的丹臺體極為雅致飄逸,大人的祖上便是我們碧胧峽的父母官,說來也真是有緣,大人可還記得您兩年前來祭祀,給小人賜了字,小人裱在了牆上,珍之重之,不知今日……能否再得大人一幅字……小人特有重禮奉上。”

兩年前,祭祀,賜字……

謝璧心頭猛然一痛,登時想起他給她寫的福字。

從此,她喜歡上了福字紋的衣裳,珍之重之将他的字珍藏,甚至連中秋月餅,都愛吃福字紋的……

可他甚至忘記了那段不值一提的往事……

謝璧肺腑酸痛翻湧,面上仍不做聲色的應了這富商,随即揮毫,讓求字之人都能得償所願。

看那人千恩萬謝的離去,謝璧不由想起,年節将至,按照習俗,家家戶戶的門上皆要貼對子。

臨近年節,船所也閉門休息,他已許久未曾見到她。

但以字為契機,也許,他有機會再去登門看看她。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七,鞭炮聲此起彼伏,甚是熱鬧,謝璧卻閉門謝客,每日将自己關在房間裏研墨寫對子。

竹西甚是納悶,他家郎君雖寫了一筆好字,但向來不輕易示人,即便是宮廷宴會,也只是淺淺寫上幾字……

這幾日郎君不分晝夜,寫了少說也有幾十條對子,又不是要去街上賣字為生……

竹西搖搖頭,猜不透郎君的心意……

他不敢多問,只是将謝璧的墨寶收拾妥當,裝在書籠裏,随謝璧一同走出房門。

剛下過雪的碧胧峽如被冰封,蒼茫清寂,縱使穿着厚厚的衾衣,仍難抵冷意。

謝璧示意竹西敲響碧胧峽西街百姓的門扉,沿街依次送字。

衆百姓看謝璧踏雪而來,甚是驚訝:“天寒路滑,怎的勞大人親自來送字,真是……真是折煞小人了……”

“無妨。”謝璧摘掉氅帽,清隽眉眼優雅沉穩:“這些時日常常丈量村中水田,對各位多有叨擾,年節送字,也是幾分心意。”

衆百姓受寵若驚,年節官員後賜字并不少見,但都是縣令等父母官,且都是讓百姓前去縣衙等地去領,也都是給當地有名的鄉紳學子。

謝大人貴為封疆大吏,又以書法見長,筆墨尤其珍貴,這般親自登門,送給普通百姓,簡直聞所未聞……

衆百姓望着謝璧身披氅衣,踏雪離去的一行足跡,面面相觑,對這位謝大人愈發敬佩尊崇。

送了幾家之後,竹西已明白過來。

前夫人住在西街。

他們家郎君,是以公謀私,醉翁之意不在酒。

江晚月的隔壁鄰居是劉大媽,劉大媽開門後竹西說明來意,劉大媽一家忙跪地接了字,謝璧讓他們起來:“劉大媽何必如此見外,我祖父,父親皆在碧胧峽,我也早視碧胧峽為我的半個家鄉,年節将至,給各位鄉親送些讨喜的對子而已,不必多禮。”

劉大媽等人寒暄幾句,恭敬地将謝璧送走。

謝璧一離開,劉大媽就和丈夫開始竊竊私語:“你說謝大人如此尊貴的身份,為何會挨家挨戶上門送對子,難道是……是看我們家有船,且也算是碧胧峽富戶,所以前來拉攏?”

“得了吧,人家是什麽身份,莫說是碧胧峽富戶,即便你是潭州的富商,得閑也見不上他的金面!”

劉大媽比丈夫要拎得清,謝璧雖說在碧胧峽長住,人也親切,但他仍是雲端之上的人”

“那……他為何會來此地。”

“你說……我們會不會是沾了鄰居的光?”

劉大媽拉了拉丈夫的衣袖,兩人一同站在窗側朝外張望,只見謝大人來到江晚月院門口,卻在門口徘徊,似是在沉思。

院內有着屬于節日的歡聲笑語,謝璧怔了怔,才讓竹西上前敲門。

因是年節,江晚月正和祖父,秦順夫妻等人玩牌九,秦朗為讓裴昀和江晚月接觸,特意讓表姑将裴昀也帶了來,因有親戚在,裴昀又是以表哥的身份前來,倒讓江晚月說不出什麽,幾人玩着牌九,倒也相談甚歡,忽聽門外有人敲門,江晚月将門打開,卻登時怔住。

謝璧身披氅衣,清隽沉穩站在門口,空氣冷冽,他的眸光愈發清澈,薄唇因了寒冷,有幾分青紫之色。

謝璧匆匆一瞥,看到了坐在圓桌旁笑容滿面的裴昀,他心思飛轉,面上不動聲色,将手中的對子遞給江晚月,緩緩道:“年節到了,這是我寫的對子,各家都有……”

許是太過寒涼,他說話時,氣息帶了一絲顫抖。

“不用……”江晚月下意識想拒絕:“家裏有對子,不必大人費心。”

謝璧站在階下擡眸,她穿了緋色織錦的上襖,領口有一圈柔軟的兔毛,還捧着家常的手爐,明麗又溫暖,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卻滿是防備警惕……謝璧只覺有一把鈍刀正磋磨自己的心口,年節時,旁的男子登堂入室,和她圍坐一桌,在家人長輩的陪同下言笑晏晏,可她對自己,卻這般冰冷疏離……謝璧緩了緩喉頭的澀堵,喃喃道:“你收着吧,裏頭有我特意給你寫的福字,你不是說過,最愛福字嗎……”

謝璧不待江晚月說話,繼續開口,聲線低啞道:“還有端午,中秋,上元的對子……你既喜歡,我以後就一直寫給你,或者……”

“或者你有什麽想我寫的,都可對我說一聲……”

只要他想到的節日,這次他都盡數寫給了她。

她既喜歡他的字,那他就多寫些給她,若是她不便張貼,他就給整條街的百姓送字,讓她沒有後顧之憂……

可這些,是不是太遲了……

江晚月剛贏了兩局,急着去推牌九,搖搖頭道:“大人的字定然是極好的,但民女是個不通文墨的粗人,當日喜歡,也并非因字……大人高估了民女,民女惶恐,并無什麽想寫的……”

冷風卷起地面上的枯葉,讓謝璧不由打了個寒戰。

并非因字,顯然,是因了人……

從前她對自己的字百般愛護,是因了她心底藏着自己的影子,如今她心裏早已無他,又怎會稀罕這幾筆字?

謝璧心頭滿是酸楚,低斂的雙眸染上薄紅。

從前她心心念念時,他置之不理。

如今又這般刻意的費盡心思來彌補,連他都覺得自己可笑可嘆。

此刻,裴昀高大的身影緩步走來,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的看了雪中來客一眼,卻是一怔:“怎麽是謝大人,大人快請進——”

此處明明是她的宅子,他站在她身畔,随意熱情的請自己進來,那模樣,宛若他是此宅之主,在邀客小坐。

謝璧仰頭望着,雪花翩然落下,他們并肩站在燈火之中,宛若是一家人,謝璧緩緩握拳,又無力松開,屋內,祖父已輕咳一聲:“今兒是年下,就別叨擾謝大人了——英哥,送客!”

裴昀挑眉,謝璧倒甚是識趣,以晚輩的身份在門外作揖道:“恰逢年節,晚輩恭祝秦老爺子壽比南山,福壽安康。”

祖父冷哼一聲:“我秦老大走南闖北,操心的就這麽一個孫女兒,如今她離了虎狼窩,眼看着否極泰來,我人逢喜事,自然要福壽安康。”

謝璧心頭如被刀尖貫穿,含笑未語,她的一家人言笑晏晏,唯有他,是個不請自來,多餘礙眼的不速之客……

謝璧深吸了口氣,告辭走出門去,離開前,他将手中的對子放在江晚月手中,輕聲道:“你……若是不喜便丢了也無妨,但以後的年節,我都會寫福給你。”

謝璧走出門,腦海中,是江晚月和裴昀在雪花中并肩而立的畫面,那畫面漸漸破碎,若紛飛的箭羽,齊齊朝心頭襲來,也許……他們早已有了婚約,否則怎會在此刻成雙入對……謝璧忽然沒有力氣再往前走,他恍恍惚惚的停下腳步,回頭是萬家燈火,每個窗戶裏都是溫暖喜慶的笑語,他站在冰冷的雪地裏,望着江晚月窗戶的燈火,身子凍僵了,他卻絲毫不覺得冷。

待謝璧走後,江晚月打開盒子,裏頭的對子不止一個,除了年節,果然還有端午,中秋等節日的……

那是丹臺體的福字,又飄逸又端正,殘留着清新墨香。

江晚月出神良久,緩緩伸手,輕輕撫過福字。

曾經,她有張百般珍惜的福字,那薄薄的紙箋宛若一場她拼命留住的夢境,可最終,還是掉在河水裏,濕透後随水飄走。

這個福寫得比那個要認真,筆鋒也更精美生動。

縱然江晚月不通筆墨,也能看得出,這字甚好。

可再好,也終究不是她捧在心尖上的那個了。

江晚月沉沉睡去後,再次夢到謝璧,未曾嫁人時,謝璧總是出現在她的夢境中,可這次,是她和離後第一次夢到謝璧。

夢中的謝璧笑着将薄薄的紅色紙箋遞給她,上面是墨跡未幹的“福”字。

江晚月有幾分猶豫,可謝璧笑意溫暖,清隽出塵的眉眼一如初遇。

那是她曾經心心念念的少年。

她沒忍住,再次朝他伸出手。

誰知那福字忽然變成沉重的紅蓋頭,鋪天蓋地朝她襲來,她被那蓋頭遮住視線,搖搖擺擺,看不清前面的路,蓋頭越來越重,她漸漸喘不上來氣。

強烈的窒息感讓江晚月從夢中驚醒。

寒夜清寂,唯有一輪彎月,灑下寒輝。

江晚月擦幹眼角流下的淚水,第二日一早,便生了爐火,和秋璃一同,将謝璧送來的對子盡數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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