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第 58 章
這番話擲地有聲, 謝璧說罷,冷冷回頭,卻見江晚月目光穿過人群, 靜靜落在他身上。
謝璧登時怔住, 呼吸不由得停滞了一瞬,随即心頭狂跳。
他不知她是何時來的, 更不知方才那些話, 她聽去了多少。
但心底卻生出一絲微妙卻清晰的期盼。
謝璧驚訝發覺, 方才那番話, 并非是為江晚月争一時之氣的情緒之語。
那些話,始終盤旋在心底,藏得太深, 甚至……深到自己都未曾發覺。
可他想要說與他聽,并期待她聽到後的反應。
今日江晚月挽了個簡約的飛仙髻, 餘下發絲披在肩頭,一身湖青色的襦裙,宛若輕墨山水淡雅空靈, 她的神情無甚波動, 卻讓謝璧心如擂鼓, 江晚月走至謝璧身邊,輕輕福身:“大人為袒護民女, 清正民俗, 竟不惜以己之身明心明志,民女惶恐感激, 大人拳拳愛民之心, 是民女和鄉親之幸。”
一番話說完,本是緊繃的鄉親們都笑了。
大家不約而同的想起, 當時東都發生了一起和離女子跳河自盡的案子,此事不大,本來已經過去了,戶部的謝大人知曉後卻幫助刑部查案,并将案子查清,原來是鄰居□□那和離女子,不成後百般擠兌欺淩……
謝大人将鄰居一家發配邊境,并新出了不少官文,皆是端正民俗,保障和離後女子權益的……
想來今日之事,謝大人也是看不過去才語出驚人。
畢竟,謝大人是個坦蕩清正的君子,自然看不過有人欺淩弱者。
“謝大人竟然如此仗義。”
“其實大人倒也不必如此實在,哈哈哈,婚姻大事,明媒正娶……這可是要搭上自己的後半生……”
“不過如此一來,方圓十裏誰不知大人決心,更是不敢欺淩和離後的女子了……”
謝璧唇角泛起的笑意有幾分苦澀。
她輕輕的一句話,就将他暗含的情誼輕描淡寫,成了官員的愛民之舉。
可他窺見自己心底深藏的情意,哪怕只是一瞥,已足夠震驚,又如何能若無其事?
江晚月緩緩走向阿文母親:“大媽,我和阿文一同長大,知曉你最疼阿文,從來不肯讓她受半分委屈,阿文成婚後,你可會勸她忍氣吞聲,一切以夫家利益為先?”
阿文母親唇角動了動,說不出話,按照習俗,女子嫁過去自是要侍奉夫家,可她并不願女兒謹小慎微,任旁人欺淩。
江晚月道:“我當然也盼她相夫教子,一世安好,可人心易變,難道女子嫁人後,不管夫家是何模樣,都要奉陪到底嗎?若百般委屈後仍不能求全,及時止損,又何嘗不是女子之幸?”
在不遠處圍觀的鄉親們開始叽叽喳喳的議論,她們都知曉江晚月嫁入東都後沒多久回家的消息,但她不像一般和離後的女子,對夫家滿是怨氣,相反這麽久,她從未主動提過任何有關夫家的消息。
她今日說委曲也求不了全,看來果真那遠在京城的夫家,是個不好相與的虎狼窩。
“當然是幸事!”阿文立刻接過江晚月的話道:“都說女子婚後要相夫教子,和夫君相陪一生,可也要看人值不值得,若脾性不符,相看生厭,相離也是幸事。”
阿文挽住江晚月的小臂:“娘,所以晚月更該和我一起去了,正好告訴他們,若他們敢對我不好,咱們也不怕和離。”
“呸呸呸,大姑娘家,還沒嫁人,就兩句不離和離……”阿文母親不知被哪句話說動了,大手一擺,支支吾吾道:“我不管了,随便你們吧……”
鄉親們都笑了,謝璧也在人群中沉默笑着。
她說她受盡委屈,也無法求全。
他和她的婚事,确是讓她受了不少委屈。
她面色蒼白來了月事,為了不讓他掃興,仍會陪同他登到山頂寺廟……
京城諸人皆知他和秦婉之事,他刻意避之不談,她只得隐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京城的詩會,她被人恥笑戲弄,她沉默賠笑,因為,不會有人給她出頭……
……
他無法一一想起。
也許他讓她受的最大委屈,就是連她受了何種委屈都不知曉。
可她笑意清淺,在衆人面前,坦然說出曾經的難過煎熬。
眉目間,皆是已成過往的淡然,昭示她已不再介懷。
他卻不願她如此輕易的冰釋前嫌。
他的虧欠,就該他來彌補。
她怎能輕易放過……怎能一笑泯恩仇……對待他,如同陌生人一般呢?
謝璧麻木的回到住處,竹西看到後一怔,迎上去道:“郎君……”
他很少見到郎君這般……失魂落魄,哪怕在東都城破時,郎君眸中也有堅定的光芒,看着就讓人覺得天不絕人,總會有法子的。
可如今郎君的神色,卻很清寂,帶着渺茫的無措。
讓人看了不由心疼。
竹西不用想也知曉,定然和夫人有關……
謝璧喝了兩口茶,眸底的落寞褪去了幾分:“過兩日阿文成婚,你為我備一套不顯眼的家常衣裳,我陪江來一同前去。”
竹西猶豫:“可去阿文夫家還要過河……再說您是什麽身份……真的要去,好歹也要他們下請帖,親自派船……”
謝璧擺手,緩緩道:“不必在旁人的婚事上講排場,你去準備吧……”
竹西只得悶頭應是。
他知曉郎君這般隐藏身份,卑微前去,皆是因了那是夫人的好友……
可夫人對郎君禮貌卻疏離,明眼人都曉得,夫人不願再和郎君再有關聯……
郎君就算去了,又有何用呢……
*
韶州和永州陸路水路皆相聯,婚禮當日,阿文夫家引舟來接阿文,鞭炮聲響,喜樂齊鳴,一時間,人們忘了戰事凋敝,仍如往昔,笑語盈盈,簇擁着女方賓客擺渡船前去韶州。
因水路很近,且都是平靜湖面,大多是一家一艘小船出行。
謝璧和江來作伴而去,很快到了韶州,阿文夫家姓葉,是布莊掌櫃,雖有幾分家財,但家裏一直未出讀書人,葉二是家中讀書最好的兒子,因此格外受重視,葉家張燈結彩,甚是喜慶熱鬧。
謝璧一進葉家,眸光不由的開始在人群中搜尋江晚月的身影。
人影穿梭,年輕的姑娘們三三兩兩說笑着,裙角翩飛。
但此處卻沒有她。
瞧不見那身影,謝璧登時覺得這場婚事和自己毫無關系,置身于此,倒有幾分荒唐可笑。
身側有女子腳步匆匆過去,吩咐一個小丫頭道:“江姑娘頭上的花不新鮮了,你快将這幾朵芍藥送去房裏讓她挑挑……”
謝璧默默側身讓出道,那丫頭捧着盤子,匆匆去了。
謝璧朝着她去的方向,遙遙望去,只能隐約望見青磚屋檐。
想來她身為阿文好友,定然是在新婦房中忙碌,等閑見不到的。
就算未曾看到人,可心瞬時安穩。
謝璧轉身離去,在男客房中歇息,男客房中甚是熱鬧,而江來是他們圍繞的中心。
“江兄,你在京城寫的抗戎書聲震天下,小弟真是佩服……”
“聽說江兄因此被朝廷賞識,連謝大人都對你甚是垂青,你如今跟随謝大人辦事,以後定然是朝廷肱骨……”
這些讀書人也許不知京城貴胄皇族,但定然都知曉京城謝家,那是朝廷中首屈一指的清流之家,且謝大人之父位列首輔幾十年,位高權重,謝大人和太子關系甚密,如今太子登基,謝大人為報國抗戎未入蜀都朝廷,但早晚要位列一人之下。
能在謝大人手下辦事,江來已是一步登天,前途無限。
江來略略尴尬的看向謝璧。
窗臺光影朦胧,謝璧負手側立,眸光沉靜望向遠處。
顯然,謝大人心思并不在此處。
江來輕咳一聲,只得搪塞過去,随後,他叫來葉家管事,朝他低語兩句。
葉家管事啞然,用眼神示意謝璧,江來點點頭,那管事甚是恭敬的走向謝璧,說此處吵鬧,另有地方供他安歇。
潭州的婚事皆是晚間方辦,葉家燈火通明,喜燭亮徹堂間,婦孺孩童皆擠在喜廳,翹首以待新婦前來。
阿文還在後院,此時丫頭親戚們都去了前廳等待,她身側唯有兩個喜娘和晚月笛兒,阿文握住晚月的手,輕聲道:“晚月,我有幾分緊張,你當時……會不會也很害怕……”
江晚月笑道:“你有何可怕?你和葉家哥哥早就情投意合,他對你俯首帖耳,我看啊,倒該葉家哥哥害怕,怕把一只河東獅請回了家……”
周遭人噗嗤一聲都笑了,緊繃的氛圍一掃而空,阿文氣得掀起蓋頭,要去掐江晚月的脖子。
江晚月笑着躲,一時氣氛甚是歡樂。
謝璧正在清淨的小院中踱步,聞聽花窗旁有響動,走到花窗側,恰好看到江晚月等人嬉笑的模樣。
他眸光定在江晚月的笑臉上,唇角不由得緩緩上翹。
“你那時一定甚是艱辛,我到了此刻,才知道你那時有多不容易……”
江晚月一人離鄉萬裏,趕赴京城成婚,其中的酸楚和恐懼,定然比自己還要多許多……
江晚月搖頭道:“都過去了,大喜的日子,少提晦氣的事。”
謝璧唇角笑意一滞,眸色沉如暗夜。
笛兒也輕聲說出藏在心中多時的話:“那次我們去京城看你,卻什麽也沒幫到,對不住……”
江晚月握住兩個好友的手,輕聲道:“我還沒對你們說起過,你們走後不久,我就出了事,從船上掉到了湖中,正好是晚上,也沒人來救我……”
笛兒和阿文都面露震驚,面面相觑。
江晚月輕聲道:“我掙紮上了岸,沿着月光走回去,用你們送我的雙耳鍋煮了熱氣騰騰的面吃……想着外公,想着你們,想着碧胧峽……我好像從冰冷的水裏真的掙紮出來,又活了一次…”
兩人聽着,百感交集,但什麽都沒有追問,三人緊緊抱在一起。
吉時已到,幾人簇擁着阿文,緩緩去了前廳。
後院徹底寂靜下來,花窗另一側的謝璧,久久沉默伫立。
京城,西河,煙火,夏夜。
他再次回憶起船只傾側的那一夜。
當時,他以為江晚月早已被救上了岸,然而并沒有。
那……他那時似是聽說秦婉落水,去救了秦婉。
謝璧望着花窗外燦爛的春花,忽然一陣不寒而栗。
他從未曾想過,那一夜她落水後,究竟是何情形,又瞧見了,經歷了什麽。
他只是想着,她回來了便好。
可一心戀慕他的江晚月,早已被自己越推越遠,再也未曾回來。
喜堂之上,觥籌交錯,謝璧一身霜雪,坐在清靜的角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竹西吓得趕緊攔:“郎君,少喝些吧,莫要醉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燈影交錯,謝璧恍然回憶起,自己也曾有過喜服加身,喜客滿堂的日子。
他們也曾如此對拜,在衆人的起哄聲中,喜結連理。
“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其實仔細想來……這一幕,也不過是在兩年前……
而他們如今,只是同為一場喜宴上的賓客,連席位都隔着萬裏之遙。
誰能想到,他們也曾耳鬓厮磨,同床夜話……
當所有人都在歡呼,謝璧心底的渴望,終于緩慢清晰的浮現。
他想和她重新來過。
執子之手,與之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