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第 60 章
笑意從江晚月唇上輕綻, 她說得話卻滲着無限澀意:“你也覺得我從前日子艱難嗎?”
“其實,謝老夫人和謝大人都是好人,但好人不一定适合當姑娘的家人, 有時……好人才可怕, 畢竟但凡有什麽,旁人也只會說是你不惜福。”
“可唯有您, 最曉得自己過得是什麽日子, 您離開後, 過得比從前舒心踏實, 那姑娘就是對的,”
江晚月在月光下抱膝,擡起微紅的眼眸:“任憑他在世人眼中千萬般好, 我也不願再當謝夫人……”
秋璃深感認同,笑着點點頭:“世上不缺夫人, 缺的是江上小菩薩的江姑娘啊。”
江晚月也不由得笑了。
去京城這一趟,她還是感激的。
雖有秦婉等京城貴女對她挑釁,但也有若珊, 秋璃等女子, 對她傾城以待。
秋璃說得不錯, 就當從前的生活是一場夢。
如今她已從夢中逃出,只要日後離謝璧再遠些便好, 又何必再庸人自擾。
從韶州回來後, 謝璧始終惦念江晚月,但朝廷發生的一件大事, 讓他無暇他顧。
李元吉還在潭州之戰中立下了功勞, 從此成為關越麾下的将領,相安無事, 卻突然被舉報勾結北戎人,想要謀反。
謀反罪名非同小可,朝廷立刻派人來審案,此事涉及李元吉,關越,稍有閃失,恐怕就是一場血案。
寒了将士的心,收複東都怕更是無望。
謝璧自是焦灼,立刻備船備馬,要趕去江西,李元吉定然未曾謀反,之所以有這等流言,自然是有人自以半壁江山已安,按耐不住,想鏟除關越,乃至更多的抗戰将領。
江來知曉後,勸他莫要輕易前去:“朝廷局勢瞬息萬變,再說又是這等微妙之事,旁人在江西的,還不願蹚渾水,大人在潭州安心備戰便好,又何必千裏迢迢跑過去呢?”
謝璧搖頭道:“朝廷是一盤棋,若失大将,你我談何備戰?如今戰事一觸即發,內部絕不能再起紛争內鬥,我定要去江西平息此事。”
江來知曉謝璧主意已決,嘆了口氣,有幾分憂心:“可是……大人在旁人眼中也是關越一黨,陛下雖和大人親近,但畢竟許久未見……大人還是……一切謹慎。”
謝璧沉沉點頭。
自從城破後,他極少和少帝碰面,平日裏都是紙箋傳書,少帝對他知無不言,似是情誼很深,但畢竟很久未曾面聖,聖心如何,誰都說不好……
但謝璧此去,倒是不擔心政事,唯有……
謝璧忍不住将眼神再次望向遠處。
他剛和她剖明心意,似是不該即刻抽而去。
奈何國事緊急,也只有……等他回來,方能再次去問她答案。
謝璧緩緩垂眸。
此事重大,讓江晚月獨自思索幾日,也許并不是壞事。
*
離謝璧離潭州的日子越來越近,就連江晚月也聽說了謝璧離潭赴江西的消息,她聽到江西,不由怔了怔。
那是……父親曾經任官的地方。
因從小外祖便不喜自己多提父親,江晚月下意識不去想父親,但又在無數個瞬間,無法自控的想起。
江晚月對着花窗,怔怔思索着什麽,忽然秋璃跑着過來道:“姑娘……姑娘不好了,聽說秦老爺今兒叫了不少人,要在藏書閣前燒……燒江大人的書呢……”
此事毫無預兆,江晚月心頭一顫,瞬時擡有幾分錯愕的眸。
藏書閣……江大人……
那燒的……豈不是都是父親從前的書嗎?!
江晚月來不及多想,立刻随着秋璃朝藏書閣跑去。
藏書閣建在北山門內,兩側皆是茂密的柏樹,江晚月到了藏書閣下仰頭望,依稀看到飛冀挑角的藏書閣前已有青煙袅袅。
難道……已經開始燒了?
江晚月心頭一顫,加快腳步,沿着巍峨的石階飛奔而上,秋璃在她身側飛跑,好幾次差點踩住她的月華裙。
終于爬上山頂平臺,江晚月氣息未勻,飛快瞥了一眼。
還好,父親的書都在,堆積在香爐旁,看樣子未曾來得及燒。
江晚月還未開口說話,秦朗已經皺眉道:“晚月,你這副模樣,成何體統?”
他從來沒評說江晚月的儀容,但如今這麽多外人看着,又是和裴家議親的重要時刻,他自然不願孫女再抛頭露面。
江晚月靜靜望着外公,曾經熟悉的面容此刻看上去卻甚是陌生,她移開眸光,哽咽道:“外公,這些書都是父親的心血,你為何要如此做?”
父親是個寒窗苦讀的書生,始終立志報國,為官後也是兩袖清風,身無長物。
這些書,或是父親案頭書,或有父親的親筆批注,皆是父親心愛之物。
留在身邊,也是一份紀念。
秦朗冷哼一聲:“這些書害人害己,留着也是禍患,倒勾了你的心思,引得你日日想着!”
江晚月心裏湧起痛楚,喃喃道:“可……可那是父親的書,就算是錯誤,也能警醒後人……”
“我看是遺禍後人!”秦朗冷冷道:“就是因了這些書,他才不聽人勸阻,一心治水,他已經搭上了性命,你為何還執迷不悟,還要再碰這些書?!”
一道清冷堅定的聲音低沉響起,響徹藏書閣:“這些書是當世公認的治水集大成之作,是無數河道官員,水軍官兵想要一睹為快的珍品,若想碰這些書就是執迷不悟——那執迷不悟的,并非江姑娘一人,至少本大人也心向往之。”
謝璧一步一步走到秦朗面前,他身居高位,穩步走來,已是上位者無形的威壓:“江大人潛心治水,是為國捐軀,這些書自然要好好保存,怎能付之一炬?”
秦朗一看到謝璧氣得手就打顫。
從前晚月嫁給他的時候,也不見他如何呵護疼愛,如今和離後,又不守分寸胡亂插手。
因了謝璧身份,他一忍再忍,只當無視。
但這次他忍無可忍:“謝大人貴為巡撫,想必政事繁忙,我江家家事,還不勞大人過問!”
這話說得硬邦邦,絲毫不客氣。
謝璧沉穩開口::“這些書籍皆是治水名策,一把火燒了,我定然要過問。”
秦朗冷哼一聲:“就是這些書,讓他只知治水,不知敬畏天命,”
當地百姓都說了不能填河,江遂他偏偏自負,非要治水,結果連帶興修水利的百姓上百人都被水卷走,慘不堪言……
秦朗不覺得這書有何可看之處。
謝璧站在江晚月身畔,語氣緩慢堅定:“即便有謬誤,也是一份警醒,這些書留在世上,以待後來者。”
“再說出錯了,就要否定一切嗎?”謝璧語氣強硬冷肅,有一番清正浩氣:“如今諸位只記得他不聽勸阻,治水喪命,卻不記得江大人初心也是興修水利為民着想,不記得江大人為治水幾月不分晝夜的勘察,不記得江大人也是治水英雄嗎?”
江晚月怔怔的望着擋在自己面前,獨自面對衆人的謝璧。
所有人都說他是咎由自取。
可他卻站在所有人面前說他的初心,說他是治水的英雄。
“我想修建水利,以利天下寒士……”
“唯有治河,将水為民所用,養民,富民,才會無人賣地,無人離散……”
“百姓們建好的屋子一次次被水沖垮,已無庇人之處,治河拖不得啊……”
父親的話,一字一句,清晰的回蕩在江晚月耳畔。
曾經,父親一直是自己最敬佩的人。
後來,她卻再也不敢說。
她不敢說的話,如今,他卻說出來了。
謝璧眉宇銳利冷靜,矜冷的氣場,讓所有人都不敢再擋在江晚月面前。
一步一步,謝璧領着江晚月到了藏書樓前。
江晚月目光落在父親留下的書頁上,低聲道:“放船所吧。”
謝璧做了個手勢,立刻有人上前:“這些書搬到船所,小心些,莫要磕碰了。”
眨眼間,書籍已盡數被人搬走,留下幾人,目瞪口呆。
“後日我就要去江西了……”謝璧站在江晚月身側,淡聲道:“這些時日你好好看書,待我回來,再考校你功課。”
處理罷藏書之事,翌日,謝璧便和竹西一同啓程赴江西,因路途遙遙,再加上戰後亂象,謝璧特向潭州官府借了一隊兵衛。
謝璧雖貴為天子近臣,一方巡撫,卻向來低調清正,他知曉戰時人力,物力皆緊缺,出行連最基本的轎子,車駕都省略了,平日去查訪堤岸,也皆是一蓑一笠。
潭州官民皆對謝璧甚是感念,兵衙立刻撥了一隊強健兵馬護謝璧趕赴江西,在潭州後不覺如何,出了潭州後,看到的景色卻甚是觸目驚心。
從萍鄉北沿東行進,沿途皆是乞食之人,還有不少百姓或躺或卧在路側,瘦弱得如同一具枯骨。
謝璧滿心震驚,北戎并未曾打過長江。
但長江以南,為何也會這等慘狀?
謝璧停下馬車詢問。
衆人一聽他詢問的口氣,便知曉他定然是官吏,忙跪地道:“青天大老爺,北戎是未曾打過來,但我們要交稅啊,如今我們哪兒還有錢交稅呢?”
謝璧緩緩蹙眉:“朝廷如今以仗養民,你們這裏也修建了防禦大堤,朝廷撥給例銀,且有了堤岸,莊稼收成也會更好啊。”
“您說的一點沒錯,收成是好了,朝廷當時也給了我們銀子,可前些時日卻把之前給我們的銀子都收走了,說這是保衛自家,我們自家也沾光了,憑什麽要朝廷給我們錢兩啊?不止如此,還讓我們交利息呢,說是抗擊北戎需要錢,但……我們的收成也早就上繳朝廷了,哪兒還有錢還朝廷息銀……”
謝璧向來清隽的面孔沉冷肅然。
他之前已想過實施時可能遇到的阻礙,也做了補救之策。
但有些人的厚顏無恥,早已超過他能想到的極限。
朝廷讓民衆棄田壘堤,是為了民衆,也是為了朝廷,朝廷給民衆銀子補貼,待民衆收成好了,朝廷可加賦稅。
可朝廷仍不滿足,看百姓過幾天好日子,就要來吸血,昔日給的銀錢反而成了高利貸,百姓不僅還錢,還要連本加利。
那些官員高坐殿堂,幹的卻是吃人骨血的勾當!
謝璧仰天嘆息,默然半晌,此刻他能做到的也唯有将手頭糧食分給諸人,在衆人千恩萬謝聲中,車隊緩緩前行。
一個小女孩稚嫩凄楚的哭聲響起:“救救我,娘親,娘親你在哪兒啊……”
謝璧掀開車簾,沉默一瞬道:“小姑娘,你和你母親走散了?”
小女孩搖搖蓬亂的腦袋:“我娘親……娘親掉下山崖了……”
她還不到十歲,一臉無助,衣袖擦着眼淚,哭着喊爹爹,喊娘親。
謝璧心裏重重一顫。
不知為何,腦海裏想起的卻是妻的模樣。
她和母親曾一起走出碧胧峽,母親跌落山崖時,她大約也是如此年紀吧。
妻那時,會不會還沒眼前的小姑娘高?
在異鄉失了至親,獨自一人,該有多無助?
她有沒有哭着求陌路人相助?
謝璧移開眸光,低聲吩咐那侍衛道:“你把她帶來,我們帶她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