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第 62 章
多榮從屏風後大步走出, 謝璧進門時已察覺屏風後有刀斧手,此刻看到多榮,面上做出幾分惶恐幾分吃驚的模樣, 低聲道:“陛下。”
謝璧要行禮, 卻被多榮攙扶而起,多榮笑道:“都說謝大人一心為朝廷, 但也要看那朝廷值不值得大人用心相待, 如今定朝任用權宦, 朋黨相争, 已是爛到了骨子裏,謝大人就算有報國之心,也難以施展啊!”
在東都稱帝後, 多榮也一直關注着南朝的情況。
在少帝的朝局中,曾主和的何相, 蔡沖二人毫發無損,仍然位高權重,至于謝璧, 則壓根未曾出現在蜀都朝廷之中, 而是在永州村落研究地形抗敵之法, 說出來是一份大任,但畢竟遠離了朝廷中心, 外放太久, 難免和聖上隔閡,想來謝璧已頗有怨言, 再加上朝廷對李元吉下手, 更是讓他無比惶恐。
前後一想,謝璧來東都的舉動, 也是合情合理。
多榮心中存疑,面上甚是喜悅,搭上謝璧這條線,對北戎來說意義重大,謝璧是定朝重臣,對定朝機密甚是了解。
更別說他背後還有關越這等武将,如此一來,北戎掌控了東都兩個舉足輕重的關鍵人物,揮師南下的勝算大大增加。
多榮和謝璧,若隆秘密宴飲,席間相談甚歡。
*
謝璧一離開潭州,秦婉更是肆無忌憚,經常去尋裴昀母親,對夫人笑着道:“裴将軍最近招徕了不少軍士,很多人知曉裴大人和江姑娘是表兄妹,想着表妹既然是個菩薩心思,表兄也定然是好的!”
秦婉還隐晦的嘆口氣:“如今是戰時,聽說有家室的将士,反而更惜命些,那些不拖家不帶口的,無牽無挂,倒是半點不愛惜自己。”
裴夫人心裏一動,道:“晚月那姑娘我也暗中見了幾次,雖出身低了些,但好在模樣齊整,況且阿昀對她也是心心念念,我早已想着不若成全了事,但阿昀卻只說不急。”
秦婉笑着道:“裴将軍在外督軍,一心為國,就算有心思,也不好擺在明面上,兩家既然早有意,不如提親定親一氣呵成,戰亂時節規矩不用那麽嚴,趁着這些時日,先把婚成了,您也好抱孫子啊。”
待到生米煮成熟飯,謝璧回來後再如何,都無濟于事了。
裴夫人深以為然,兒子既然鐘情江晚月,自己倒不如将事情辦好,待到兒子督軍回來,定然喜悅。
南北局勢緊張,北戎始終虎視眈眈,這等情況下,也實在來不及挑名門貴女了,江晚月在朝廷薄有聲名,又救助了那麽多人,裴夫人是個吃齋念佛的,日日聽秦婉說救人的人有福緣,能庇佑全家,也漸漸信了。
都是命,兒子既然喜歡,就讓兒子娶了這二嫁的船家女吧。
裴家去江家提親,過程意想不到的順利。
秦朗對裴家知根知底,直接答應了裴家的婚事,甚至連婚事的具體日子都協商好了,就在七日之後。
答應了裴家的婚事後,秦朗獨自站在窗前,每每聽說城破之時獨身女子的遭遇,便覺驚心動魄。
有夫家的女子也許還能得到保全,但無夫家的女子,卻仿若無主之花,任人采摘蹂躏。
自己一介商人,在這亂世之中,本是弱勢,又怎麽庇護一個年輕貌美,又無夫家庇護的孫女。
還好,裴家願意娶江晚月為妻,裴家手握軍權,裴昀又對晚月甚是用心。
亂世之中人如浮萍,秦朗如何能不答應呢?
王叔知道後有幾分猶豫:“嫁娶是大事,是否太急促了些,不論如何,總要讓姑娘知曉此事吧。”
“她如今主意越來越大,知曉了不一定會捅出什麽婁子。”秦朗狠了狠心:“再過幾日再告訴她便好,就讓她在家中安心備嫁。”
如今的世道,沒有夫家的女子朝不保夕。
他寧願……寧願月月以後恨他,也要趁如今尚有餘力,為她擇一良婿,護她一世無憂。
秦家,秦婉聽着春香對她說起裴江兩家定親之事,唇角的笑意透出幾分陰冷可怖。
“從碧胧峽到潭州,多走水路,聽說新娘的喜船會停靠在湖邊等待夫婿前來迎接……”秦婉眸光透出幾分狠厲:“江晚月也會等在船上,你知道該如何做。”
春香低聲道:“奴婢明白,一切都安置好了,只等成婚那日了。”
“是啊,總算等到了這一日。”秦婉唇角綻放出讓人骨寒的微笑:“她不是最愛當江上小菩薩嗎?”
“我就成全她,讓她死後成仙,庇佑世人。”
江晚月獨自一人坐在碧胧峽的清溪之上,望着遠山薄薄的雲霧,身影透出幾分孤清。
自從謝璧走後,她每日只在船所和家中往返,造船之事甚是繁忙,她每夜都讀書到很晚,但仍然無法填滿心頭難以言說的孤寂空洞。
自從藏書閣一事後,看着他長大的叔伯都對她甚是失望,紛紛說:“晚月啊!你看你從京城回來後,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我們都不認識了。”
“你的心太野了。怪不得你外公為你如此操心……你身為女子,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是想走你父親走過的老路嗎?”
“……”
就連鄰居的劉大媽都不解道:“晚月,你怎能忤逆長輩呢,而且你父親那些書……害了他的性命,你為何還要翻出來……唉,大媽沒學問,勸不動你……你好自為之吧……”
面對形形色色的勸說,江晚月皆是用沉靜清冷的模樣面對,未曾過多解釋。
可她的心底卻宛若壓了巨石,透不過氣。
這是她從小生長的家鄉。
那些人是看她長大的親鄰。
可如今……她卻覺得碧胧峽如此逼仄,如此陌生……
似乎天地之間,只剩她孤身一人。
可……前些時日謝璧在時,她從未有過這等感受。
唯有等他走後,她才看清了周遭形形色色的人和事,驚覺碧胧峽并非年少時無憂無慮的家鄉。
江晚月垂眸,她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望着将沉入潇江的落日,她忽然……有幾分挂念他……甚至隐隐期待他早些回來。
至少待他回來,她不再獨自一人面對世間的流言蜚語。
江晚月想着想着,又想到了謝璧在舟上的那番話。
她呼吸一滞,緩緩閉眸。
她敬佩謝璧,在亂世之中,她很慶幸有如他這等官員,為生民撐起一片天,且始終鼓勵她為民做事……
但她對他,絕不能,也不該有任何私情。
一次次委屈自己,換得他人認可的日子,她過夠了。
她不會再讓自己卷入情愫的漩渦。
*
謝璧從若隆處出來,徑直去了謝府。
當時逃難時慌張,有許多物件未曾來得及帶。
謝璧緩緩打開府門,昔日的高門已有破敗之感,梁柱上的蛛網灰塵極為醒目,曾經被精心飼養的中庭嬌貴花草,如今也皆衰敗,風拂過枯葉,簌簌作響。
謝璧未曾停留感嘆,他此番回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謝璧腳步不停,走進了後花園。
此處是謝府最冷僻的角落,即便是以往住滿人的時候,此處也是荒蕪的,如今更是荒草凄冷。
謝璧卻心跳加速,一步一步走近紫藤樹,直到看清紫藤包裹的物件,總算放下了心。
還好,江晚月帶來的小舟還在。
謝府已被洗劫過,莫說金子古玩,就連門口的匾額,都被人拿了去。
畢竟,木頭在平常無人稀罕,但在民生凋敝時,卻是極好的東西。
至少有一塊木頭,省了劈柴,冬日可保一方溫暖。
因此謝璧來時極為忐忑,他并不怕謝府的古玩珍品被人拿去,即使那些物件皆是價值連城,他也視為了身外之物。
唯有江晚月帶來的小舟。
他心心念念,始終未能忘懷。
還好,紫藤已牢牢纏繞在小舟之上,似纏綿,似守護,謝璧從前廳拿來劍,一下一下,砍斷紫藤。
紫藤堅而韌,又層層疊疊纏繞于上,謝璧砍斷幾根,雙手虎口都震出了血。
謝璧雙眸通紅,極為專注的砍向那紫藤。
明日他要赴蜀,不能在京城逗留太久,畢竟他未曾向陛下說明過計劃,此番定然要去蜀都觐見陛下。
從潭州到江西,從江西到東都,一路馬不停蹄,謝璧早已心神交瘁,極為疲憊。
他通紅的眼眸閃着沉沉的堅定光芒,在月色中仍牢牢握劍,砍斷藤枝。
他此番,一定要将這獨木舟帶去碧胧峽。
他不知下次何時才會回來,也不知這獨木舟會不會被人損壞。
那個女孩子想念父親蓋的房子,她也定然想念父親做好的小舟……
何況,她有那麽多的回憶,都是這小舟承載的……
他沒能護住那時的江晚月,但至少,他可以讓她少幾分遺憾……
謝璧在月光下露出疲憊的笑意,她看到木舟,定然會極為欣慰吧。
等到黎明的曙光穿破黑暗,謝璧終于将獨木舟放到了馬車之中。
此番他要帶着這輛沉重的馬車,獨自踏上離京之路。
又是一年春。
東都大街上,漸漸有了人聲,路畔仍有稀稀疏疏的賣花擔,雖遠遠沒有之前的熱鬧盛景,但百姓卻開始過上往常的日子。
謝璧走過去,買下一枝粉玉蘭。
對于去歲花,去歲人來說,這枝玉蘭,已為時尚晚。
可春日并非一去不複返。
總會有下一次生機再次蘇醒。
曾被攻破的都城,會因歲月再現繁華。
曾被傷的心,也并非不可療愈。
今年的春日,他買下的這朵玉蘭,恰逢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