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第 66 章

謝璧背部的傷口未曾痊愈, 已從床上掙紮起身。

他無旨擅去江西,後又擅自去了京城,據聞皇帝已是大怒。

謝璧懇切上書, 言明了傷勢, 皇帝總算恩允他在江西養傷。

但謝璧也深知,他定然要速去蜀都一趟解釋這些時日的種種事情, 況且, 他還有一樁心事, 未曾實現。

謝璧将裝在車上的木板依次取下, 排列在地面上。

木頭因年深日久發出深褐色,還有些部分木紋開裂,長出苔藓和黴斑。

謝璧小心翼翼的用刷子除去髒污, 将木板洗擦得煥然一新。

竹西看着自家郎君宛若上好白玉的手指拂過黴污,好幾次想去阻攔, 又欲言又止。

他知曉,如今但凡是和夫人有關的物件,郎君總是親力親為。

這一車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木板。

卻是郎君放棄無數金玉古玩, 從京城唯一帶回的物件。

謝璧小心翼翼的撫過木板的紋路, 眸色泛起溫柔的漣漪。

這是江晚月曾帶來的木舟。

是她年幼時呆過的木舟, 劉大媽曾說過,小時候的晚月愛哭, 每次哭鼻子, 江母都會帶她去木舟上散心。

飄飄搖搖的木舟,也許很像搖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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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不會是她最懷念的日子?

她定然很在意, 因此才會将木舟帶入京, 他記得在婚後,她也常常去舟中小憩。

還好, 還好他到京城時,被紫藤纏繞的木舟未曾有絲毫損壞。

謝璧這幾日看了許多有關木舟形态的書籍,這木舟制造得也甚為精巧,很快,謝璧就将船板拼湊到了一起。

木舟成形,布帆也豎好,他精益求精,不放過任何細節,将木舟恢複成了以往的模樣。

裏層木板被安裝時,一封紙箋随風飄落。

謝璧微怔,這紙箋太過隐蔽,深藏在木板之後,若非他此次拆了重裝,未必能發覺。

謝璧拿起紙箋。

紙箋上,是幾行潦草清晰的字跡:“我江延此去江西,倘若在治水中遇難,也許并非天災,而是人禍,治水之世,功利萬代,後來者應明真相,除奸惡,切莫以畏懼天命之由,止步不前。”

寥寥幾字。

卻動魄驚心。

謝璧眸光漸深,這是江晚月之父江延的親筆。

江延在江西任職時,因治水之故,殉職在堤壩之上。

和他一同因治水而亡的,還有村子中不少治水的青壯年。

此事之後,更坐實了江西不可輕動,若違天意,定遭天譴的流言。

江延成了最後一個為江西治水而奔走喪命的官員。

此後,再無人提及,就連這次修堤建壩抵抗北戎,江西都未曾參與。

此事皇帝也已特批,那些百姓常年過着忍受着洪水,靠撥錢度日。

可江延為何說并非天災,而是人禍?

此事發生時,謝璧年紀尚小,但記憶卻甚是深刻。

因為秦淩便是因此事提拔進京,一來京就來拜訪謝家,謝家也和秦家越走越近,而秦家并非只和謝家來往密切,和如今的首輔何相,甚至和宮中的權宦也關系甚好,頗得皇帝賞識……

謝璧在官場宦海浮沉多年,迅速掠過一個可怖的猜想。

手上的紙箋突然重逾千斤。

謝璧将紙箋放在衣袖中,面色反而愈發沉靜似水。

他會将一切真相都查得清楚明白,絕不會讓她的父親含冤。

但在查清之前,他絕不會讓她卷入這場漩渦。

*

喜船失火一事很快查清楚。

在船上發現北戎兵士的袖徽,原來還是北戎人深恨江晚月救民的舉動,才做出這等事。

不止碧胧峽,被江晚月救下的,分散在各地的百姓,也都漸漸知曉了這消息。

衆人議論紛紛:“晚月這丫頭救人無數,不讓須眉,反而差點害了自己,真是……”

“小菩薩保護我們,我們為何不能保護小菩薩啊……”

“我家有忠心的家将,江姑娘既深陷危急,我願讓出兩位家将,這二人一世忠心于姑娘。”

“我沒有家将仆從,但我願親去碧胧峽守護姑娘,給姑娘當門衛樵夫,我也甘之如饴……”

“潭州官府是做什麽的!連晚月姑娘的安危都無法保證,怎麽對抗北戎!”

“江姑娘救過我們的性命,潭州若護不了姑娘,我們來護!”

碧胧峽人在這幾日總算開了眼界。

每日都有不少人輾轉打探到他們這鄉野之地,千裏迢迢,只為了趕赴江宅,護江晚月無恙。

從此後,每一日,每一夜,都有人自發的守在江宅門口。

他們默契的不去打擾江晚月。

而是在不遠不近的地方,默默守護。

“這麽大的排場……”碧胧峽的鄉親驚了:“晚月那丫頭的安危,這麽多人挂心呢……”

江晚月救的人,不是碧胧峽的鄉親,他們始終沒意識到,江晚月對那些人的重要性,看到這排場,才終于意識到。

江上小菩薩的名號,不是陛下的贊賞,不是安王認為幹女兒的榮耀。

而是千千萬萬百姓的奮不顧身。

謝璧也知曉了此事。

他靜默良久。

他知曉,這個世上,有許多人不聲不響關懷着她,真到了危急時刻,有許多人會毫不猶豫的護住她。

他只是比那些人快幾步得到消息,恰好趕到她身畔罷了。

他能為她受傷,何嘗不是榮耀和幸運?

*

裴昀至今仍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真實發生了。

他無數次回想當時的場景,

當時……他為何沒有想起直接上船呢?

謝璧是北人,自己長在南方,是會水親水之人。

更何況船上的,是他的妻啊。

為何在最危急的時候,他沒有想到跳入水中直接游去船上救人呢。

也許是很多人拉住了他,也許是當時嘈雜的環境讓他無法思考……

可無論怎樣,他就是未曾去救。

他的婚事,成了謝璧大顯身手的契機。

悔恨讓裴昀夜夜難眠。

他只能趁謝璧養傷虛弱,率先一步暗中調查。

畢竟是裴家家事,從自家內部調查,倒快上不少。

船上有四個喜娘,兩個家中的,兩個外頭的,婚事當日來尋他說江晚月暈船的,便是家中喜娘。

裴昀找到喜娘,聽到喜娘陳述後,沉吟道:“你說秦姑娘經常來找老夫人,人也是她推的?”

“是啊,不過此事和秦姑娘無關,只是聽說了她的幾個朋友在潭州出嫁,都是用的這些喜娘,正巧老夫人問起,她才多說了一句。”

大戶人家都是用自己的喜娘,但一些專門的環節,還是想用專門的人來侍奉。

這些人多服侍高門大族,經驗豐富,經高門內部推薦,輾轉于各大家族。

秦婉給裴家推薦喜娘,倒是也沒什麽稀罕。

船驟然着火,這些喜娘離船逃命,也是情有可原。

但裴昀卻下意識覺得,定然不是意外。

他去尋了當時的守湖值勤的衛兵,那兵士道:“當時的确蹊跷,屬下記得,當時我們想要讓喜船停在岸邊,船上的人非要讓船去湖中心。”

裴昀立刻追問道:“那二人長什麽模樣?”

衛兵大概描述了一下,又道:“我們是擡出了謝大人的身份,他們才總算沒再多說什麽……”

謝大人……又是謝大人……

裴昀緊緊握拳,對謝璧又恨又感激。

感激他盡心盡力,妥當細致的提前想到了諸多情況,護住了江晚月。

恨為何做這些事的人不是自己……

裴昀冷靜之後,仔細思索這場婚事。

喜娘是秦婉薦的,婚事是秦家促成的。

就連婚禮當日,秦家人還一直在拉着他飲酒,若非江晚月及時讓喜娘來通報他,他差點要喝醉……

守湖的衛士也說,那人偶然間說到了秦大人。

往事如珠子一個一個蹦出來,裴昀隐約覺得,秦家人的做法可以聯成一條線……

但秦家……為何要害江晚月?!

難道就是因了,京城裏秦婉和謝璧的流言,所以秦家對江晚月痛下殺手?!

雁過留痕,那條船雖然燒了,但不可能什麽都不留下。

江晚月手腕的鐵鏈,被謝璧拿了去,但裴昀對那鎖鏈記得很清楚,大概勾勒出了輪廓。

連環鎖需兩把鑰匙才能打開,多是扣押朝廷重犯。

還有船上的香,這香是民間禁品,只有押镖或山匪等下三濫的人會用,或者,在宮廷之中。

籌謀之人,定然是官場之人。

這絕非女流可以做到的事,難道是秦家為了害江晚月,竟不惜借官府之力?

*

碧胧峽地方小,謝璧要去蜀都的消息很快傳開,碧胧峽衆人都來送別謝璧。

他任巡撫的這段時日,大部分時日都呆在碧胧峽,碧胧峽水系衆多,謝璧在不傷民力的基礎上,建了不少造福百代的水利工程。

這些大壩戰時是壁壘,平安時,也能調節碧胧峽水利,至少絕不會再擔心決堤。

甚至本和他無關的瑣事,也從未敷衍搪塞,而是盡力想為百姓多做一些事。

真心為民的好官,百姓會真心不舍。

聽說蜀都的陛下對謝大人頗有不滿,大人這次去蜀都,也不知會是什麽情景……

江晚月坐在窗邊,安靜的編着竹篾,她雙眸垂着,竹子的清影似是落在了她的眉間。

讓她愈發清冷透徹。

秋璃動動唇:“姑娘,很多人都去送謝大人了……”

她輕嘆一口氣:“姑娘不去看看嗎?畢竟……”

江晚月睫羽輕顫。

畢竟……

畢竟什麽呢?

畢竟他們曾夫妻一場。

還是,畢竟他這次救了她一命。

江晚月視線越過連綿的遠山。

這一去蜀都,不知等待他的,是福是禍。

東都如今是北戎人的首都,他擅自進入,想來皇帝就算再信賴他,也定然心生間隙。

江晚月收回視線,終究未曾踏出家門。

從前盡量不去和謝璧有任何關聯,是想和他斬斷羁絆,再無往來。

如今……如今她清晰察覺到,和以往是不一樣的。

他離開碧胧峽,她會想念他在的日子。

甚至……在船上最無助之時,腦海裏也掠過了他的影子……

她在盼着他來。

她不能再見謝璧。

因為她軟弱,很快又潰不成軍。

有所求,才會有所失。

她恨自己某些時刻的不堅定。

往事歷歷在目,無數次落空的期待,無數個輾轉的夜晚……

她已經受了教訓,付出了刻骨銘心的代價,她拖着孱弱的身子回到故鄉,剛過一段安穩日子,為何又要對他生出期待,又要随他的舉動而情緒起伏……

江晚月輕輕閉眸。

她盡量少去見他,以此保證心緒平穩。

可沒想到謝璧竟然來了。

他一身月白布袍,宛若碧胧峽的尋常讀書人,只是旁人穿上是文雅寒素,他遙遙站着,卻是矜貴風華,瓊枝玉樹。

他面色也有幾分蒼白,卻站在翩飛花樹下,笑着對自己輕聲道:“晚月,我帶了禮物給你。”

夢中的獨木舟,赫然出現在眼前。

江晚月全身顫抖。

她從未想過會再次看到這獨木舟。

畢竟連東都都已淪陷,她以為……只有在夢裏,才能看到父親親手所做,曾經陪伴她的獨木舟了。

她也未曾怪過誰。

也許這就是命。

一路走來,她被天意收去了太多想要珍惜的。

對天意收走的東西,她無力反抗,習以為常。

她以為永遠見不到的獨木舟,又完好無損的出現在了面前。

她以為天意要搶走的東西,他也能奪了回來送給她。

“這船可以拆卸,我按照從前的模樣已組裝好了。”謝璧負手而立,擡起鳳眸:“你看看可還好?”

不管他做了何事,不管此事有多艱難,他都隐去不提。

江晚月指尖拂過木舟,輕聲道:“你還記得它從前的樣子。”

這船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絲毫未曾出錯。

很難想象這是謝璧親手組裝的。

謝璧輕輕颔首。

“不過這畢竟是很久之前的船了,年深日久,總是會有傷痕。”

“但只要盡人事,也能妥當的修繕。”

“雖然就算補好,也會和從前不一樣,會有抹不去的痕跡,但有時候這些傷痕也許并非是不堪,而是讓我們要知曉它有多珍貴,多麽不可失去。”

“晚月,船可修補,人心也是。”

“從前我錯過了很多,也忽略了很多,但好在還有一生,可去修繕如初。”

江晚月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她緩了緩,眼簾擡起,望着謝璧清湛的眸光。

那些陳年往事,算不清,忘不掉。

她避開視線,低聲道:“大人前去蜀都,路險山峻,一切小心,碧胧峽偏遠,書信比旁的地方要慢幾日。”

謝璧心中一動,不由莞爾。

他能聽出江晚月的弦外之意。

是提醒他若有消息,請及早寫信。

他會給她回信。

這只是很正常的一句提醒,用在鄉親,朋友之間,都甚是普通平常。

可謝璧心潮起伏,心跳怦然。

從前江晚月對他皆是民對官的恭敬漠然,這一次,總算和從前有了微小的區別。

盡管無比微小,卻給他莫大的安慰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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