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第 68 章

話已至此, 謝璧也曉得多說無益,事情究竟是如何,還是要自己探勘一番。

他轉了話題, 和少帝開始聊未來的作戰計劃。

少帝越聽眉心越是緊蹙:“這計謀聽着倒是固然是好, 但恐怕太過委屈你了。”

要想讓北戎徹底相信,謝璧自然還要繼續和朝廷決裂, 受盡委屈和擠壓, 才能讓北戎更加相信。畢竟謝璧從前一直為朝廷效力, 突然和将軍一起暗中投靠北戎傳遞消息, 怎麽都是說不過去的。

少帝笑道:“其實這倒也說得通,癡心錯付,往往決裂更深, 愛之愈深,越是容忍到忍無可忍時就不再顧念舊情, 只要你配合朝廷演好這場戲,想來他們也不會生疑。”

謝璧聽着聽着,思緒不由飄到了江晚月身上。

他如今愈發如此, 不管是相關還是不相關的, 思緒宛若控制不住般, 一次一次想起她。

每次一想起,胸腔就泛起酸澀的沉痛。

謝璧笑着應付了幾句, 走出了大殿。

剛走出大殿, 便有一個小公公上前道:“謝大人,我們祖宗請您過去敘舊。”

謝璧頓了頓, 知曉是蔡京想要見他。

謝璧略一思索, 跟随那人一起去了蔡京的家宅。

蔡京坐在池邊,正在安靜垂釣, 他身邊有兩個權宦,都是他身邊的臂膀,兩人圍着蔡京說笑,偶爾對着池子撒下一把魚食,吸引魚兒游到岸邊上鈎。

蔡京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向謝璧,站起身寒暄了幾句:“謝大人遠道而來,我已準備了晚宴,大人留下,我們一起用膳。”

謝璧笑着推拒了:“我後日便要啓程,還要去看看老母和老友,在此謝過公公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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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也并未刻意留他,笑裏藏刀問了問潭州如今的情況。

謝璧也含笑和他寒暄了幾句。

蔡京話鋒一轉,又道:“謝大人深得陛下寵幸,但行事也要小心,竟然孤身進東都和多榮見面,你也知曉,如今降了北戎的将領官員不少,還有不少人首鼠兩端,令人不齒,大人一去北戎,衆人難免多心,就算陛下知曉大人一心為國,也耐不得旁人如此诋毀……我也是多一句嘴,大人可要多為自己着想……”

“多謝公公提醒。”謝璧笑道:“公公一心為國,可知曉如今江西修堤之事一直在延誤?”

蔡京皺了皺眉頭:“江西修堤?你說的是淦州吧,那地方水患多,當地的老百姓寧可受餓也不願治河,你年紀小,不知當時之事,此地但凡修繕河道必會出事,此地河道的确不能輕動……”

謝璧笑而不語。

淦州連年受災,戶部照例會下發就災銀子。

因江西是蔡京老家,所以江西的受災銀兩都由此人分發?

而秦家和蔡京,何相也都甚是熟稔。

謝璧飛速思索着,笑道:“蔡公公身在朝廷中樞,我如今只是個閑散之人,公公既然知曉前因後果,那我也不多說了。”

兩人又含笑交鋒了幾句,謝璧告辭離去。

蔡沖身邊的秦公公将謝璧送了出來。

秦公公一直欲言又止,倒好似想要說什麽。

謝璧也看了出來,淡淡道:“公公是有話想說?”

秦公公點點頭,低聲道:“大人有所不知,陛下的生辰日也就要到了,都說彩尾魚是祥瑞,宮廷已許久未曾見過了,如今總算安頓了下來,我們也想讓陛下開心開心,可您也知曉,這東西在潭州九懸灣裏呢,哪兒能說有就有啊……”

謝璧颔首聽着,心裏倒是很奇怪,不曉得此人為何會對他說起難處。

他如今是在潭州,但他并不願接手此等事,更何況這等事勞民傷財,傷人性命,今年有了祥瑞,是不是明年還要,皇帝的生辰日有了,皇後的呢?

如此越來越窮奢極欲,倒不是卧薪嘗膽,認真備戰的模樣。

秦公公話鋒一轉道:“畢竟上次拿到彩尾魚,還是從你家丫鬟手中得來,我記得那還是冬末春初,冬日是如何将魚采來的……你可知當時的場景?究竟是找了誰去捕魚,可是在潭州找的人?”

謝璧一時錯愕,彩尾魚不是秦家捕來的嗎?

謝璧過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記錯了吧,怎麽會呢,我家人怎會做這等事,”

“我記得就是你家人給的啊。好像……好像是個叫秋璃的姑娘。我們不收來路不明的東西,當時她說是謝府為了給你求情嘛,特意去捉的,我們才收下……”

謝璧喉頭突然被扼住,他全身輕顫,緩緩握緊手掌,因用力過大,手背青筋暴露。

“謝大人……”秦公公很是驚訝,猶豫道:“你看那彩尾魚……”

謝璧聽不清他說了什麽,周遭的人和事如同漂浮在水面上,迷蒙不清,他将手掌緊握又松開,勉強保持着平靜的模樣,強笑着應付幾句,緩緩走出蔡宅。

出了門,全身的力氣似是霎時被抽空了,謝璧扶住牆沿,往事如刀,一幕幕掠過心頭。

怪不得……

怪不得他從大理寺回家後,她忽然變得蒼白羸弱,如同大病了一場,卻笑着說是吃食不适,讓他莫要擔心。

怪不得她突然極為怕冷,春日總要蓋着厚被子,夜裏還會偶爾顫抖,似是在夢魇中掙紮……

怪不得她開始懼水,所以那夜她未曾逃脫,差點真的喪命于水中……

所有的跡象指向同一個答案,彩尾魚是妻在嚴冬時,親自去九懸灣捉來的。

清晰的,無可置疑的事實,讓所有的疑惑和蹊跷,都瞬間有了答案。

謝璧全身泛起涼意,他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他的妻,為了救她,竟然真的只身去了九懸灣。

她不知東都門路,也不曉得權力博弈,唯有一腔孤勇。

因了愛他而有的一腔孤勇……

因此,她暗中獨自離府,冒着風雪嚴寒,一個人去了千裏之外的冰封河邊。

謝璧不敢去想,江晚月是怎麽獨自在那等嚴寒酷烈的激流中,尋那小小一尾魚的……

她定然無比恐懼。

要有多少愛意,才足以戰勝那些恐懼啊……

而他謝璧,何德何能……

半晌,謝璧察覺出真實的窒息感,才想起一時只顧心痛,竟忘了呼吸。

謝璧如同被抽光所有力氣,一步一步,眼眶濕潤,走在大街上。

他不想回謝家,也不願看到熟悉的人。

他沿着街,找了個無人知曉的酒店。

一進門,謝璧就要了很多壇上好的酒。

他對着碗口喝了幾口,酒液淋漓,可他不管不顧,只是喃喃道:“真傻……真傻……”

她真傻。

明明早該知曉他這等長在權貴之家的人,不在意真心,可她偏偏孤注一擲的把真心盡數給了她……

她真傻。

就算真的想要救他,也有無數種法子,可她偏偏選了最不顧自己安危的方式。

……

謝璧邊喝酒邊苦笑。

他記得,當秦婉将畫着彩尾魚的畫給他,她曾輕聲質疑,說彩尾魚不是這般模樣。

那時他還曾經奚落,說江晚月怎會知曉彩尾魚的模樣。

她如何會不知曉呢。

彩尾魚本就是她親自捉來的啊……

謝璧心尖顫顫的,溢出難耐的酸澀,緩緩上湧,鼻腔和眼睛都被無盡的悔恨淹沒。

他難受得想要流淚,可偏偏一滴淚也流不出。

誰能知道……他究竟該怎麽去做?怎麽彌補……

他情願為她做所有的事。

可她如今,什麽都不缺了。

她用離開後的日子,直白又殘忍地告訴了他,沒有他謝璧,她反而過得更好。

謝璧踏着涼如水的月光,神情恍惚,輾轉回了家。

這些時日,他給她寫了很多信。

他把每封信都寫得很長很長,長到如同夫妻間對燭夜話,絮絮日常瑣事。

寫信的時候,他可以騙自己,他是在給他的妻寫信……

可她早已不是他的妻了……

可他們還是夫妻時,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她說起日常……

可他又怕,他怕他說得太多,弄巧成拙,反而因不知分寸,惹了她厭煩。

在東都時……在東都時她就是如此對他的啊,只要在家宅之中,她似乎永遠跟在他身後,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距離。

他想找她說話,她一直在,他想一個人清淨,她也可以瞬間沒有任何存在感。

只有此刻,謝璧才曉得,原來當時自己一回頭江晚月就在,是何等的遷就……

原來愛一個人,就是連示好都小心翼翼,是刻意和他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兜兜轉轉的命運,是上天對他的懲罰,也是上天對他的救贖。

蜀都春日來了,百花争豔的春日,蜀都女子的發髻上,插着芍藥,玉蘭,和很多豔麗奪目的花苞。

衣香鬓影,灼灼光華。

謝璧走在滿是貴女的宴席之間,腦海裏唯有一個畫面。

江晚月在碧胧峽的湖畔邊清洗竹子,碧綠深湛的湖水流淌而過,她擡起的側臉籠了朦胧春光,清豔濯淨,她的發間,有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翠色葉片。

那是她用蘆葦和草編的葉片發簪,點綴在發間,樸素清雅,遠遠望去,宛若葉片落在鬓發上。

她如同山間精靈,純淨美好到他忽然開始害怕,害怕他離開的這段時日,回去後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很想很想江晚月。

發瘋一樣的想她。

想要再見面,想要再聽到她的聲音,把天地間所有美好捧到她面前也好,什麽都不做也好……

他只要,他陪在她身邊,她也陪在他身邊。

碧胧峽是異鄉,但有她的陪伴,他從心底安然踏實。

可蜀都,明明有這麽多的舊人,心口卻無比空落,如同落滿大雪,空無一人的庭院。

沒有她的地方,太冷了……

冰冷得讓人無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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