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第 74 章
畢竟是皇後邀請, 江晚月終究去赴了宮廷船會。
太液池畔垂柳依依,一艘精致的畫舫停靠在淺岸,江晚月穿了一身湖藍裙裝, 溫婉大方, 又并不會喧賓奪主。
江晚月此前也參加過這等集會,深谙宮規, 像這等貴族男女都有的場所, 不少貴女會精心裝扮, 她如今無心男女之事, 更不願惹是生非,因此刻意往低調打扮。
但她身姿窈窕,手腕脖頸白皙若雪, 一進船艙,清豔之色, 濯濯耀目。
皇後身畔的親近侍女前來扶江晚月,對衆貴女道:“這是江晚月姑娘,被人稱為江上小菩薩, 在潭州江上救了無數黎民百姓, 也是皇後親自請來的客人。”
前面幾句衆人都一臉無所謂, 但聽到後面那一句,衆人便不敢怠慢了。
畢竟對于大多數東都貴女來說, 對救助平民的小菩薩毫無興趣, 但對皇後請來的客人,卻心生欽慕。
但很快就有不少貴女發覺, 這位江上小菩薩, 她們并不陌生。
這不就是……謝大人的前妻嗎?
有人驚訝,有人感嘆, 有人佩服。
但不少貴女都和秦婉交好,只覺得甚是可笑。
江晚月之前和離回了家,結果搖身一變,成了江上小菩薩。
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她們早已想好,要為秦婉出氣。
她們扇着精致的團扇,面上帶了幾分笑意,似是在閑聊:“你聽說了嗎,蜀都的一個姑娘,和侯府長子有了幾分情緣,竟大老遠的追着侯府來京了,真可笑,逢場作戲罷了,山溝水坑裏的小魚小蝦,怎麽也成不了鳳凰啊。”
“這些女子是怎麽回事兒,打量着京城高門都是行善的堂子,專門收養山裏人口啊……”
那女子話音未落,已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的響起。
謝璧從船廊上走過,一身緋色官袍,風姿挺拔,船艙驟然明亮起來。
謝璧年紀極輕,已貴為首輔,才貌冠絕京城,還尚未結親,他一出現,衆女子不由得屏住呼吸,理了理鬓發。
衆男子則紛紛站了起來,畢竟論官位,謝璧首屈一指,論身份,他也是皇帝表兄,貴為皇親。
他們或要和他共事,或需他提攜,自然不敢怠慢。
謝璧目不斜視,穿過衆人,徑直大步走到江晚月身邊,彬彬有禮問道:“姑娘可好?”
江晚月點點頭,蹲身行了個禮。
謝璧含笑點頭道:“聖上和皇後娘娘對姑娘來京一事都甚是看重,催請了好幾次,若是哪裏唐突慢待了,豈非辜負了聖上的好意?”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但足以讓船上的人都聽到。
立刻有人低聲道:“聽見了吧,江姑娘是陛下和謝大人親自請來的,并非有些人說的刻意鑽營。”
謝璧這番話,不着痕跡,已是警告。
秦婉的幾個好友對視一眼,臉色灰敗。
但如今謝府随着謝璧官位升遷,已成京城一等一的貴胄,謝璧如此說,她也只能悻悻賠笑。
*
船在垂柳碧波中緩緩行駛,風卷簾幕,矮桌上有琴,有笛,有洞簫,有箜篌,有風琴。
衆貴女焚香浴手,琴聲泠泠作響,衆人依次彈奏。
琴能養心靜性,琴曲能見人心魄,這次琴會,皇後為了應景,定的琴樂主題也有關家國。
琴聲悠揚,自有肝膽照冰雪。
衆貴女也紛紛應和,所操之曲多恢弘遠闊,如平沙落雁,胡笳十八拍,昭君出塞,以女子之身,抒報國之思。
京都貴女從小習琴,今日宮宴琴會貴胄子弟雲集,更是彈得極為用心出色。
謝璧立于船中,望着東都的貴女們依次款款撫琴,她們的裙擺映着溫煦的湖風,嬌貴甜美。
太液池精巧貴重,就連湖風,都要比潭州江上的溫軟。
紅塵熙熙攘攘,謝璧穿過衆人的身影,望向坐在紗簾後的江晚月。
眼前的衆人都成了虛幻的影子,腦海裏逐漸清晰的,唯有江晚月。
長空如碧,她衣袂翩飛,穿梭于江上衆船,救人無數……
她和衆女子于風浪中站在船巅,倔強又淡泊……
她在船所早出夜歸,研讀父親留下的書籍,親自入深山,尋造船之木……
她每日手中都不得閑,或用蘆葦編織物件,或彎身洗竹,眸光清冷專注……
她并非京都嬌柔的花骨朵兒,而是天地滋養的青竹。
他能和她相逢相知,是多麽幸運。
一曲終了,謝璧道:“我亦有一曲,想送與一人。”
衆人忙笑着相請,心中都暗暗驚了,此番也有不少男子撫琴,但都是俊秀的後生。
謝璧如今位高權重,又向來不茍言笑,舉手投足沉肅清冷,怎會親自撫琴?
還說要送與一人?
謝璧并未注意到衆人的心思。
他臨水撫琴,衣袂飄飄,潇灑出塵。
起初,琴聲杳杳,有幾分空冷寂寥,循序漸進,繼而激流浩蕩,若萬物颠覆,卻又有一絲如絲如縷的光芒,在琴聲中緩緩漸顯,綿綿不絕。
衆人只曉得謝璧笛吹得極好,極少有人聽到他撫琴。
沒曾想謝大人清隽如玉,還撫了一手好琴,不少貴女望着謝璧撫琴的模樣,雙眸熠熠發光,浮想聯翩……
謝大人前幾日來家中和父兄談事時,偶然撞見了自己,還曾謙和有禮的笑了笑……
那……這首曲子,會不會是送與自己的……
謝璧緩緩揚手,琴定收音,風靜水平後,琴聲并不剛烈,反而格外沉靜,好似無事發生,卻別有一番疏蕩之氣。
衆人沉靜半晌,才從方才激蕩的琴聲中回過神。
此時,皇後已款款而來,颔首道:“謝大人所奏之曲極為精妙,只是不曉得和本宮所定的家國有何關系?又是要送與誰?”
謝璧起身拱手道:“回禀娘娘,臣這首曲子是蘆葦吟,蘆葦長于湖畔,吸天地雨露,不如太液池畔的傾國名花,也不如天際鴻鹄懷有遠志,但曾有人告訴臣,蘆葦看似渺小,卻堅韌如絲,編結在一起,有無窮之用,撐起一方天地。
“臣在民間歷練,親眼見到不少百姓以己之力,救助家國,這些人,青石不曾留名,卻不該被後世遺忘,因此,臣才做這一曲蘆葦吟,送與那些用微茫之力守護家國的民衆百姓。”
謝璧語調沉穩誠摯。
彈這首曲子時,他心裏唯有她,他想把這首曲子送給她。
但他知曉,若真的将此話在這等場合明說,定然要給江晚月帶來無盡的困擾。
皇後淡淡一笑,颔首道:“謝大人說的是,這次國難之時,民間不乏報國之人,不說旁的,船上的江姑娘,就和這曲子相得益彰。”
江晚月淡笑起身謝恩。
皇後則拉住她的手,命她坐在自己身側,和她低聲私語。
秦婉面上的笑意不改,手中的帕子卻越握越緊。
這次宴會,衆貴女精心演奏,她本想着江晚月會像從前一樣,置身其中,無所适從。
可如今,江晚月仍什麽都未做,但滿船貴女的曲子,卻淪為她事跡的陪襯。
江晚月仍謙和含笑,昳麗眉眼清冷脫俗。一時間,高下立判。
她是在戰場中立了功勳的人,被皇帝皇後高看一眼,自然配得上這等對待。
更重要的是,有謝璧在暗中為她撐腰。
秦婉冷冷望着衆貴女将豔羨的目光投向江晚月,卻又無計可施。
*
船上的琴會結束,大家也三五成群漸漸各自散去。
皇後對江晚月笑道:“我知你不喜宴請,有些乏了,本宮安排了小舟,你若想回,便坐小舟先回去吧。”
江晚月道了謝,由宮人帶領,上了宮船後的小舟。
小舟飄飄搖搖,駛入太液池的垂柳深處,江晚月正望着澄波如碧的水色,忽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
江晚月回頭,登時一怔。
謝璧竟然也在船上。
小小的舟中,只有他們二人。
謝璧如同在碧胧峽時一樣,靜靜望着江晚月的側臉。
來到京城後,諸事繁忙,他卻比在碧胧峽時,更想要靠近江晚月。
熙攘喧鬧的東都,唯有她,是他的一方寧靜。
原來真心喜歡的人,是沒辦法釋然的,只要再次看到她,仍會想要将她擁入懷中。
江晚月上了船,才發覺謝璧在船上,心裏略一思索,已明白過來是皇後的安排。
兩人置身于湖中花海,徐徐春風吹過湖面,又吹起二人的衣擺,
微風吹拂起江晚月的發絲,氤氲絲絲縷縷的清淡枇杷香。
她在船上微微低着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謝璧和江晚月對坐舟中,兩人若目視前方,視線便會巧妙交彙,兩人目光都微微錯落,謝璧淡笑道:“其實,我也不喜歡這聚會,因此我和皇後娘娘說了一聲,既然你也不喜,不若讓我們同乘小舟,一起順着碧波溜走。”
江晚月擡頭,炙熱的日頭直辣辣的灑在謝璧那側,他身着朝服,額上滲出汗珠,他如今重傷未愈,過冷過冷都對身子不好,江晚月淡淡出聲:“那側有日頭,大人坐在我這邊吧。”
謝璧輕聲一笑:“我是男子,曬一曬也無妨的。”
話還未說完,謝璧已輕咳了幾聲。
他已逐漸察覺到,自己每次咳時,江晚月都會心軟。
果不其然,江晚月輕蹙眉心,低聲道:“就坐來這邊吧,位置寬敞,無妨的。”
謝璧颔首,坐在江晚月身側,宮中的小舟的确寬敞,兩人同側而坐,衣角也并不會觸碰。
兩人已許久未曾并肩而坐了。
小舟輕搖,望着碧泓湖水,一時間,兩人心頭都湧起
她的指尖,就在咫尺之間。
謝璧動了動掌心,強抑住想要握住她柔夷的沖動。
人心并非一夜之間冰封,也不會瞬時回暖。
他有的是耐心,一步一步靠近。
至少,她如今也是挂念他的。
因此她才會叫他坐在她身邊來。
江晚月在意自己的證據,點點滴滴,謝璧都悉數珍藏,無比珍惜。
船很快上了岸,岸畔,恰是東都最熱鬧繁華的大街,曾經歇業的店鋪大部分都再次開張,東都百姓仍和往常一樣,走動說笑。
謝璧将精致的桃花芡實糕遞給江晚月:“這是東都最有名的糕點店,盛名在外,你不是也曾想吃嗎?可惜你在京城那麽久,也未曾一嘗……”
謝璧又往前走了幾步,去了一家果子飲的店:“還有這一家的果子飲很美味,很多人都喜歡,我之前,還沒來得及帶你嘗一嘗……”
“還有這家……也是京城獨有的烤奶酥,也是你曾遺憾未曾嘗到的……”
其實江晚月對東都有很多念想和遺憾。
這些遺憾謝璧無從得知,皆是通過阿文和笛兒打聽出來的。
還好,她們二人都很配合,将江晚月的喜好悉數告知。
有一個店的掌櫃,南遷後決定不再回京,轉賣了店鋪,謝璧托人輾轉找到此人,重金買下京城宅院邀他來京重新開張,還為他兒子安排了差事。
掌櫃重新在京開店,一家也在京城紮了根。
但凡是她的願望,他都想……為她一一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