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長媳
長媳
因房屋毀壞,司馬師和羊瑜這夜宿在了張夫人處。
經了這場大火,司馬師自然沒有再要圓房的心情。
抑或從一開始,他今夜便未曾想要真的與她圓房。
這于羊瑜而言,算是一樁幸事。
兩人洗漱過,司馬師便自顧自睡去。
自始至終,對于這場大火,羊瑜什麽都沒有問。随丈夫下樓見到火場外的公婆和小叔小姑們時,她面上波瀾不驚,一一應對得宜,不但未曾流露一絲慌亂,反倒說“讓父親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受驚了。”
司馬師睡,羊瑜也睡。她心裏定好了今後的打算,知道半夜三更煩惱無用,不如養足精神明日好生應對,所以幹脆睡去。
第二日司馬師先醒,見羊氏在旁邊安然睡着,不免暗暗稱奇。
羊瑜醒時,見司馬師衣衫齊整坐在放燈的桌子邊,眼睛正看着她,便忙起身,問了安,又賠禮說昨兒因為勞累,一不小心睡遲了。
司馬師微笑道:“無妨。知道你勞累,所以沒許下人叫醒你。”
羊瑜又謝過他體諒。
羊瑜更衣梳妝,司馬師沒有避出去。
司馬師不避,羊瑜也不拒絕。
他全程看着她洗漱過,換好衣服,又去鏡前坐下,出聲道:“你倒是大方。”
羊瑜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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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師便站起來,去她身後站着,往鏡子裏看。
羊瑜見鏡子裏多了個男人,心裏沒防備地一痛。從前閨閣中,坐于妝鏡前,也曾幻想過多一個人入鏡。卻并非眼前這個。
她微微垂眸,視線錯開那人影,對着鏡中笑問道:“夫君可肯為我擇釵麽?”
司馬師伸手在她妝臺上劃過,選了一支雙股金雁釵,又擇了一枝金搖葉、一副明月珰。
他親自為她簪戴,一手扶着她發髻,一手試探着将釵送進去,一點都沒勾散她頭發,也沒有刺痛她。動作娴熟,顯然是做慣了的。
更不用說他選擇釵環的式樣。
臨去敬茶,司馬師又特意囑咐了,叫人給她換了軟底些的鞋,說母親那裏規矩大,恐怕她要站許久。也說了,母親只是嚴厲些,并沒有苛待的壞心,請她暫時忍耐過這一日就好。
“要站許久”。司馬師知道“要站許久”,是因為谖容當初真的站了許久麽?谖容只那樣“站”了一次,還是日後常常“要站許久”?
他若真的心疼,開口在母親面前為她尋一個理由,提前走了便是,站都不必久站,何必換鞋?
往好處去想,或許當時司馬師曾開口為谖容争一争,只是對自己懶得費力,所以才拿鞋子敷衍。
但無論怎樣,羊瑜面上笑着謝過夫君提點。
中堂敬茶,将司馬家長輩平輩小輩們一一見過。
谖容的公公,像一只笑面的老狼。
谖容的嫡婆婆,像一頭滿臉橫肉的虎;庶婆婆們,都像華麗而貪吃的貂。
谖容的小叔們,都像精明的豺,各有各的精明處,從目光裏透着。
谖容的妯娌們,都像滑不溜手的漂亮狐貍。
谖容的孩子們……孩子們一個個被引到她面前相見,斓兒、玫兒、敏兒、斐兒、致兒……每個孩子的臉上,都有她的影子。斓兒眉眼像她,光輝熠熠,神采飛揚;玫兒臉形像她,小方臉,嬌俏又不失棱角;敏兒鼻子像她,高挺英氣;斐兒嘴巴像她,朱櫻潤澤;致兒五官單挑出來都與她不相像,但湊在一起,卻宛然就是小時候的她……她們是谖容的孩子,她們站在這,就好像谖容活生生站在這。羊瑜的眼裏湧起淚濤,生生忍住了,只親昵地拍了拍最大兩個孩子的肩膀。
大人們散去,孩子們也帶下去,只留下婆媳二人訓話。
張春華力贊夏侯氏,說有名門之風,端莊得體,大方周全,幫忙打理着家裏上上下下,事事親力親為,孝敬公婆,體貼夫君,友愛妯娌,又将孩子們教養得極好。只是沒有福,年紀輕輕中了時疫,不幸去世,全家上下無不痛惜追念。
羊瑜聽進耳朵裏,毫無感動,只有一陣一陣的心驚、一陣一陣的心痛。
那個活潑明媚、仿佛陽光下春風般無拘無礙四處馳騁的谖容姐姐,嫁進司馬家後,竟是過着這般循規蹈矩、勞心費力的日子麽。
六年裏誕育了五個孩子,還要操持這麽大的一個家。若非那盞燈的蹊跷,說她是積勞成疾而死,都不奇怪。
張春華轉而說起吳氏,便盡是貶低之辭了。雖然明面上仍端着大家體面,未将話說到十分露骨難聽,似是要維護吳氏面子的意思,但聽她的婉轉說辭,吳氏“七出”之條,都占盡了,連“淫”字都犯着,說是在小叔們面前不莊重。
張春華說完前面兩房媳婦,羊瑜恭恭敬敬聽罷,不用婆母明示,便自己開口說要以夏侯氏為表率,以吳氏為鑒。
張春華便笑道:“經了昨晚的事兒,我就知道,你啊,聰明懂事,比夏侯氏、吳氏都要強!我是放心你的。”
然後又說這家裏的規矩。
羊瑜一條一條記住。
說完,張春華笑道:“好孩子,昨兒一番勞累,夜裏沒休息好,今早上又一大早來行禮,聽了我這番唠叨,快回去歇歇罷。”
羊瑜心下忖度,這婆母并非慈愛人,忽然慈愛起來,大概不是真的,便笑着推辭道:“媳婦年紀輕,哪裏那麽容易疲乏?且正想着跟母親學學治家的本事,将來好替母親分憂。”
張春華又勸她去休息,羊瑜仍是說“小輩哪有不顧長輩、專顧自己的”。張春華便笑着點點頭,招手道:“那便來陪我說話罷。”
羊瑜走近前,張春華拉過她的手,引她在自己身旁坐下,仔細端詳,贊她美貌,又道:“你娘家陪嫁來的簪釵雖好,插戴法卻不襯你。”說着上手,親自将那金雁釵取下,改在另一邊。又叫仆婦取一對攢金珠疊勝來,給她戴上。侍女捧來一面柿蒂八鳳銅鏡,照給羊瑜瞧。羊瑜忙起身福一福,謝過婆母。張春華又拉着她的手,笑吟吟說話,好生親熱。
一上午的功夫,倒沒教她做什麽理家的活計,只是說了會話而已。一句都沒有提到昨晚的大火、燒毀的房屋。
午間留羊瑜一同吃飯,羊瑜不拿名門小姐的架子,親自侍奉婆母吃飯,飯後又奉茶漱口。張春華很是滿意。
羊瑜應付過了婆母,又撐住精神,各處拜訪,依次應付了兩個庶婆婆、二房的弟媳王氏和幾個小姑。言談間,知道自己先前憑面相看人,并未走眼。
耗費大半日的光陰,将家中女眷依次見過一面,只覺谖容辛苦可憐。
到傍晚,才終于松一松氣,去看谖容的幾個孩子們——現在,也算是她的孩子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