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齒輪謊言

齒輪謊言

出去開房的那一天,羽冬本來打算陪春天一整天的,他認為這是最起碼應盡的“誠意”。

但是,他的身體卻不這麽認為。

從那個酒店出來,羽冬就感覺自己在耳鳴,剛開始還只是幻聽一樣的滋滋聲,後來耳鳴聲大得他幾次都沒能聽見春天在叫自己。

還是春天拽着他的手,把他領到了一處僻靜的小林子,攬着他的脖子親了一頓,才讓他對身邊的春天有了實感。

沒有人知道,他已經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了。

這件事對于幾個月前的他來說,同樣一無所知。

羽冬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身、心都是鐵做的人,他能為了一個心儀的項目,當即把好幾年沒回家的車票改簽,也能為了能讓這個項目做成,沒日沒夜地折騰自己。

他有時候也想過,自己這麽拼命到底是為了什麽,但每次也就止步于“想”而已。

他這一生,沒有一天不是趕的。

少年的時候,趕着去上媽媽給他報的各種課外班,鋼琴、國畫、朗誦、圍棋,每天都在為考級而忙碌;青年的時候,趕着上各種輔導班,分高的課不敢不敢補,分低的課不得不補,就為了從衆多學子中殺出一條血路;一直到了開始工作,他還是在趕,趕着比別人完成的任務多、為公司創造的績效大。

雖然說他為了公司利益不擇手段的樣子,讓很多不清楚他底細的人覺得他在故作高深,但是,他每次像個積極舉手回答老師問題的好學生一樣從老板那裏接過項目,又雷厲風行地指導下屬高效完成任務的樣子,又讓公司裏的小輩對他除了敬畏有加,更多的是敬而遠之。

他就像個安在公司高層和衆多員工之間的“萬能齒輪”,為了一個不知是何物的目标,突突突突突地轉動,卻不知自己早已磨損嚴重。

病來如山倒,不過幸好他是倒在自己家裏,如果意外倒在公司,吓到了旁人,那可真是天大的罪過,也幸好他倒了幾分鐘又自己醒了,咖啡撒了一地,熱水澆在手指手指上也沒有感覺。

他躺在地上,感覺躺下的感覺真好啊,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非常的放松和惬意,他像是躺在陽光和煦的雲彩裏,然而他醒了,睜開眼睛,環境無情地把色彩映射在他的薄薄的視網膜上,從他的肉//體之中撕扯出這個世界,那股蔓延在四肢百骸的抽空感和陣陣隐痛,這才像細小的蟲豸一樣爬滿了全身。

羽冬給自己打了個救護車,他感覺自己控制不好自己的身體了,抽空感和游走性疼痛沒有消失,身體在向他抱怨着什麽,但是他已經無法為它做些什麽了。

被擡上救護車,羽冬立馬睡了過去,所有的意識趨于平靜,一股久違的安詳包裹着他。

主治醫生告訴他,這是絕症,要治好得花不少功夫,他們專家組要商量商量。通知他這是絕症的時候,羽冬躺在床上,幾個白大褂栅欄一樣包圍着他,羽冬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塊任人宰割的魚肉,等着人來對他的肉質進行審判。

老板打電話過來詢問他的情況,羽冬像彙報工作一樣如實相告,老板說要來看他,來了,塞給他一個厚信封,裏面全是錢。

“嗯嗯嗯。”醫生說什麽,不管聽懂沒聽懂,他都好好答應着。

“結婚了嗎?”一個的胖胖的護士翻着他的病歷單問。

羽冬:“沒。”

胖胖護士有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問:“沒通知家裏人?”

羽冬不說話了。

胖胖護士沒再問下去,給了他這頓要吃的藥,推着小車扭扭地走了。

家裏人啊........

羽冬看着病房天花板上滾簾子的滑輪軌道,一個像操場一樣的軌道,他活的這十幾年沒有一天不是在上面跑着,他的父母也沒有一天不在後面吹着不鏽鋼哨子督促他:羽冬你該起床了,羽冬你該學習了,羽冬你該工作去了,羽冬羽冬羽冬羽冬羽冬.........

他像是一只被“命令”之網緊緊困住的飛蛾,殘缺的翅膀,連窸窸窣窣的鱗粉都掉不出來了,不停捯饬的肢體,枯樹枝一樣咔吧咔吧地掉着,它被圍在黏糊糊的網裏,無聲地顫動着,口器蠕蠕,不是在呼救“救救我,放我出去”,反而在忏悔“網啊,我沒有辜負你們的期待”。

聽過不少關于沉迷父母的權威而唯命是從的蠢孩子的“愚孝故事”,每每都會付之一笑,但是落在他自己身上,卻怎麽也逃不出同樣的敘事框架。

他像是一出生,就被人剔除掉了所有“反叛”的筋骨,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吃驚,他怎麽會從小到大這麽聽爸媽的話呢?他們說東是東,說西是西,他總是能共情到他們的期望、需要、熱情、不安,總是能為了他們的期望、需要、熱情、不安,來燃燒自己的全部。全部。

爸爸媽媽費盡全力拉動弓弩,将他發射出去,他作為一只飛矢,不是為了瞄準自己的、那顆鮮紅的靶心,卻僅僅是為了傳達弓弩力量的餘波,傳着,傳着,傳到最後,餘波殆盡,他也墜落在了地上,無力的癱着。

家裏人啊.........

羽冬不想打這個電話,雖然說,發燒感冒找家長,但是,他現在不想打。

他像是一出生,就被人剔除掉了所有“反叛”的筋骨,但生長“反叛”的血肉卻還在。

他不能在躺在這裏了,他現在就要出院!立刻馬上!

曾經的他,揣着四面八方的期待,趕生趕死。

而現在,他不想趕了。

治病是醫院,而治不治,他要自己做主。起碼做主一次呢。

簽了協議,主治醫生給他開了一些緩解的藥物,羽冬便換上自己的衣服,裹着一身入冬的冷風回家了。

工作也辭了,這幾年攢的一些錢,夠他這段時間敗家的,還能給爸爸媽媽留不少出來。

他的“絕症”長在內髒,每次快到吃藥的時間,身體裏血氨指标就會高,高了容易頭暈、耳鳴,如果出現了這種症狀,就要馬上服藥,然後睡下。

剛從醫院裏出來的那幾天,羽冬一直都在睡覺,家裏的燈從來就沒開過。

他也沒有時間養小動物,甚至植物也沒有,家裏靜悄悄的,只有他的呼吸聲。

大概他曾經沒有睡過一次不懷任何心事的安穩覺,那幾天睡得特別沉、特別痛快,他唯一抗拒的,就是總會時不時醒過來,只要醒過來,海水一樣的愧疚感就會爬滿他的心,讓他必須做點什麽。

還要做什麽?羽冬指責自己,你一個安靜等死的人了,你還要做什麽?你這一生,所經歷的任何時間、任何一處,都長着別人的眼睛。那些眼睛,每時每刻都在審視着你,你的行為、你的功績、你的選擇,你為了那些眼睛而庸俗地活着。現在,你終于鼓起勇氣,把那些眼睛,一個個戳瞎了。你還要幹什麽?

沒什麽可幹的了啊。

羽冬沒有愛好也沒有厭惡,沒有讨厭的人也沒有喜歡的人,他是拉弓射出去的飛矢,承載着弓弩反彈的餘波,拼命地向前莽着、也盲着,餘波竭盡,他跌到了地上,他不再屬于自己的“弓弩”了,他現在只是一根無力的“木棍”而已。

直到,這根“木棍”被春天撿了起來。

春天歡快地蹦跳在他的跟前,像只快活的林間小雀,仿佛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生命力,這是一種從血肉深處迸發而出的力量,旁人都無可指摘,讓羽冬無比欽慕。

“你要像我一樣那個笑啊羽冬哥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春天教他怎麽去大笑。

羽冬第一次知道,笑竟然可以如此放松。他每次笑的時候,都能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在繃着臉,密切關注着別人的目光,等到和他面面相觑的人完全撇開臉面,才敢慢慢地把牽扯笑容的肌肉放松下來。但是春天,他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他的生命力是無欲無求,自由自在的,這是他從來沒有的東西。

也是他一直以來下意識地尋找的東西,只怪那張束縛住自我的網的網眼,不知被誰過了一遍提前調制好泡泡水,上面的每一處空隙都閃爍着迷惑的彩光,讓他桎梏原地,不再求生,而是在囹圄裏奮力對着網眼吹泡泡,追逐泡沫上那一點流動的、一觸即破的油彩。

.........

露臺上,春天踮起腳,親了親他的嘴。春天說他的嘴皮很容易幹,總是要親還幾下才能濕潤。

春天總是能毫無芥蒂地接觸自己想要接觸的人。

羽冬看見了春天眼睛裏的自己,那個小小的、被那雙孩子一般充滿磅礴生機的眼睛承載住的“影子”,聽到了春天的呼喚。

春天說:“你會永遠永遠愛我嗎?”

羽冬無言,春天撫了撫羽冬額前的碎發。

“你會嗎?”又問。

會不會有一個人,在求死的最後關頭,突然又想活着?

會不會有一個人,在生而無望、跌落死谷的情況下,突然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會不會有一個人,他的心肝脾肺爛透了,病魔即将把他從苦海中擄走,苦海卻因為春天的到來成了花海?

“會,會啊。”羽冬看見春天眼睛裏的自己說。

春天笑起來,他的笑容依舊是那麽的動人,他跳起來,緊緊擁抱住了羽冬。

“我就知道。”春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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