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爛醉酒醒

爛醉酒醒

嘟嘟——嘟嘟——

“喂,你誰啊?”

春天:“姐,是我啊。”

“...........”

“我們家沒有弟弟,你是騙子吧。”

春天:“姐,我是小春啊。”

“...........”

對面的女人沉默了許久:“你怎麽又換號了。”

春天:“對不起......”

“小春,你不要和我說對不起啊,你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

春天:“姐,你去看過我爸爸媽媽嗎?”

“呃,這麽和你說吧,我這幾年也沒怎麽回去,只在節假日偶爾回去的時候見過幾次,小春,你真應該回去看看他們,再怎麽說,人也只有一個爸媽,哪裏有和自己親生父母過不去的呢?”

春天:“姐,你知道我的事。當初我爸已經和我下了通牒了,改不了就斷絕父子關系.......”

“........小春,這麽多年了,你還沒好嗎?”

春天最怕他姐和他說這個,什麽叫“還沒好嗎”,醫院裏可沒有這個病。

春天:“姐姐........”

"行了行了,不要和我說你那個事了,我不想聽,今年打算回來了嗎?打算回來我就和姑姑旁敲側擊地說一聲,幫你探探口風。"

“到底回不回啊?我也好久沒見你了,你平時也不發個照片給我看看,我都快忘了你長啥樣了,你走的這幾年,我都結婚了,你姐夫你也沒見過,你小外甥你也沒見過,我天天和他說你還有個舅舅呢,那小子和你一樣,小孩野性的,不知道被誰施了咒語了,天天就喜歡往家外面跑,明明小時候是個黏黏糊糊的小宅男,怎麽個兒蹿起來了,人也竄出去了呢?”

“小春啊,人有時候,還是務實點好啊,你和我說的那些什麽同啊什麽戀啊的,我也不懂,我也就和你年齡近點,小時候經常和你玩,所以能站在你的角度多幫你說說好話,姑姑姑父呢,他們是老一輩的人了,你看看他們,年輕的時候多吃苦耐勞啊,從祖代務農的一路幹成大領導,你不要光覺得他們好世俗啊好沒有意思啊,小春啊,姐姐告訴你,他們是真正在這個社會混熟的人,他們才是最清楚這個世紀的普世價值的人,只要是普世的價值,那肯定是有它們存在的道理的........”

姐姐,普世的是對的,那特殊的就不能也對了嗎?普世是絕對的意思嗎?

春天想問,但是他沒敢問出口,因為他知道,只要他一問,這個話題是必要扯到忠不忠、孝不孝、自不自私、是不是在擡杠上去了......那這個局面永遠也沒可能改善了。

所有明面上過來的循循善誘對沖所有背地裏非人針鋒相對,最後不過一句:“小春啊,我們真的都很想你.......”

聽到這句話,春天感覺自己的心從血肉深處猛然萌動,那裏有來自幼年時代不谙世事的惬意安然、以及來自親人的悉心關愛、無私保護和辛勤喂養,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在此刻、覺得自己是一個必須要回頭是岸的浪子,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叫嚷着:小春,放下你那些孩子氣的标新立異吧,那些都是些虛無缥缈、不切實際的東西。想想那些看着你長大的親人,他們看到現在的你,不會痛心嗎?

所有的反叛都被抛之腦後,春天鬼使神差地:“我回去,姐,我今年過年就回去......”

"好!"電話裏的姐姐高興地道:“我馬上告訴姑姑他們,還有你小外甥,小春啊,我以前不信什麽‘外甥像舅’這種傳言的,但是斌斌真的長得和你一模一樣,哈哈哈哈,姑姑找了好多你小時候穿過的衣服給他,他穿上站在你屋門口,我都要愣好久的神呢,真的太像了啊。”

春天:“哈哈哈。”

又聽表姐寒暄了幾句恍如隔世的自家家常,春天挂了手機。

房間沒有開燈,但窗外有光照進來,讓他看到了手機黑屏上自己的臉。

那是一張精心描摹的娃娃臉,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好像昨天他才剛從家裏跑出來,來到這個城市,誤打誤撞進了張阿九開的Heartloss,喝了個爛醉,被張阿九拖到一樓大院,一邊吐,一邊嗷嗷哭。

“家裏死人了啊,哭這麽大聲。”張阿九踹了他一腳,讓他挪個地方,張阿九則拿着水管沖走了自己全是酸水的嘔吐物。

“沒有死人......”

春天抹了一把嘴角,返上來的胃酸讓他的嗓子發幹,他就着張阿九的水管,沖了沖口。

“沒死人你哭個得兒。”張阿九把水流擰小。

春天沖着拔涼的水,咕咕喝起來,張阿九看到了,把水管搶了回去:“媽的,你有病啊,這個水不能直接喝!這是井水,會把你胃凍炸的!”

春天醉得有點迷糊了,拽着水管不撒手,左手臂的袖子撸起來,上面有一條很長的傷口,能看到上面縫針的痕跡,十分的猙獰。

張阿九指了指:“不是,兄弟,你這是.......替別人捱過刀子啊”

春天看着自己的手臂:“這是.......”

........

春天出生在一個很普通的工薪家庭,雖然很普通,但在親戚堆裏已經是非常出人頭地的一支了,哪怕再遠房的親戚遇到什麽事,都會夾上兩條子名煙,求到他爸爸的跟前。

他們家算剛從多子女的農村家庭裏出來的第一代“顯貴”,春天的媽媽除了自己有四個兄弟姐妹,春天的爸爸則有三個,兩大家子全部加起來,只有春天的爸爸媽媽混的最好,固定的工資,還有點小權,生活充實穩定得很。

但兩個人到底是年輕的時候含着一口惡氣考出來的,安定下來後,直接就摒棄了對新事物的探索,用現有的一切鎖上了自己曾經鮮活激進的心、擺在了衆親戚豔羨的高臺上。

春天很小時候是在母親很重的權威味下長大起來的,各種課內課外的班也沒少上,下學還要去醫院蹲在媽媽的工位上做題、背文言文,做不好,媽媽就會把他的糗事講給所有的同事聽,然後又故作寬慰似的告訴他,不要讓他在同事面前丢臉。而他的爸爸,當時也不在他的身邊,他忙着全國各地的跑案子,評職稱,忙着和他的兄弟夥計生離死別,和官場老油條們争論短長。

各種“別人家好孩子”應該有的條條框框都要往他的腦袋上套,可他偏偏不是個省油的燈,丫丫學步的時候這種“耗油”的德行就有彰顯的跡象,一有不如意他的地方,他就躺在地上嗷嗷地陀螺一樣撒潑打滾,他爸氣的牙癢癢,拽着他兩條腿兒,就要當場把他從四樓扔下去,被媽媽拼了命拽住才活了命。長大點,知道了旁人指指點點的目光,才讓他收斂了性子,在條條框框下生不如死地蠕動着天生躁動的心。

直到,有一次,他特別特別想吃冰棍,媽媽帶着他去街邊的超市買,他饞了好久的“随便”雪糕,他一點也等不及了,媽媽問超市老板有沒有他想吃的那個味兒,他已經在冰櫃裏看見了,便要直接上手去撈,然而,他還只是小八九歲的樣子,只能勉強摸到冰櫃蓋子,整個手臂貼在冰櫃的側面,他正高興地墊着腳丫子企圖推開冰箱推拉蓋,就感覺到一陣熱麻的感覺爬滿他的手臂,讓他的手不聽使喚,好熱啊,他感覺,但是莫名的他又感覺自己後背出了一陣冷汗,他聽見媽媽在大叫,然後他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他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左手臂巨疼無比,他轉頭看過去,還以為看到了一只開膛破肚沒有放幹淨血就被快火燎過的乳鴿。

媽媽哀恸地看着他,摸着他的頭讓他睡一覺,醫生把全麻的麻藥推進了他的血管。

等到再醒來時,他聽到了咕嚕咕嚕的輪子聲,手術結束了,他被推了出來,門外好多人來看望他,他的手臂被縫了二十多針,現在被好好地包住以防感染,看到那麽多人來看望他,春天并沒有很開心,他知道他們更多是慕名而來。他只是沾了父母光的一個小擺件。

後來,媽媽徹底變了一個樣子,不再趕鴨子上架似的催他學習,他想吃什麽都會給他買,想玩什麽也會給他買,因為這一次事故,媽媽徹底扔下了曾經含着一口惡氣、拼來的那一身“權威架子”,也不再把這個“架子”硬往他身上套,開始對他最大限度地百依百順,只在少數時候才會有所約束,但也僅僅是約束一下,只要他撒撒潑,媽媽總會順他的意思。

雖然小框上是順着他的,但是媽媽對他潛移默化的大框還在,因為爸爸是警察,很多明令禁止的地方不能去,媽媽也特別怕他學壞,時時告訴他那些罪犯的下場有多凄慘,每次他“乖乖”地聽完,媽媽都會給他發一個大大的紅包,他沒有什麽高大上的夢想,就拿着這些錢約朋友吃飯,全城上下每一家飯店他都去搓過,他的朋友很多,但更多的是來吃他的“免費午餐”的“吃飯朋友”。同時,媽媽也不允許他在外面喝酒,即便成人後也是如此。

十幾歲直到成年那段時間,他把自己吃得特別胖,加上一張小孩臉,走到哪裏都像個到處讨人誇的“吉祥物”,反正除了爸媽,沒人敢說他的不是,他也真信了這誇誇,越發嬌縱起來。他更不愛學習了,初三找人上了兩遍,最後也沒考能上高中,又是找人上了一個內地的水專科,憑着爸爸的關系和媽媽的判斷,他随遇而“安”。

專科躺着上完,他回家接着躺,很多比他年小的親戚的孩子都上完學工作了,他還啃老在家。

親戚和媽媽說起他的未來,媽媽在親戚面前說他的不是,但是等親戚走了,媽媽卻會先安慰他:“沒事啊小春,你不要愁,你好好在家把那個編制考下來,這輩子穩了”,他應着,每一次考試的資料也都買着,但是每每都是書本一攤,嘩啦幾筆就開始看綜藝、玩游戲了。媽媽知道這樣是學不進去的,有時會說教他,但是他一開始裝頭疼腦熱,媽媽就會馬上停止數落,轉而好聲好氣地安慰,還會給他發錢,更有甚者,安慰他道:“小春,你好好考,考上了,媽媽給你十萬塊錢。”

但是,他就是不想考。他是知道考上之後的好處的,但是他就是升不起好好備考、然後考上的那個動力,犯懶像蚰蜒一樣盤曲在他的心口,就像他手上的傷疤,張牙舞爪,四肢百骸都絲絲地扒住他的“幹勁”,摁住不讓它動。

考了四五年,他還在準備開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開始,媽媽說考上了獎勵他十萬塊錢,但是,他如果考不上,這十萬塊錢就不是他的了嗎?

媽媽一面說他這樣不對這樣不好,又一面說這樣也行吧不要傷心,傷心對身體不好,來來,給你錢出去吃好吃的去。

這就像他抱着一罐子糖,媽媽僅僅是為了逗逗他,把他的糖罐拿走,他還沒開始哭、還沒開始搶,就把糖罐還給了他。就怕他受刺激,學了壞。

一直磨到爸爸快要退休,調到家附近工作。

媽媽因為那件事變了性兒,可是爸爸可一點也沒有變,那次意外,爸爸也沒有回家看他,只有爸爸就近的幾個熟人來看他。

回家工作的爸爸看他哪哪都不順眼,拿着掃把追着他的屁股,要把他往外趕,哪個熟人那裏有工位,就把他安在那裏去幫差,那些熟人也不敢揪他的不是,他等于是換了個地方繼續躺着,幸好媽媽把他教育得除了樂樂呵呵就是懶,并沒有什麽大的壞品行,大家都把他當個端來端去供着的大佛看,他也跟着被端來端去,去更多沒去過的地方吃吃喝喝玩玩。

爸爸見他竄了那麽多的地方也沒見減膘,更是惱火,又把他拽回家來,讓他減夠了肥再出去,別給他丢人現眼。他又回歸了“家裏蹲”的日子,在爸爸的高壓和自己根本毫無動力的懶病的雙重夾擊下,他每天只吃一頓飯,剩下只吃減肥藥,吃完就躺在床上刷手機。

媽媽怕他天天吃帶添加劑的東西吃壞身體,和爸爸說起這個事,爸爸向來對他的事沒有一點耐心,指着他的鼻子道,減不下來肥,就把你買的破爛玩意兒都扔了!

媽媽也開始抱怨,抱怨爸爸一直說她沒有教育好他。他聽着媽媽抱怨完爸爸、抱怨完自己、抱怨完他後,又轉個圈兒從他開始誇回去,說他只要減了肥會更讨異性的喜歡,說媽媽有很多房你不用愁,說爸爸職位很高你很有尊嚴。他默默地聽着,沒有感到實在的悲傷,也沒有感到實在的快樂,但是逐漸開始一頓吃三頓的減肥藥,然後癱在床上,在爸爸不在家的時候。

爸爸在家的時候,他一定會找事出門,他不能和爸爸從頭到尾地待在一個屋檐下。

有一次約到了舅舅家的姐姐,姐姐問他喜歡什麽樣的人,他說不知道,姐姐沒有再問,因為她更想說自己想說的。

姐姐從手機裏翻出一張男生的照片,笑眯眯地告訴他:“小春啊,我以後一定要找一個這樣又踏實又帥氣的男孩子,他能給我最大限度的安全感,保護我,愛護我,我會和他相守一生。”

他問姐姐:“男生很會保護人對嗎?”

姐姐點頭:“我喜歡的男孩子就是這樣喽,你呢?”

他道:“我也想要姐姐這樣的。”

姐姐大笑:“傻孩子!咱倆能一樣嗎?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應該像你爸爸那樣,找一個像你媽媽那樣顧家、勤勞、又有實力的女孩子,你媽媽年輕的時候考試可是縣城第一呢,下了中專就去市醫院工作了多厲害啊,你們家家庭條件這麽好,你也得向這個标準看齊啊。”

像爸爸一樣全國各地的跑業務,把他和媽媽扔在家裏,出事了也不來看看嗎?

接着耗了幾年,他快要馬上要奔三了,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十足的成年人,也不再把他當“吉祥物”看待了,開始到處給他網羅好人家的小姑娘,讓他去認識,媽媽也不再護着他、不再像曾經一樣扇他一巴掌後還會給他一顆甜棗,他曾經篤信的“十萬論”也破滅了,因為他不知一次看見媽媽把厚厚的紅包塞給和她同姓的侄子侄女們,還不止一次當着他的面,說:“你看看我侄子/侄女對我多好哈哈哈哈”,他每次都是無言,他又能說什麽呢。

他像是一只被圈養了前半生的鳥,突然被打開了籠門,媽媽指着藍天翺翔轉而凱旋回歸的爸爸道:“你要和他一樣。”

和他一樣,聲名顯赫,被所有親戚豔羨。

春天不讨厭父親,他甚至足夠的敬佩,他深知爸爸的名字的含金量。

但是,要讓一只被圈養的、被從小到大喂得飽飽的、只被教育了不要去不該去的地方的小鳥,出了籠門就馬上成長為一只雄鷹,是不是有點不切實際呢?他也是這麽認為自己的,他肯定無法成為像爸爸一樣的人的。他也無法成為姐姐喜歡的可以保護別人的人。他自己都沒有人可以保護,何談去保護別人?

所有人都開始在背地裏對他指指點點,說他白瞎了一個好背景,說他一直沒有長大。

他一次次地在父母的催促下認識不同的女孩子,父母說多認識一個你才能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啊,但是他卻覺得,每每多認識一個女孩子,他的心裏都會多長出一道審視的目光,那些目光一遍遍地在他的身上尋找那些他們希望有、但是他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有的東西,那些令人安心的東西、那些令人羨慕的東西,他沒有,他們卻一直在找,他沒有,他們還要怪他,他就是沒有啊,從來就沒有過,但是他們就是要怪他,因為他的父母那麽那麽的優秀,他為什麽會沒有呢?但是他就是沒有啊,從來沒有過。

春天意識到自己并不喜歡這種世俗的戀情。

他們要在他的身上找安穩、找光芒,那也是他想要找的。

他也要找一個這樣的人,男人。

他跑了。

還沒等爸爸拿着拖把棍兒和他正式地斷絕父子關系,還沒等到媽媽哭着跪在地上為他求情,像小時候爸爸要把他從四樓扔下去一樣。

他跑了。

跑到了Heartloss,這個只追求塗在臉上的、穿在身上的性魅力的地方,在這裏,他可以忘掉自己所有不堪的過往,僅僅靠着一副好皮囊,流連花叢、夜夜笙歌。

他想要去追求着自己追求的,卻每每都故意棄之不顧,走了最不得好死的那個拐角。

直到冬天在他的面前落下羽翼,他在枯萎的月季花前吸了煙,煙霧熏疼了他的眼睛,他拉住了冬天的手。

他想為擁有冬天,打碎自己虛僞的殼,在此之前,他必須先面對那個給他喂養鈣質的地方,這些用來長殼的鈣質,需要一場返出的胃酸,從最深處,從他的來處,他必須要面對。

新年到了,冬天快結束了,他下意識地覺得,時間變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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