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鮮活絕症

鮮活絕症

春天走的這幾天,羽冬一直都不怎麽舒服。

醫院開的藥,他一開始還按時按點地吃着,後來為了在春天面前不被發現端倪,他就會見面之前多吃幾頓,有時候還會超量吃好幾粒,導致手頭的藥很快就見底了。

春天一走吧,他就像陷入極夜的冰原,沒有陽光照耀的土地,沉悶凜冽的風,連地衣也艱難生存的冰冷溫度,失去了一切可能的鮮活的生機。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能量滿滿的人,從小他的父母就對他的期待很高,期待他樣樣都好,期待他出類拔萃,他要做“別人家的孩子”,他在外要成績優秀,事業有成,在內要一絲不茍,細致入微,甚至每次口渴吃水,往杯子裏倒水,都要倒在同一個高度。

從小,他的父母就像兩個“攝像頭”一樣,前後跟着他,審視他的言語,糾正他的行為。

即便如此,羽冬還是很為自己變得“更好”後,父母臉上挂起來的笑容感到由衷地開心,因為通過他的努力,他的父母确實變得更快樂了,他們還會在外人面前誇起自己,說自己的兒就是這麽的優秀,那個驕傲的樣子,羽冬每次都會為此淪陷。

羽冬自認為自己只要永遠這麽努力,這麽“燃燒”下去,他們會一直開心的,他的家也會因為他的耐力經營,而變得更溫馨更溫暖。

有付出,才有收獲,不是嗎?

直到自己查出絕症之前,他都是這麽認為的。

羽冬一直沒敢告訴爸媽自己得了絕症,更別說敢告訴春天了,他誰都不敢告訴。

當然,羽冬認為,這不是敢不敢告訴的問題,他覺得,這只是他匆忙的日子突然因為一件事暫停了而已,他從一個疲于奔命的“小人”,被老天爺突然點了暫停。

告訴別人這件事,只會讓這個世界再次慌亂起來。

放在之前,辭掉工作後的那種海水淹沒一樣的“無所事事”,肯定會讓羽冬感到深深地愧疚,沒有人允許他停下來,他必須把自己不當人,完成所有人的指标,滿足所有人的期待。

但是現在,他可以安慰自己了。

因為,他是一個病人,而且是一個絕症的病人,命不久矣。

世界的嘈雜褪去,唯有空寂屬于他一個人獨享。

無所事事的“愧疚”爬過的地方還在發癢,羽冬也時不時在想,“絕症”是不是只是一個自己逃避工作、逃避責任而臆想的借口,是不是只是另一個自己和醫生串通好了,而編織的惡心的謊言,自己是不是應該爬起來,和醫生揭穿這個謊言,然後和老板道歉,和父母道歉,檢舉自己的懈怠,然後重新讓生活回歸正軌。

直到腐爛的□□把巨大的勞累感滲透四肢百骸,他頭疼欲裂地昏睡過去,再被窗戶在殺進來的太陽光刺醒,喪失時間感,甚至喪失了感覺痛苦的能力,他才深深地意識到,這是真的,這可能不是暫停鍵,這是倒計時,他生命的倒計時。

他癱在床上,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感覺沒有工作的日子真是沒勁兒,就這麽躺着,只有眼睛睜着,就這麽躺着,心髒在胸腔裏靜靜地跳動,毫無用處地跳動,還不如不跳,他就這麽躺着,一起來就頭暈,他就這麽躺着。

還不如直接死了。

既然是“絕症”,為什麽不直接死了,那樣多好,無所事事的日子比死了還難受,他堅決不會把絕症的事告訴別人的,這樣的話,他還能躺在一片無所事事裏無所事事着,如果告訴了別人,讓別人為他忙進忙出,獨留他一個人在一片匆忙之間無所事事着,那他生不如死。

頭暈是絕症的并發症,像是絕症的背景音樂,跑了全場。

身體腐爛病變如此,羽冬的心裏還是有一股斷木繼續抽芽的沖動的,這讓他在一個狀态不錯的晚上,從床上爬起來,裹着羊毛大衣,出了門。

也就是在這一股“沖動”下,他碰到了春天。

或者說,春天就是這股“沖動”本身。他純粹,活潑,心大,不見外,喜歡就是喜歡,讨厭就是讨厭,慣常用俏皮之中帶點挑逗的動作。

春天把他一把拉進了heartloss。

羽冬平時是堅決不會來這種地方的,就算酒他都很少喝。

沒有結果的情感社交沒有任何的意義,酒精只會麻痹人的神經更是毫無章法,他是極簡主義的精英,追求的是權威的滿足,或者說,讓權威滿足。他自己本身是人是狗,都無所謂,反正都得在最後變成一顆有用的精密零件。

而春天呢,他是熱情的,甚至是來者不拒的,如果沒生病之前,羽冬一定看不到這種人的,因為生病而和工作失去連接後,他才意識到,這個世界還是有“純粹”的人的。

原始欲望占大多數的人。這些人滿足于簡單的快樂,簡單的色彩,簡單的生命,他們簡單到庸俗,但卻讓羽冬欲罷不能。他迫切,他現在迫切需要一些簡單的東西。

但是,春天從家裏回來後,不知道是不是兩個人第一次分開的時間有點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羽冬的情況日漸惡化了,一些不知名的激素影響了心情。羽冬總感覺自己從春天的眼睛裏看到了什麽變質的東西。

春天不再簡單了。他也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的,機械地,笨拙地,強裝鎮定的普通人,而已。

或許,春天他一直就是這樣,只是羽冬管中窺豹,看到了一點,就妄自給他的全部下了定義。

他是一個病人。他喪失了曾經的習以為常地、不帶個人判斷地待人接物的能力。

因為病痛,他依賴上了一個充滿生機的家夥,這完全是出于生物的本能,并沒有其它有的沒的。并沒有,其它有的沒的。

是他。打擾到了別人。

趁着春天送來自己的手,身體上的疼痛再次變得明晰。羽冬跑出了heartloss,找了個公共廁所,大吐特吐,就差把心肝脾肺都從嗓子眼兒抖摟出來了。

他渾身都好疼,好疼,好疼。他竟然想讓自己因為病情引起的愚蠢的生物情感,去打擾一個和自己素不相識的人。

羽冬覺得自己罪過大了。

他從小命就硬,從來沒生過什麽大病,頂多小感小冒,生了一次大病,他整個人都變得矯情了起來。

這根本就不算是“愛”吧,頂多就是求生時下意識的本能,就像一個瀕死的藤蔓植物,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把它那螺旋的藤纏上了身邊的一顆小草的枝丫上,哪怕那小草根本承受不住它的攀緣。

酸苦的味道沾滿口腔,帶着幹嘔的餘晖,揮之不去,羽冬還是形式地塞了一把救心丸,幹噎下肚。

管它什麽丸呢,他全身上下都腐爛了,心肝脾肺腎先救哪裏都是一樣的。

巨大的死亡一般的沉寂再次從他的喉嚨湧上來,他不會再去追逐什麽生命力旺盛的東西了。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所有人都不值一提,因為總有更好地,總有更壞的,你算個什麽狗東西。

你覺得自己可憐,這個世界上比你可憐,比你艱難的人可多了去了,浮世三千,蝼蟻數都不知道從何數起,你根本就排不上號。

羽冬用力摸了一把嘴,踉跄着出了廁所,看到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他挺了挺腰,像個平常的活人一樣,打了個車。

他要回家睡覺了。他好困。他終于又開始困了。

春天自己一個人喝完了所有的酒。

Heartloss當晚還來了個“小少爺”,不知道發了什麽瘋,買下了店裏所有的酒,春天喝完了自己的酒水後沒有酒喝,也懶得管了,拿起一瓶已經被別人買下的酒水就開始猛灌,調酒師盒子攔都攔不住。

“一會兒,讓那個小子加我,我把錢轉給他!”春天醉醺醺地對盒子道。

盒子點頭:“好好好,春天,你少喝點吧。”

春天點頭答應着,卻又開了一瓶。

盒子實在忍不住了,問道:“春天,羽冬為什麽走了啊,他不是剛來沒多久嗎?”

春天苦笑:“盒子,咱們Heartloss不就是這樣嗎?虛榮,浮誇,人人都帶着花架子,臭顯擺自己的魅力,美其名曰尋找真愛,其實,都是假的。”

盒子:“我覺得羽冬不是那種人,你應該去找他,問問到底是什麽情況。”

春天搖了搖頭,他從家裏逃出來已經夠累了。

他從家裏奪門而出,跑啊跑啊跑啊跑,好不容易跑到最後,跌進Heartloss裏醉生夢死,他實在是打不起精神,擡不起力氣,再去追逐一個人了。

羽冬想走就走吧。春天想。

羽冬是個正常人,他有自己引以為傲的工作,情緒穩定,面容姣好,現實中肯定不缺人喜歡,只不過是那家夥比較呆萌,沒有意識到而已。羽冬那麽好,總會有人有耐心去撬開他那兩扇呆萌的合上的蚌殼,不差他何春這一個。

不過,經此一役,那家夥應該多少能開點竅了吧?真不知道羽冬這三十幾年怎麽過的,真的是一點黃片都不看的嗎?他都不好奇的嗎?這種人世界上這麽存在嗎?真想和他一起看一次啊,不知道那個呆子的薄臉皮會不會真的被血液蒸熟了,熟蝦餃一樣。肯定很有意思。

春天開始吃吃地笑起來。他再次确認,自己真的很喜歡羽冬這種類型,但是他真的,一點力氣也提不起來。

笑夠了,春天無力地醉癱在吧臺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春天覺得,自己和羽冬之間還是差了一點緣分。

直到後來,春天才明白,他們倆之間的緣分是天大的,注定把他倆分開的,不是緣分。

而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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