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臉要哭
一臉要哭
“你們聊什麽呢?”
何春從外面回來,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應該是熱了,襯衫扣子從上往下解開三顆。
何春:“阿九,你那些酒都給你堆在倉房裏了,你以前都會把不擺出來的酒水存在那裏面的,還用鑰匙鎖起來,怕有人喝醉了腦子不清醒摸進去偷酒喝,不過你也真是心大,這麽多年了,都用的同一把鎖,我直接就開了哈哈哈。”
張阿九斜了他一眼:“這麽多年,鑰匙你不是也沒扔?”
何春狡猾的一笑:“懶得扔了呗。”
張阿九把庸子的空盤子收走了:“那我可真的謝謝你哈。”
何春把西服外套找了個沒人的卡座随便一扔,站在徐樹勵身邊,後腰抵着吧臺的大理石,手肘撐在吧臺上。
徐樹勵有點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用一個什麽樣的精神面貌對待何春。
何春在他心裏,一直是個算的上好相處但知之甚少的長輩形象。當一個長輩一樣的人物,把他的過往剖析給別人看,這個淡薄的長輩形象就有了難以言喻的厚度,讓人不在能用簡單的疏離和簡單的客套來招架。
但是,徐樹勵覺得有什麽話還是要敞開了說:“叔,阿九叔和我說了一些你的事。”
“嗯——”何春仰着下巴颏笑起來:“不愧是阿九,從來不管我的死活。”
徐樹勵:“阿九叔說,你只要想回來了,那肯定就是想改變了,所以,他就說了。”
何春:“嗯——”
何春:“還是說嘛,那家夥一直都果斷得很,不是一般人能學得來的。”
徐樹勵直接問:“羽冬他去哪了?他為什麽不回來?你那時候為什麽要跑?叔你為什麽不去找他?為什麽不發個信息,或者幹脆打個電話呢?明明就一句話的事,說不定結局就能截然相反呢。”
何春笑笑:“這是《十萬個為什麽》開印了麽?”
徐樹勵一肚子不解:“為什麽呢?叔叔,我很好奇,這明明是很好解決的事,總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就丢下另一個人不是嗎?世界就這麽大,一個大活人總不至于大海撈針對吧?”
何春嘆了一口氣:“阿樹,不是所有人都清醒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般足夠坦誠。”
“Heartloss裏的所有人都是不安定分子,他們連自己的生活都搞不好,只會把自己裝進人模狗樣的包裝裏,過一種假面舞會一樣的日子,自我欺騙,以此為樂,罪過不是他們明明相愛卻沒有在一起,罪過是他們殘破不堪竟然想要相愛……多麽奢侈……”
徐樹勵感覺自己似懂非懂,但他還是聽懂似的點頭。
徐樹勵:“所以?”
何春眉眼垂下來:“羽冬,死了,他回不來了。”
“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那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羽冬病危的事是羽冬的媽媽打電話告訴他的,當時他還在Heartloss虛度光陰,偶爾調戲調戲庸子,然後被張阿九胖揍,渾渾噩噩的像個畢業了沒工作的“家裏蹲”。
接到羽冬媽媽的電話春天非常吃驚,一時不知道先說哪國語言,只能嗯嗯啊啊口吃,還是電話裏面那個嗓音清冷的女人率先說明了來意。
“你是叫阿春是吧,我是在我兒子的通訊錄裏看到你的號碼的,他列表裏全是公司裏的人,看你這個備注,感覺應該是朋友,是吧?”
何春一時緊張起來:“啊啊……嗯!我是他朋友,阿姨,怎麽了嗎?”
女人的音調沒有絲毫地起伏,像個只有一個語音包的機器人:“羽冬想見你,你能來見他一面嗎?”
“啊?”何春不太懂,羽冬想見他為什麽要讓他媽媽通知他:“他人呢?”
女人平靜地道:“他插着鼻飼管,不好說話,他現在睡着了,睡着前說想見見朋友,我就幫他找了。”
“啊?”何春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鼻飼管?不好說話?為什麽?
“羽冬病了,很嚴重的病。”
何春不太敢問:“是……?”
女人把一長串病名播報給何春,他愣是一個字都沒聽懂,只聽到了最後一句:“醫生說,沒有幾天了。”
“你有時間來看看他吧,他就這一個要求,我們家羽冬從小就這樣,從來都沒什麽想要的,但是就是想最後見見朋友,你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啊?我都沒聽他說起來過。”
何春沉默:“……”
“喂,你好,你是在忙嗎?那我不打擾你了,你有時間來看他一眼吧,如果可以的話。你們應該是工作的時候認識的吧,我兒子工作可努力了,在公司裏可是大領導呢,你和他關系這麽好,肯定也是個大忙人,那我們就不打擾你了,看你的安排吧,再見。”
羽冬媽媽非常雷厲風行地挂了電話。
何春:“……”
張阿九在指使庸子擡酒進來,一會兒夜深了,城市裏的酒鬼浪客又要出來縱酒起舞了,他們要抓緊把“戲臺子”搭起來。
“喂!回魂兒吧二愣子!幹活了!”路過何春的張阿九不客氣地照着何春的後腿來了一腳印。
何春站在原地捧着個手機,反常得沒有像以前一樣立刻和張阿九掐起來。
“不是。”張阿九感到好笑,湊到何春跟前看這家夥是個什麽臉色:“不是,春天,舌頭被哪個嘴硬的叼走了?說都不會話了。”
何春一臉要哭似地看向張阿九。
“哎呦我去。”看見人在他面前掉眼淚張阿九就渾身刺撓,更別說長着一張小孩臉的何春了,還沒開始哭一雙水亮的眼睛都能接出水來。
剛好是忙的時候,張阿九實在沒空多想,随便拍了拍何春的肩膀,給他找了個沒人光顧的“風水寶地”,塞了他一包嶄新的抽紙,撂下一句不客氣的話就幹活去了。
“不管你這個貓現在是在哭哪只耗子,都別在人堆裏哭,影響我生意。”
張阿九是真的無心之言,他也屬實沒想到羽冬會出這種事,他頂多覺得羽冬是個“腎虛男”,并沒有牽扯到生死上。
何春抱着那包抽紙,突然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了,淚腺像是突然受了冰原的風,徹底幹涸了,悲傷變成了一層薄薄的但十分結實的膜,裹在所有能跳動的東西上,動脈,心髒,一切,都被縛住了。
等到張阿九再次找過來,何春已經出去了,那包抽紙原封不動的躺在地上。
何春很少在夜裏一個人出來。
晚上的他都躲在heartloss裏醉生夢死,酒水下肚,眼睛溺在炫彩的燈光裏,精神下沉,喉嚨高亢。
他們這條街,夜場很多。除了他們這一家只供應特殊男同胞的,還有很多男女混雜的場子。
夜晚光顧這條街的人都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活死人,只有到了晚上,才能畫上自己喜歡的裝潢,吹起自己喜歡的牛逼,然後,吃上幾包醒酒藥,觥籌交錯地去喝最烈的酒,做最美的白日夢。
何春覺得自己這種人真的是可憐極了,一直活得小心翼翼,謹小慎微,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所思所想,沒有人懂他們的快樂,懂他們的悲傷。
他們就是這世界上最不足挂齒的一種另類。
年長的會覺得他們稚氣未消滿腦子不切實際的空想,年輕的會對他們側目而視覺得這人怎麽這麽奇怪,同齡人更是懶得鳥他們。
人和人的連接,不是太陽下的“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能把人和人連接起來的,只有秘密,只有最難以啓齒的秘密。
何春走在路燈熹微的街道上,所有的小二層外黑黢黢的,能露出來的燈光很是渺茫,但是何春知道,每一個安安靜靜的它們的“肚子”裏都藏着馬戲團一般的光怪陸離、奔騰喧鬧、以及迷茫惘然。
偶有幾個醉成爛泥的醉漢,坨在小二層的門口樓下,被夜場幹活的人看見了,會不客氣地上去踢兩腳,讓他們找別的好去處癱着。
所謂,好狗不擋道兒。
夜裏的冷風能讓何春被夜場的動靜整得浮躁起來的心平靜下來,他揣着手,漫不經心地踱步。
這條路上有停過這麽多車嗎?何春停到了小二層深處的一條土路上,他站在土路中間,左右有兩排車,基本上都是些價值不菲的豪車。
這幾輛車很紮眼,因為不會有有錢人來他們這種地方,下這種擠在破居民小二層裏茍延殘喘的小夜場的。
雖然停了兩排車,但是集中于一棟樓前。
甚至有一輛車實在沒地方停,直接開到了小二層的大門口前的水泥地上,斜着插進去停着,這是唯一一輛面包車,髒兮兮的。
何春突然有點好奇。他平時不是沒出來溜達過,但是能來他們這種小破地方消費的,只有陰溝裏抱團的窮老鼠,确實很少見來這裏下榻的少爺。
何春插着兜,趁着沒什麽閑雜人等打量他,錯了個步子,過去那棟小二層瞄了兩眼。
一眼,何春看清了這棟小二層的招牌。
“二十四橋”。
是一塊紅漆的木板,漢字的“四”畫成一顆铿锵有力的桃心,是一塊豎直的窄牌子,直直地在門口的牆角戳着,像個荒郊野墳的破碑。
二眼,何春看清了門口那輛面包車裏的東西。
那是輛比較小型的面包車,車外殼灰色的漆被刮得張牙舞爪,靠下的那一塊還焗了黑黑的機油,車屁股的一個車燈還是癟的,裏面的燈芯都斷了。
面包車是屁股朝外開進巷子裏的,後面的玻璃用紙殼堵住了,看不見裏面有什麽東西。
何春站的那個位置,正好看着面包車的右側的後門,那扇門的車窗戶好像出了什麽問題,沒法關嚴實,露出一條不大不小的縫隙。
何春眼尖得看到縫隙裏。
有很多很多的怯生生的眼睛,在巴巴地注視着投進去目光的他,帶着令人頭皮發麻的逡巡。
何春從小就是個對別人注視分外敏感的人,他能夠感受到,窗縫裏有很多,很多很多的人。擠在裏面。
本來心髒就被羽冬媽媽的一通電話搞得七上八下的,這下好了,何春感覺自己快不會呼吸了,他一時想不清楚這是個什麽情況,二十四橋的鐵門裏突然傳來腳步聲。
他條件反射似的趕緊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