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顧此失彼

顧此失彼

警察很快包圍了“二十四橋”，這條鮮有人知道的破街道霎時塞滿了人，不少髒的臭的野吧都被拉出來晾了一遍，就像是陰濕之地被翻開的一塊塊石頭，石頭底下藏着的蚰蜒西瓜蟲都被生生打破了醉生夢死的安詳。

橋奶奶被警察從一只椅子上解了下來，她被手腳受束縛的綁椅子上，發絲雜亂，面色卻很平靜，看着兒子被警察反手背後地拷走。

兒子像是一只突然從地下水道掏出來的黑皮耗子，神情錯愕。

警察在他的地下室裏翻出了和公司大佬暗通款曲的記錄，但是記錄都是用的化名，查起來還得費一番功夫。

醫護人員也來了，檢查了橋奶奶的身體，只有手腕腳腕有一些擦傷，其餘的還沒來得及有傷口，他們把橋奶奶攙扶到擔架上擡着。

晚上到了，她的腿絲絲的疼，完全不能走路。

原來不止一個真人玩偶，每一個絨布皮膚下都裹着一個活生生的人，有男孩子有女孩子，他們為了一張張鮮紅如血的鈔票，把自己裝扮成一座座木讷的假人，任人擺弄。這也是橋奶奶事先沒有想到的。

橋奶奶被人擡着走出“二十四橋”的時候，阚豔撲了上去，嗷嗷地哭。

橋奶奶沒有說話，只是擡起幹燥而蒼老的手幫小姑娘揩掉了幾顆淚珠。

裏裏外外都是人，小巷子裏擠滿了好奇的目光。

被逮住的不法分子跪在地上，弓着脊骨拼命高昂着脖子，狡辯着；沒被逮着的不法分子，踉跄着帶着自己最後的體面倉皇逃竄；其餘的，好奇着、觀察着、看着這場鬧劇，時不時發出不明所以的譏笑。

只有何春被人群湧來湧去，像是被困在早高峰高鐵車廂裏的浪子，連不知所措都不會了。

何春看見了躺在擔架上的橋奶奶注意到他，沖他微微一笑，那一抹笑裏帶着他從沒有經歷過的、發自肺腑的贊嘆。

他的心被這笑攪合得小小地激悅了一下，又被一股巨大滔天的悲傷感覺壓迫着湮滅。

他好像忘了什麽事。身體完全動不了了。他的身體明明被推搡的右右左左前前後後，但是卻完全動不了了，他好像真的忘了什麽事，但是，但是，到底是什麽事呢？

為什麽就是想不起來了呢？

只有夾在手心裏的、剛才打過報警電話的手機一直在嗡嗡地響，嗡嗡，嗡嗡，嗡嗡，嗡嗡，亮了又熄滅，熄滅了又明起來，最後，徹底地黑了下去。

直到Heartloss裏的張阿九聽見樓房外的異動，讓已經下班的盒子看着鍋裏的宵夜，拉着庸子一起跑出來一探究竟。

張阿九有些震驚地看到破巷子裏的不務正業的野吧竟然被端了這麽多，震驚到他都一時之間想不出什麽評價來，只能張着嘴，默默地看着。

庸子戳了戳他的胳膊。

張阿九眼睛還是直直地：“咋了？”

庸子：“阿九，你那裏是不是春天啊。”

“啊？”

張阿九還沒反應過來，他還以為春天早就偷偷下班出去浪了。

順着庸子指的地方定睛一看，在一個沒有人的小角落裏，他看見一個黑影團在那裏。

如果是很熟的人，張阿九不用看仔細，就能馬上認出來。

張阿九當即就知道，那是何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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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這是哪塊泥巴成的精啊？坨在這裏吸收日月精華呢？”張阿九走過去，踹了踹何春的腳丫子。

何春沒動。

張阿九皺皺眉，又踹了幾腳，這幾腳很輕。

他看見何春在抖。

張阿九聽見何春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擡起手臂，賭氣似的使勁擦了幾下眼淚，期間，誤點了手機音量鍵，手機亮了起來，張阿九看到了何春臉上有很深的淚痕。

“不是，到底怎麽了啊？被抓的有你的相好的？”張阿九蹲下來看他。

何春搖了搖頭。

張阿九：“還能是見到警察叔叔害怕了？”

何春也踹了張阿九一腳，搖頭。

“媽的，操，我真的服了你了。”張阿九一把奪過何春的手機，摁來一看，有鎖屏密碼。

“啧。”

張阿九問庸子：“你師父生日多少？”

庸子想了想：“十月二十二。”

張阿九把1022輸入進去，果然手機開了，就看到醒目的二十多個标紅的未接來電，點開一看，備注是“羽冬媽媽”。

光看未接來電看不出什麽名堂，張阿九看了何春一眼，那家夥一臉任人宰割的白癡樣兒，讓他完全不想多搭理。

張阿九直接點開了何春的微信，點開了和羽冬媽媽的聊天界面。

20：46

［羽冬媽媽：何先生，來見我兒子最後一面吧。］

22：35

[羽冬媽媽：已經晚了……]

張阿九看的一臉懵逼。

一邊杵着的庸子湊上去看，也沒有看明白。

張阿九：“這什麽意思？那小子開火箭去了？”

何春把腦袋埋在膝蓋上，蒙着頭，不吭聲。

張阿九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直接拽着何春的領子給人薅了起來：“媽的，我真的服了你了，叽叽歪歪的，能不能把事情一下子說明白啊！等着我揍你是不是？啊？”

張阿九的本意是，他想面對一個對他脾氣的、快口直言的人，誰曾想，被薅起來的何春，變成了一只被人突然擰開的花灑，花灑軟管被突然的水壓沖得劇烈地抖動。

那“水壓”是巨大的悲恸，那“水”是從何春那雙孩子般的眼睛裏湧出的撲簌簌的淚瀑。

張阿九一嘴的罵言突然沒了去處，成了嘴巴裏的“留守兒童”，只蹦出一個字不知所措地哼哼：“你……”

“阿九。”何春仰着腦袋哭，領子被張阿九揪住，他就着張阿九的手哭，一邊哭一邊叫：“阿九啊。”

不得不說，張阿九是最讨厭有人在他面前哭的，他一直都覺得愛哭的人很矯情，因為一點小小事就灑水車一樣轉着可笑的圈兒，給城市撒撒水，增加濕潤度，特別讓人腦殼痛。

但是，面對庸子，還有何春這些人，張阿九又是特別能忍哭的，就比如何春每一次“失戀”，他都能捧着一包抽紙，折着一條腿坐在何春的面前，一邊遞紙巾，一邊幫何春分析前因後果，順便把人哄好。

何春哭張阿九不覺得讨厭，因為他知道何春為什麽哭，無非就是腦子有坑的人談戀愛沒談好，只要給他捋順了，眼淚自然而然就剎住了，有時候何春剛開始談一段新戀情，張阿九就已經想好了如果以後他倆掰了，該怎麽哄了，所以根本輪不到讨厭的時候。

但是，這次不一樣。

張阿九臉臭起來：“我活的好好的，你哭個屁的哭！”

何春眼淚更是剎不住了：“阿九，羽冬羽冬，是他……阿九……”

還是在張阿九的逼問下，何春終于把話說明白了。

這一次，張阿九不再想安慰何春，而是當機立斷地拽着何春，夥同庸子一起，去了羽冬在的醫院。

何春本來不想來了的，因為已經來不及了，但是張阿九堅持讓他來。

“死也得死來”，這是張阿九的原話。

病房裏，安靜得像死人。

滴滴作響的儀器已經關閉，屏幕沒有任何生機地敞開着，頭頂的排燈漠然的灑下慘白的光輝，在場的“真死人”安詳的熟睡，“真活人”難以平複的緘默，而“假活人”則繼續緘默的熟睡。

羽冬媽媽在死亡證明上簽了字，羽冬爸爸瞬即打電話報了殡葬服務，打算今天晚上就出殡。

羽冬的一生都在趕趟。

何春自從被張阿九拽進醫院，就不再哭了，不僅不哭了，表情都凝滞了，目光直直地看着病床上的羽冬，一步都沒有再靠近，只是遠遠地遙望。

張阿九拽了一把庸子，兩個人出了病房，把主場交給何春。

庸子：“阿九，不應該讓春天和羽冬獨處一下嗎，只我們兩個人出來把他一個留在裏面，面對羽冬的親人，可以嗎？”

張阿九靠在病房外面的牆上，抱着手：“不用，現在裏面的人都是羽冬最親的人，這也是他進一步認識羽冬的機會不是嗎？”

“何春也該學會獨自面對了。”

“殡葬的工作人員說還有半個小時過來。”羽冬爸爸挂了電話，對羽冬媽媽還有在門口杵着不敢靠近病床的何春道。

羽冬媽媽點點頭：“早弄完了早好，省着耽誤人家醫護人員工作。”

何春終于忍不了了，開口道：“叔叔阿姨，你們能不能等等羽冬。”

羽冬媽媽：“什麽？”

何春抿了抿嘴，鼓起勇氣道：“阿姨！你們能不能，等他一個晚上，就一個晚上，我想單獨和他待一會兒。”

何春幾乎在祈求：“求你們了。”

羽冬的爸爸媽媽相識一望，感覺好像沒什麽問題，今天太晚了，便答應了，他們把病房交給何春，重新預約了明早的殡葬服務，然後各忙各的去了。

所有人都走了，何春終于坐在了羽冬的病床旁，望着羽冬那像透青的薄臉皮，現在這張臉上又蓋了一層陰陽兩隔的鉛灰色。

“羽冬哥哥。”何春叫他：“你真是個賴皮鬼，你這一輩子倒是賴得夠徹底的。”

……

“怎麽樣？”

破例喝了點小酒，出了Heartloss，出租車上，何春笑眯眯地問徐樹勵的感受。

“什麽怎麽樣？”就着別人的悲情故事下酒讓徐樹勵覺得腦袋沉。

“我的故事。”何春撐着下巴道。

徐樹勵有點不想評價，問道：“叔，你從頭到尾認識了羽冬幾年啊。”

何春仰着頭想了一會兒。

在一個車水馬龍的拐彎途中，轉彎的慣性拖拽着他們的身體，何春道：“一共認識了他三年，一半用來認識，一半用來懷念。”

羽冬離世後，何春就徹底離開了Heartloss，這個“徹底離開”，是他慣常的逃跑，還是別的，就只有何春自己說的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