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節臺階上

肯定有九十九人會說“不要胡思亂想,那是再正常不過的獻愛心行為。”

可,這樣的獻愛心行為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會很合适,唯獨發生在連嘉澍身上不合适。

他才沒那樣的好心眼。

車就停在不遠處,回到車裏日光已經如數退卻,奇怪的是,困倦這會兒像忽發症,眼皮沉甸甸的。

索性,閉上眼睛,就休息一會兒。

喃喃自語着,就休息一會兒……

單調的聲音持續循環,不需要林馥蓁睜開眼睛,她就知道那是手機鈴聲,手機鈴聲不是來自于她的手機,那應該是這輛車主人的手機。

手機鈴聲出處距離她手很近,只是,她懶得去接起。

她太困了。

手機第二次響起,她還是懶得去接。

一直到有人用手磕車窗。

咚、咚、咚。

不情不願睜開眼睛,臉轉向車窗。

望向車窗的那一眼讓林馥蓁的淚水一下子從眼眶處跌落。

連嘉澍這個混蛋,怎麽敢——

怎麽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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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應該是怎麽敢,而是怎麽能?!

怎麽能穿着方綠喬織給他的毛衣來敲她車窗呢?

質問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敲打車窗的人正在朝她做出手勢。

那是什麽意思?還有,嘉澍臉上表情為什麽會顯得那般平淡平靜,那坐在駕駛座位上的人是小畫眉啊,是小畫眉也是林馥蓁,還是他的未婚妻。

手剛去觸車門門把。

就聽到車外的人用很是不耐煩的聲音說:“女士,如果不打算接電話的話請關掉手機,你手機鈴聲吵到我。”

一呆,手從車門把滑落。

緩緩回頭,林馥蓁在車內鏡裏看到自己的模樣。

木然伸手,找到手機。

瞬間,車廂安靜了下來。

把手機放回原來的地方。

緩緩地。

臉第二次轉向車廂。

隔着深色車窗玻璃,看着車窗外的那個人,那張臉。

在心裏叫了一聲:嘉澍。

一秒、兩秒、三秒。

倉然啓動車子,車子快速往前年,夜幕已經降臨,周遭光線不足以讓她看清楚眼前景物。

“砰——”一聲,車頭撞在那棵樹上。

眼鏡從臉上掉落,和眼鏡一起跌落的還有數滴晶瑩的液體。

現在,林馥蓁所不能否認的是,導致于車撞到樹上的不是周遭光線,而且模糊成一團的眼前。

淚水發瘋般從眼眶湧出。

騙子,嘉澍是騙子,嘉澍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

說什麽五十年後在路上,即使她彎腰駝背,即使她一張臉布滿褶皺,他也一定一眼就能把她認出。

她都還沒變老,他就已經認不出她來了。

甚至于,距離他說這些話也只不過是過去幾個月而已。

幾個月時間而已!

嘉澍是個騙子,連嘉澍是一個騙子。

她只是戴了假頭套,換了眼鏡。

他就已經認不出她來了。

那些曾經在深夜裏頭,讓她聽得淚流不止的話原來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透過車後鏡,林馥蓁去看站在燈下的身影。

那抹身影對那把車開到樹幹上的“陌生女人”無絲毫關心,很安靜站立着,手指縫處那點猩紅忽明忽暗。

握緊拳頭,所有力量集聚到手掌心,展開手掌。

展開的手掌狠狠往着自己的臉甩去。

“啪——”的一聲。

眼前恢複一片清明。

嘉澍不僅拿話騙她,還拿假的承諾騙她。

“好,以後,我不抽煙。”言猶在耳。

林馥蓁再次啓動車子。

車從兩邊排列整齊的車道緩緩行駛,往着出口方向。

再次,林馥蓁忍不住去看車後鏡。

于燈光下的那人身影還保持之前的姿勢。

還要原諒嗎?還能原諒嗎?

這是林馥蓁在短短一個小時時間反複想起問題,第一次問時,聲音小小的,第二次問時,聲音大上一些些。

現在,那個聲音已然變成奔騰的怒海:

還要原諒嗎?還能原諒嗎?

目光木然往前。

車子緩緩駛離,落在後車鏡的人消失不見。

伴随着那輛車消失在兩邊樹木林立的路盡頭,周遭回歸安靜。

目光無意識落在那棵樹上,那棵樹因為受到一定程度的撞擊,掉落下了一大片樹皮,如果不是車裏的手機鈴聲響起,連嘉澍還以為那是一輛空車,一直到車廂的手機鈴聲響起,映在深色車窗裏的是女人的側臉輪廓。

手機鈴聲持續響個不停,有點吵。

他心情煩躁。

伸手,手指關節敲打在車窗玻璃上。

咚咚咚。

車裏的女人側過臉來。

連嘉澍目光落在被車刮傷的樹皮處。

在這簾夜幕下,那停在角落處的車;那在車裏睡覺的女人;以及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顯得有點奇異。

後來,連嘉澍每年都會夢到這個場景,當車裏的女人側過臉來時,他打開車門,把她擁進懷裏,什麽話也不敢說,就怕說了,到最後,連夢裏也找不到她了。

夢裏,打開車門,就那樣把她緊緊擁在懷裏。

小畫眉,這下,你少了一個丢下我的借口了。

有腳步聲由遠而近。

連嘉澍目光從樹幹處收回,那根煙差不多也燃燒殆盡。

掐滅煙,把煙蒂丢進垃圾桶裏。

小畫眉,我沒抽煙,小法蘭西只是有點想念尼古丁的滋味。

點燃那支煙,任憑那支煙在空氣裏,空氣裏有了淡淡的尼古丁位,任憑思想沉浸在尼古丁味的幻像中。

小畫眉,小法蘭西在那個孩子身上看到自己成長的軌跡,只是,那個孩子沒有小法蘭西那般的幸運,身邊有一個小畫眉。

由遠至近的腳步聲來到背後。

小心翼翼叫了聲連嘉澍。

連嘉澍觸了觸臉,回過頭去。

對上一張笑盈盈的臉,那張臉的主人目光在觸到他時,笑容系數從臉上收盡,低低說了句“對……對不起,我……我老是忘了……”

笑了笑,淡淡說出:“我們走吧。”

她點頭。

是特屬于方綠喬式的大力點頭,并附上一句:“下次我會記住叫你的法文名字,一定!”

沒有下一次了,方綠喬。

只是,連嘉澍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林馥蓁搭乘最後一班航班回的倫敦。

本來,她想直接從柏林回巴黎,可也不知道怎麽的她買的是飛倫敦的機票。

抵達希斯羅機場,一看不對,于是她和其中一名空乘人員說你們搞錯了,你們飛錯航線了,我們現在應該在戴高樂機場。

空乘人員讓她看自己的機票。

一看,林馥蓁才發現錯的是自己。

“親愛的,你一定是累壞了。”那名空乘人員語氣憐憫,“你現在臉色看起來糟糕極了,要不要我幫你叫醫生。”

空乘人員落在她臉上的目光讓林馥蓁內心慌張,搖頭,用雙手遮擋住自己的臉,她很害怕從那位口中說她看起來像幽靈。

空乘人員又提出建議,讓她找一個地方休息。

的确,她需要找一個地方好好休息。

出希斯羅機場時已是午夜時分。

叫了一輛車,然後她又犯起糊塗來,她怎麽讓計程車司機把她帶到連嘉澍的公寓來了,她應該找一家酒店。

付完錢,腳自行把她帶到連嘉澍的公寓門口。

開門的聲音很輕很輕,關門聲也很輕很輕。

沒去開燈,離開時林馥蓁沒關窗戶,不僅窗戶沒關電視也沒關,把電視聲音調低到最小,借助電視的微光,腳步很輕很輕,飄向浴室。

她得洗個熱水澡。

當身體往浴缸沉時,林馥蓁想起一件事情。

在她往浴室時,她采用的是“飄”來形容。

好奇怪。

不應該是用走的嗎?活生生的人為什麽要用“飄”來形容。

這個字大多數時間是用來形容很輕的物體離去時的狀态:一片葉子從樹枝上飄落;一個氣球随風飄向空中;一縷靈魂悠悠蕩蕩飄向遠方。

打了一個冷顫,迅速從水底解脫。

臉一離開水面,就開始大口大口呼吸。

直到呼吸暢通無阻,林馥蓁把頭擱在浴缸沿處。

即使開門聲很輕很輕,可還是讓林馥蓁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睛,她還在浴缸裏。

看一眼天色,灰蒙蒙的,天還沒亮透。

閉上眼睛。

關門聲也輕,腳步聲也輕。

腳步聲停在浴室門口。

她被輕輕從浴缸撈了起來。

身體一觸到軟綿綿的床單,睡意便鋪天蓋地。

那位空乘人員說得對:她需要好好休息。

是的,她需要好好休息。

很快太陽就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巒帼要先抱小畫眉。再祝大美妞們度過一個愉快的假期。

☆、人間蒸發

在太陽出來之前……

晨風掀開窗簾一角, 晨曦從被掀開的一角窗簾處滲透進來,風動,它動,風不動,它不動。

出神凝望着。

在太陽出來之前,林馥蓁有一件事情要做。

翻身, 臉埋在那個胸腔裏。

很安靜很安靜。

當那只手撫上她頭發時, 她聲音從他胸腔處透露了出來, 一副剛剛睡醒的模樣, 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周遭唯有風孜孜不倦逗弄着窗簾的聲響,時大時小。

困倦再次襲來。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他叫她名字。

“嗯。”從鼻腔哼出。

“來倫敦怎麽不和我說一聲。”他問她。

聲音帶着濃濃睡意, 你猜。

“我不猜。”他說。

手輕輕捶打了他一下,老大不高興說本來我想給你一個驚喜來着。

他親吻她的發頂。

她告訴他嘉澍我昨晚洗頭時忘放洗發水了。

他笑。

對了, 嘉澍還沒回答她之前的問題呢。

于是, 她用半帶撒嬌的語氣說嘉澍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麽問題?”

這人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勉勉強強找回一絲精神力, “這是以連嘉澍未婚妻名義提出的問題, 你也可以把這個問題理解成為,你有沒有背着我出去鬼混。”

還是唯有風聲。

睡意再次來勢洶洶。

當思緒在最後時刻即将沉入黑暗時——

“我回來時電視正在播報午夜新聞。”他說。

巧合的是,林馥蓁回來時電視也在播報午夜新聞。

淡淡應了一句, 表示她聽到了。

這一次,可以好好睡覺了。

她聽他低低叫了聲小畫眉。

沒有應答。

“小畫眉?”這次聲音更小。

怕他繼續再叫下去,打斷那來之不易的睡意,她以一種十分不耐煩的語氣說嘉澍, 我要睡覺,我困。

他安靜了,安安靜靜抱着她,用極為溫柔的力道。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升起。

連嘉澍不在。

餐桌留着他給她做的早餐和便條,便條上寫着:我訂了票,晚上一起去看音樂劇演出。

魚片粥,煎蛋外加紅蘿蔔汁,早餐看起來還算用心。

這個早上,林馥蓁胃口出奇的好。

人在飽足後呈現的狀态十分可怕,十個念頭中就有九個是願世界和平,第十個念頭則是世界安穩。

笑。

眼前卻是一片模糊。

都怪早餐太過于可口,她怕以後會常常想念烙印着連嘉澍印記的魚片粥:年少時的篝火,撒哈拉沙漠的萬丈星空。

以後,要是吃不到怎麽辦,她到哪裏去找這麽合她口味的魚片粥。

因為舍不得美味的魚片粥味道,林馥蓁很是沒有志氣的給索菲亞打了一個電話。

打完電話林馥蓁開始呆坐在沙發上,手機就放在距離她手最近的位置,好便于第一時間接起。

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牆上的鐘表。

在林馥蓁等手機響起的時間裏,方綠喬站在綠蔭鋪滿的小徑上,呆看遞到她面前的紙袋,還是那只印中餐館标志的紙袋。

這紙袋之前是她用來裝毛衣的,裝她織給連嘉澍的毛衣。

沒去接毛衣,擡頭看着拿着毛衣的高個中年男人。

“我叫巫延吉,連先生的助手。”高個男人說。

方綠喬點頭,昨天,連嘉澍和小土豆的主治醫生談話時這個男人一直站在連嘉澍身邊。

“連先生讓我把這個還給你。”高個男人又說。

方綠喬還是沒有去接紙袋,目光在高個男人周圍巡視的,一顆心沒了着落,小土豆昨晚就被送到無菌病房去了。

當時,是她和連嘉澍一起陪小土豆進的無菌病房,離開無菌病房後連嘉澍和她說方綠喬謝謝你。

她看着他傻笑。

“方綠喬,我回去了。”他說。

那時,她以為他說回酒店,現在想,那是連嘉澍在和她告別。

一顆心還是不願意去相信,今天是小土豆的手術日,連嘉澍沒理由回去,目光一遍又一遍在附近搜尋着,就盼着那個熟悉的身影躍于眼前,就像昨天一樣,她一回過頭,就看到他安安靜靜站在藍天底下,穿着她織給他的毛衣。

連嘉澍不能就這麽走了,她還沒和他說,毛衣特別适合他呢。

毛衣真得很适合他。

目光再次繞過高個男人的肩線……

“連先生回倫敦去了。”高個男人說。

“啊——”這個發音急急從方綠喬口中竄出,聽着有點刺耳,觸了觸劉海,吶吶的,“連……連嘉……”

猛然想起,她昨天答應連嘉澍以後叫他法文名字。

呼出一口氣,好吧。

“他什麽時候走的。”問題問得很是幹脆利索。

高個男人沒回答她,而是轉告了連嘉澍的一句話。

連嘉澍說了,只要不是太笨的人,都會明白歸還毛衣背後想表達的意思。

“我……我不明白。”方綠喬結結巴巴說着。

“方小姐真不明白?”高個男人問。

遲疑片刻,點頭。

“那麽,”頓了頓,男人說,“我只能按照連先生說的那樣做了。”

“什麽……什麽意思?”

“連先生還說,要是方綠喬還不明白不接受的話,就把毛衣丢到垃圾桶去,因為以後不會用到的物件留在家裏只會占位置,方小姐現在明白了嗎?”

緩緩搖頭。

高個男人點頭,回過頭去。

方綠喬急急說出:“請問……你要去哪裏。”

頭也不回:“找垃圾桶。”

不。

跨出小半步,那小半步之後,腳快速邁開,幾個眨眼間擋在高個男人面前。

男人把紙袋遞到她面前。

垂頭,接過紙袋。

男人并沒有立即離開。

“在成為連先生助手之前,我是另外一位先生的助手。”男人如是說。

擡頭。

“方小姐,奉勸一句,窺視很容易讓人上瘾,當你窺視的物件從別人手中的娃娃變成別人的未婚夫時,這就危險了。”男人看着她,“這話我是以代表另外一個連先生說的,連钊誠先生。”

“我……”搖頭,“我……我沒有,我只是讓給……”

在那道視線下,方綠喬沒把話繼續下去,顯然,這位并不理解連嘉澍和小土豆之間的事情,她再怎麽說也只能變成是在狡辯。

男人離開前還給予了他的個人看法。

“極度自私的人往往會通過一些手段來讓自己獲得心安理得,穿上一件手工毛衣對于連先生只是舉手之勞的事情。”

牆上鐘表來到十一點一刻時,手機響了,索菲亞的來電。

在過去兩個多小時時間裏,索菲亞去了一趟之前讓.皮埃爾.帕住的醫院。

挂斷電話。

手機從林馥蓁手裏滑落。

嘉澍做的魚片粥味道再怎麽好,也于事無補了。

連最後一個可能也被排除了。

讓.皮埃爾.帕除了來自于那個讓她敬而遠之的偏遠小鎮之外,任何信息都和那場車禍無任何吻合。

那個瓢潑大雨的黃昏,透過車後鏡看到倒在地上的人不是讓.皮埃爾.帕,導致那名少年失去一條腿的是一名貨車司機。

那位貨車司機的電話家庭住址都記錄在案,甚至于,索菲亞還給那位打了電話聊了一會兒,貨車司機在電話裏表現的十分自責,現在也已經改行不再開貨車了。

手機剛剛跌落在地板上,連嘉澍的電話就來了。

接起。

連嘉澍問吃了早餐沒。

“吃了。”她聲音平靜。

在電話裏,林馥蓁告訴連嘉澍,她今晚不能陪他看演出,她得去巴黎一趟。

他也沒耍賴留她,就說了到達巴黎時給他電話。

“好。”

“再見。”

“再見。”

挂斷電話。

離開連嘉澍公寓時,日光穿過樹葉縫隙落在林馥蓁臉上,風吹動樹葉的聲響在她頭頂上沙沙作響。

和風聲形成強烈對比地是她的心。

安靜得近乎荒蕪。

在前往機場的路上,林馥蓁遇到一起忽發事故,行駛中的一輛車車後輪忽然間脫落,脫落的車後輪導致于另外一輛車撞向護欄,那名司機因沒系安全帶,在車撞向護欄時整個身體從車前鏡沖出,當場死亡。

林馥蓁拉下車窗,是二十出頭歲的年輕人。

如果當時他有系安全帶就好了,她想。

距離飛機起飛還有大把時間,慢悠悠行走着,從這個角落到那個角落。

機場人來人往,聖誕節即将來臨,每一位旅客臉上都寫滿歸心似箭,目光從這位旅客臉上轉到另外一名旅客臉上,直到迎面而來的那股力量重重往她身上——

倒退,踉跄,背部重重跌在地上。

在背部觸到地面的那一瞬間。

宛如魂靈歸位。

把她撞倒在地的冒失鬼呆站在那裏。

從地上爬了起來,一路行走着,來到機場的向陽地帶,日光隔着玻璃投遞在她身上,她的模樣投遞在玻璃反光鏡上。

臉色慘白得讓人懷疑,站在陽光底下的是一具夜行生物。

對着那具夜行生物笑。

怪不得撞到她的那位冒失鬼一臉驚恐,怕是以為當時自己撞到的是一個不久于人世的活死人吧。

是的,活死人。

連嘉澍家年紀最小的傭人也說了,她看起來像幽靈。

心裏有一股聲音在她跌倒時就以一種無限循環的方式在問着她:還要原諒嗎?還能原諒嗎?忘了林馥蓁法則了嗎?

收起嘴角笑意,對着映在玻璃上的夜行動物,說:

不要原諒,不能原諒了!

因為原諒不了。

為了方綠喬那個晚上在休息室做出傷害她的事情可以原諒;沒把她認出來說謊騙她還是可以原諒;甚至于,他第二次穿上方綠喬的毛衣也不是不能原諒。

但!

不能原諒地是:在那個生不如死的晚上,連嘉澍和方綠喬在一起,在黎明來臨之前,他把外套蓋在方綠喬身上。

在這之前,她只是不願意去想那個晚上而已,也不願意去相信而已。

現在,已經容不得林馥蓁去逃避了。

再逃避下去的話……

四個鐘頭後,巴黎。

在琳達家的陽臺上,林馥蓁告訴琳達,她需要她的幫忙。

确信她的話不存在任何玩笑的成分,琳達問她為什麽。

“我怕現在自己告訴自己不能原諒他,但一覺醒來後,我又開始找尋各種各樣的借口去原諒他,現在,我需要一個讓自己死心的機會。”

琳達還是一臉不解。

去擁抱她那在墨西哥市井長大,號稱很重視和她之間友情的女孩。

說:“現在,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如果一直原諒他的話,最後,這個世界連林馥蓁也沒有了,到最後,連自己也失去的話那就太可悲了。”

到最後,如果她連自己也失去的話,那麽這十幾年來她都不明白自己在堅持是什麽。

只有她自己心裏明白,這一路堅持下來有多麽的不容易。

終于,她的朋友似乎懂了。

但她認為那不是好法子,甚至于那個法子有點蠢。

是,這次她那只會戀愛的朋友沒說錯。

蠢,還是愚蠢至極。

“林,我一直覺得你是聰明人。”琳達還如是說。

這話的意思大致是想表達,你是聰明人你沒理由去幹蠢事。

沉默着。

“你有可能失去他。”

笑,嘴角苦澀。

“林,這件事情你非做不可嗎?”

點頭。

琳達看了她一眼,說,林即使你對我使用格鬥術我也得把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說出來。

做出洗耳恭聽狀。

“你太自私了,這對Yann來說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而且極度不尊重。”琳達說。

仔細想想,琳達的說法好像也對。

可,那個蠢法子也是她能想出最好的方法,她和連嘉澍之間牽扯到太多利益,她單方面提出分手在外界眼中是一種極為不負責任的行為,而且,連嘉澍也不會同意分手。

還有,最最重要的一點……觸了觸無名指上的戒指。

說:“琳達,我得知道,我所傾注所付出的情感到底值不值得,我得知道,我為這份情感所承受的煎熬到底有沒有其存在的意義。”

她的朋友似懂非懂。

目光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說:“琳達,你眼中的那件蠢事關乎着,嘉澍是不是配得上我拉着他的手,在我媽媽面前,在全世界面前,說,他是我的摯愛,為他,我無怨無悔。”

許久,許久。

她的朋友說,林,我好像懂了。

這樣看來,她的朋友并不很笨。

“林,你一定很愛Yann,非常愛。”

看來,她的朋友不僅不笨,還比她想象中聰明。

可,下一秒。

“林,我能提前征求一下你的意見嗎?”

“當然。”

“如果你和Yann鬧翻了,我追他你會不會和我斷絕友誼關系,就像你對安德魯那樣。”

安德魯?對了,林馥蓁曾經宣稱和安德魯斷絕友誼關系,她都把這事情給忘了。

“林?”小心翼翼問到。

“不會。”她說。

“到時候,我如果成功追到Yann,我會不會給祝福我。”笑嘻嘻說着。

日落之時。

面對落日方向。

琳達說:“林,祝福你,不管結果是什麽,我都祝福你。”

祝福,是她所需要的。

“如果結果是好的呢?”

如果說……

如果說結果是好的話,那麽,從那一刻開始,她就要去學習原諒。

在步入人生另外一個階段時,去學習真真正正的原諒。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接下來就看我蓁怎麽擺澍一道了,到時候小畫眉逃出生天,小法蘭西還在沼澤掙紮。

PS:明天請假一天,巒帼太累了。你們放假時是巒帼最累的時候,私人牙診所木有放假,看牙的人多,哭暈~

☆、人間蒸發

離開琳達的家, 林馥蓁坐上等在門外羅斯家的派車,每次回巴黎,她第一時間回的都是黛西阿姨的家。

是黛西阿姨的家,也是羅斯先生的家。

車子行駛在香榭麗舍大街,聖誕,下班時間, 香榭麗舍大街水洩不通, 打折季, 各大商場人滿為患。

車子龜速。

華燈初上時分, 林馥蓁接到連嘉澍的電話。

“到巴黎了嗎?”

“嗯。”

電話彼端陷入沉默。

片刻,他問她,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對了, 連嘉澍讓她抵達巴黎時給他打電話。

她和他說剛想打,他的電話就來了。

再次陷入沉默。

電話彼端很輕的一聲“小畫眉。”

沒有應答。

他問她是不是遇到什麽事情, 她和他說沒有, 她只是最近胃口不好。

“小畫眉。”再次溫柔低喚。

目光漫不經心, 跟追車子行駛掠過一家家商場門口。

逛商場大多數為一家三口, 一家四口,一家五口,甚至于一家八口。

那一家八口, 媽媽照顧最小孩子,爸爸負責大包小包,哥哥拉着兩個妹妹,雙胞胎兄弟上一秒吵得不可開交, 下一秒又抱做一團,出神看着那一家八口,直到那句“小畫眉”近在耳畔。

“嘉澍,我以後養六個孩子吧。”這話就這樣從林馥蓁口中冒出來。

電話彼端再次陷入沉默。

林馥蓁內心一片苦澀,總是這樣,想必,美好的畫面只存在她一個人的腦海中吧,就像夜深人靜,總是她一個人的心在撲通撲通跳着。

嘉澍,那是這世界最寂寞的事情。

目光從商場門口收回。

淡淡說着:“不要把我剛剛的話放在心裏,你也知道,我不喜歡聖誕節,我讨厭過聖誕節。”

電話彼端的人語氣變得輕松起來:“要不要今年我帶你逃到沒有聖誕的地方。”

笑了笑。

“我挂了。”她說。

“小畫眉。”

懶懶應答了一聲。

“我們一起過平安夜。”他說。

“好。”

“你在巴黎等我。”

“好。”

夜色深沉。

羅斯先生羅斯太太和他們的朋友們在花園品酒,出現在花園的還有剛回巴黎的薇安,羅斯先生的朋友們紛紛表達,薇安變漂亮了。

誇完薇安,又不約而同送出祝福,并一再表達對她戀情的看好。

十點半,羅斯太太提出回房休息,和羅斯太太一起離開的還有薇安。

沒和往常一樣把黛西阿姨送回房間,而是把輪椅推到黛西阿姨喜歡的圓形偏廳,讓她面對着泳池方向。

搬來一把椅子,林馥蓁和黛西阿姨肩比肩坐着,這裏不僅可以看到大得像湖泊的游泳池,還可以看到漫天星光。

濃冬時節,巴黎郊外的星星顆顆大如豆。

半盞茶時間過去,黛西阿姨開口:“說吧。”

仰望着那片星空,林馥蓁說:“黛西阿姨,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這個秘密應該從她十四歲那年她陪黛西阿姨去芬蘭度假說起。

那是一個冬天,那個冬天在羅斯家度假屋發生一件讓那名掃雪工幾近要吓破膽子的事情。

那天清晨,掃雪工人掃完雪,在他剛剛清理完的場地上,有一樣物體忽然間從天兒降,定睛一看,羅斯家的心肝寶貝薇安直挺挺躺在他腳下,臉朝天空,長長的頭發披散開着,一條條深色液體初看和散開的頭發一般無異,它們以一種讓人咋舌的速度往着四面八方擴展,深色液體滲透到雪堆上,變成鮮紅色。

紅得讓人觸目驚心。

掃雪工人一下子魂飛魄散,大聲尖叫:薇安從陽臺上摔下來了。

薇安住的房間可是在四樓。

慶幸地是,雪水讓泥土松軟,再加送院及時,二十四小時後,醫生宣布,薇安成功度過危險期。

四十二小時過去,薇安從昏迷中清醒過來,那場意外導致于薇安的後腦勺縫了十三針。

兩個月之後,出現在公共場合上的薇安除了消瘦一些之外,其他的沒什麽改變,燦爛笑容,土氣的眼鏡,沖天馬尾辮。

相信,那天所有見到薇安的人都未曾想到,在沖天馬尾辮下是一個大光頭,因為要動手術外加怕傷口受到不必要的感染,醫生不得不給她剃光頭。

之後長達一年時間裏,林馥蓁一直都戴着假發。

手去觸黛西阿姨的手,黛西阿姨的手很冰冷。

指引着黛西阿姨的手,去找尋那次從陽臺摔下來留下的傷疤。

她說:“這就是我的秘密。”

“阿……蓁……”黛西阿姨手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

“黛西阿姨,別難過,我只是在那個清晨忽然間厭倦了這個世界而已。”她說着。

關于那個清晨,林馥蓁以為她永遠不會再去提及。

“阿……阿蓁……”

頭擱在黛西阿姨肩膀上,看着星星。

“黛西阿姨,我很讨厭當薇安,讨厭到對這個世界産生出極大的厭倦,黛西阿姨,我總是在想,如果媽媽不那麽忙這個世界也許會可愛一點;如果爸爸沒離開我,這個世界也一定會可愛一點;如果,我不用每天戴着土氣的眼鏡梳着高馬尾辮假裝自己很笨,這個世界一定是可愛的。黛西阿姨,不是我不想,而是這個世界壓根不讓我看到它的可愛。”

“這個世界沒人記住林馥蓁,只有林馥蓁自己記住林馥蓁。”

淚光浮動,二十歲的林馥蓁在看着十四歲的林馥蓁在那個白雪皚皚的清晨中醒來,打開陽臺,懷裏抱着有一張甜美笑臉的毛絨娃娃。

娃娃是送給薇安的,不是送給林馥蓁的,而媽媽……

在剛剛過去的聖誕節,媽媽陪各種膚色的孩子過聖誕節,而忘卻那一直等着她一起吃一頓聖誕大餐的小書呆子。

那個小書呆在一年年長大,總有一天會長大到不相信聖誕節有從聖誕國度來的馴鹿和聖誕老人的年紀。

白茫茫的世界,清晨的風像在召喚着誰,十四歲的林馥蓁站在陽臺上安靜的等待着,等到着工人把陽臺下的雪打掃得幹幹淨淨。

二十歲的林馥蓁看着十四歲的林馥蓁把一臉甜笑的娃娃放在陽臺上,站在陽臺欄杆上,背對山面對甜笑的娃娃,展開雙手。

十四歲的林馥蓁身體極為單薄,山風把她的身體吹得搖搖欲墜,腳往後。

下一秒,臉朝着天空,在急速下墜過程中,風把她的長發以一種倒灌形式往上吹,那顆飄向遠方的淚水是給嘉澍的。

再見,嘉澍。

嘉澍,酷不酷?這是林馥蓁向這個世界表達憤怒的方式,讓那些喜歡薇安的人哭鼻子去吧,讓媽媽每年在聖誕節來臨時遍尋不獲那總是執着于聖誕大餐的壞脾氣姑娘,最完美的是,她死在林默之前。

二十歲的林馥蓁目送着十四歲的林馥蓁以那樣一種傻氣的方式表達憤怒。

只是,她終究還是不敢像那把車開到懸崖下的女孩一樣,給自己剛簽下離婚證書的父母留下這樣一句話“這個世界沒能留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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