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四節臺階上
她,躲在書桌底下的她現在心裏一定很得意吧。
距離天亮也就只剩下眨眼的時間。
小畫眉,快出來吧,我知道你躲在書桌底下,我知道你還在為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懷,小畫眉,我知道你來了。
手一揚,那個琉璃飾品掉落在地上,瞬間四分五裂,其中一小塊碎片就落在他右手邊,晨光落在碎片其中的一個棱角上,澤澤發亮。
看着那束亮光。
小畫眉,我知道你來了,你心裏一定不會相信,小法蘭西也會有為你幹傻事情的時候。
撿起那片琉璃碎片。
小畫眉,出來吧。
嘉澍在等着你。
小畫眉,出來吧,就讓我看一眼。
就看一眼。
玻璃碎片往着手腕時,她終于從書桌下探出了頭。
小畫眉,我看到你了。
圍着紅土城從那家人陽臺上偷到的餐布。
美極了。
迷迷糊糊中,連钊誠被忽然的響聲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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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夢中,南茜被刺耳的救護車警笛驚醒,五分鐘後,科恩叔叔敲開南茜的房間門。
科恩叔叔去了醫院,按照科恩叔叔要求的那樣,南茜打開小主人的房間門,攤開的紅色液體映在乳白色的地板上,觸目驚心,一邊是被打破的琉璃飾品碎片。
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五分鐘後,小主人的房間恢複到往日纖塵不染的模樣。
日出時分,這座位于半山腰的住宅和往日一般無異,工人傭人們各自忙碌手頭上的事情,只有負責健身房器械的維護工說他今天早上似乎聽到救護車的聲音。
這棟住宅只有她和科恩叔叔知道這個天蒙蒙亮的清晨曾經發生過什麽。
兩天後,南茜看到小主人出現在餐桌上,除了臉色略微蒼白外那張臉和往日一樣英俊。
目光偷偷從小主人英俊的臉移到小主人的手腕上,小主人穿的毛衣袖口很長。
次日,小主人去了倫敦。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小主人延續着之前的生活模式,兩個周末回一趟家,做完工作後陪爺爺聊天,也在花園邀請朋友聚餐。
只不過,現在出現在花園的客人已經不是從前那些客人了,從前的客人就有薇安;有尖嗓門的琳達;有安德魯和他的卡特表兄。
現在的都是新面孔,一些經常出現在財經雜志上的面孔。
小主人也是經常出現在財經雜志上的面孔之一,即使小主人的生活已經夠低調了,可八卦媒體們絲毫沒有想放過他的意思,他們比小主人的親人還關心小主人的情感生活,哪怕他在公共場合和年輕女性停下腳步打招呼都會被拿出來大做文章。
在小主人的異性朋友中,就數那位身材瘦小的東方女孩最受關注。
小主人和那位東方女孩被人們無限看好,小主人和那位東方女孩一起做慈善屢次見報,那些記者們大呼:那兩人配合默契,他們有共同的愛好。
但在幾次定額的鏡頭中,都是那女孩在看小主人,小主人一副壓根忘了身邊存在一個人的樣子。
南茜把這個想法告訴和她要好的網友,網友說那是因為她戴着有色眼鏡,如果那東方女孩換成薇安,你肯定就不會那麽想了。
朋友們都知道她和薇安有很好的交情,這話似乎有點道理,再去看小主人和那位東方女孩時,南茜覺得媒體們說的也沒多誇張。
不過,南茜還是喜歡薇安。
不,應該是林馥蓁,薇安已經成為過去式了,再說了——
“我叫林馥蓁。”這是薇安想對世界說的話。
又薇安了,這不能怪她啊,南茜中文字沒認識幾個。
對于南茜來說,不管是林馥蓁還是薇安都是同一個人,她很喜歡的一個人。
偶爾,南茜想薇安了就會戴上薇安送她的耳環。
四月上旬周末下午,四點半左右,南茜在忙晚上聚會的事情。
這次小主人請的是他倫敦來的朋友,小主人正在和他的倫敦朋友們聊天,從草坪處傳來時低時高的笑聲,其中就數小主人笑時的嗓音最為迷人,淺淺的,夾着暖暖地中海海風好比是口中含着薄荷糖。
逐漸,小主人的笑聲消失不見,逐漸的,在眼睛還沒發現之前手先于眼睛,下意識間觸摸了一下耳朵。
手還沒從耳朵垂落,南茜就觸到那束目光。
小主人站在距離她三步左右的所在看着她,确切一點來說,是在看着她的耳朵。
糟糕,她忘了摘下薇安送她的耳環。
放下手頭上的活,南茜來到小主人的面前,解釋到這是薇安送給她的,不是她偷的。
小主人似乎沒把她的話聽進去。
她是科恩叔叔介紹到這裏工作的,她可不能讓科恩叔叔遭受質疑,于是南茜把近階段她和薇安之間發生的事□□無巨細說給小主人聽。
當然,她隐藏了三月初深夜把薇安帶到連老先生房間的事情,這是她和薇安之間的秘密。
末了,南茜補充一句“我猜,薇安是因為我那天早上陪她看日出而特地送我耳環的。”
小主人一直處于發呆的狀态。
覺得自己沒必要繼續待下去,腳也就剛倒退一步,小主人就叫住了她。
南茜帶着小主人來到那天早上她和薇安一起看日出的長椅。
坐在長椅上,南茜再次把那天發生在長椅上的事情說了一遍,從日期到薇安當時的表情,自然,少不那前來還外套的東方女孩找上門來的事情。
在她說這些話時,小主人自始至終都垂着頭。
最後,小主人問南茜,那天早上她看起來就像是幽靈嗎?
“是的。”南茜輕聲回答。
南茜離開時,小主人還坐在長椅上,垂着頭,很孤獨的模樣。
十五分鐘後,聚會被取消。
半個鐘頭後,常常會躲起來偷看小主人的艾瑪說小主人把他的倫敦朋友丢在家裏,獨自一人開車出去了。
“衣服一看就是特意換的,帥極了,一看就知道是為某個姑娘準備的。”艾瑪語氣十拿九穩。
手拿着棒球棒,剛剛傭人告訴琳達連嘉澍找她,就在公寓門口,問琳達手中的棒球棒用來做什麽呢?
回答:棒球棒是用來砸壞連嘉澍的漂亮跑車的。
再怎麽說,她也是林最為信任的朋友。
近階段,琳達關注連嘉澍的一舉一動,哪怕報紙或者是任意一家門戶網站都沒有關于連嘉澍在公共場合失态,或者在某個酒吧喝得醉醺醺的新聞,飙車闖紅燈亦然沒有,這說明什麽呢,這說明林的事情對于連嘉澍來說似乎沒什麽影響。
這讓琳達大為惱火。
她家裏還有連嘉澍和林馥蓁的結婚錄影帶呢,她信誓旦旦和林保證,連嘉澍有一天會找到她,求她把結婚錄影帶給他。
電子門緩緩打開。
連嘉澍斜靠在車上,姿态惹人好感。
如果不是因為林的話,琳達想必已經撲了上去。
一步步往連嘉澍走去。
嗯哼,衣服是她喜歡的,鞋子是她鐘情的,發型是她所愛慕的,嘴角處淡淡的笑意是她所迷戀的。
這位漂亮的東方男孩這是想幹什麽?!
握緊手中的棒球棒,在心裏提醒自己,她是林信任的朋友。
車款式也是她喜歡的。
是她喜歡的又怎麽樣?
朝連嘉澍豎起中指,棒球棒往着擋風玻璃。
“砰——”的一聲,聲音美妙。
一下自然不夠。
精疲力盡,棒球棒往一邊一丢,手擱在連嘉澍肩膀上,問:好了,可以說了。
穿着她喜歡款式的衣服,開着她喜歡款式的車,意圖已經很明顯了,這真是一個陰謀家。,陰謀家們擅長于投其所好。
他安靜瞅着她。
舉手,琳達老老實實:“我不知道林在哪裏。”
他垂下眼眸,眼睫毛好看極了。
真要命。
“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
“能陪我談談她嗎?這個晚上,我需要找個人和我談談她。”
這……這才是最致命的。
琳達和連嘉澍去了一家海濱酒吧,找了一個靠近海的座位,琳達包裏放着連嘉澍和林馥蓁的結婚錄影帶。
坐在靠海位置,他們開始言論起了一個人來,從她那副土氣的眼鏡開始談起,啤酒杯越換越大,連嘉澍唠叨起了一個他在柏林一家醫院遇到的一個女人,那女人把車撞到樹上了,連嘉澍一再強調那是一個笨女人。
“她看起來醜死了,穿着老土的套裝,手機一直在響,吵死了。”說這話的人狀若癫狂。
趁着幾分醉意,他們開始說起這個人的不是來,琳達也就插嘴幾句,他就拍桌子摔酒杯:“不許說她的不是。”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先開口說這個人不是的人是他。
趁沒醉成一灘爛泥,琳達拿出那卷錄影帶。
把錄音帶推到連嘉澍面前,她和他說Yann,林有一句話讓我轉告你。
讓他把耳朵附上來,她努力模仿着林馥蓁當天說話的語氣,低低說出:
“嘉澍,比你從婚禮離開更可怕的是,我知道,我知道你會離開。”
琳達終于把這句話送到應該聽到它的人的耳朵裏了。
連嘉澍離開酒吧時把椅子碰倒了,碰倒椅子,幾步之後又撞上了一個人,那個被撞上的人不生氣,倒是連嘉澍生氣了,他把那個人痛罵一頓。
次日黃昏,琳達如願看到她想看到的花邊新聞:連氏企業首席執行官因涉嫌酒吧鬥毆被拘留兩個小時。
二零零一年四月,人們盼望了一年的“四月驚奇”如期而至。
四月最後一天,ENSO網以現場錄像形式披露了法國多名政府高官涉入毒品交易案件。
在現場錄像裏,平日西裝革履的法國政府官員們戴着棒球帽和毒販們勾肩搭背,現場錄像背景為法國和摩納哥交界處最為臭名昭著的區域,夜幕降臨,這個區域若幹所在熱鬧得就像是一個菜市場,随處可以看到毒販和中間商們讨價還價。
伴随ENSO網公布的多份現場錄像,法國政府出動大量警力重型武器對這處區域進行圍剿,四十八小時後,一百多名毒販被抓捕歸案,被繳獲的毒品數量讓人瞠目結舌,警方還搗毀了毒販們設立在這個區域的軍火庫。
第四天,大型挖掘機拆掉這個區域的鐵絲網。
在挖掘鐵絲網圍牆中他們發現三具被挖掉眼珠的屍體,這三具屍體全部為男性,其中一具屍體被割去雙唇。
五月中,伴随多名涉嫌該區販毒的政府官員被逮捕歸案,四月驚奇落幕。
和“四月驚奇”一起落幕的還有ENSO網。
五月最後一個深夜,ENSO網持有人以現場錄音形式留下這麽一段話:
二零一一年的“四月驚奇”獻給在我生命中一位特殊的朋友。
為了紀念這位特殊的朋友,ENSO網宣布永久關閉。
二零一一年的“四月驚奇”成為絕唱。
蔚藍海岸區六月迎來旅游旺季,屋檐下,誰家的風鈴叮叮當當響個不停,窗臺上,紅色海棠花一如既往絢爛得就像一簇簇火焰。
妙齡女郎把行李箱拖上石頭切成的臺階。
打開門,行李一擱,迫不及待打開窗。
面朝大海,深深呼出一口氣。
睜開眼睛——
呵,遠處深深淺淺的蔚藍色就像是男孩子們愛穿的藍色襯衫。
作者有話要說: 要着這個階段的小畫眉小法蘭西說再見了,這應該是我理想中可以約好靠在馬路旁邊,以不可一世的姿态嘲笑這個世界的男孩女孩,有些的中二,但毫無違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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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那張有不少妞說看不懂,其實,後面都是澍的臆想,大家聽過薛定谔的貓沒有,一種理論,一名叫做薛定谔的科學家把一只貓放進紙箱裏,在那個紙箱沒打開之前,沒人知道那只貓是死是活,這樣在紙箱沒被打開之前紙箱裏的結果貓是死是活各自占據百分之五十,澍在那一刻等同于在即将打開紙箱的那一刻,他不知道接下來結果,唯有那樣用一種決心來讓結果變好,他深信小畫眉會沒事,所以,是小畫眉不要害怕,小畫眉晚安。
在西方把靈魂交付給魔鬼類似一種儀式,一種泯滅自己的儀式,那也是他所能做到的,即使知道時間不能倒流了,但他還是想以那樣的方式去博回,這個世界,有些人表達情感并不是存在于那句簡單的“我愛你。”【不造這麽說大家懂不懂,不懂的話沒關系,以後也許就懂了,當懂得越多一些東西就越淺顯。】
☆、穿過骨頭撫摸你的臉(番外)
時間, 二零一二年七中旬,事發地,巴黎,人物,童磊。
以下由童磊口述:
我叫童磊,出生于一九八五年, 華裔, 祖籍潮汕, 從小倫敦長大, 十五歲被确診患有中度社交恐懼症。
在醫生的建議下,我成為一名志願者,在十五歲到二十歲期間我積極參加公益活動, 通過參加公益活動我結識了很多朋友。
二十歲,外人眼中的我是一個樂觀開朗的陽光男孩, 換言之, 我擺脫了社交恐懼症這個标簽, 即使我的家人已經不需要為我的健康擔心, 但參加公益活動已經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二零一零年,二十五歲的我成為倫敦一家公益機構的正式員工。
二零一二年七月中旬的一個周三,我的上司派給我一個特殊的任務:找出一件外套。
關于這件外套的幾個線索是:外套出現時間為二零一零年年中, 番茄色,外套後背印有DIY圖案,根據描述這個圖案看起很像炸醬面。
說完一切,我的上司語氣不無羨慕:你走運了。
因這趟任務我的銀行戶口多了十萬歐元, 不管最終能不能找到那件外語,那十萬歐都将歸我,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情。
我所就職的公益機構性質類似于物流中轉站,專門負責對熱心人士捐獻的衣物進行分配處理,再送往世界各地。
那件外套的經手人是我,更有,我還穿過那件外套。
那天,同事的咖啡潑到我的襯衫,脫掉襯衫我随手拿起那件外套,直到下班,我才換回已經晾幹的襯衫。
正因為這件外套,我認識了連嘉澍,一個你通過雜志電子媒體身邊人的口述常常活躍在你周圍,但你從來就不認為某一天能和他一起喝啤酒說心事的人物。
因為這類人不坐經濟艙,不擠地鐵,不坐公交不在快餐店吃飯。
為了我銀行賬號多出來的十萬歐,七月中旬的第二個周末,我如約出現在希斯羅機場,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我将陪同連嘉澍前往尼日爾和耶路撒冷。
根據輸出記錄再加上我的若幹印象以及排除法,尼日爾和耶路撒冷是那件外套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
坦白說,要不是為了那十萬歐,我是絕對不願意去幹這般無聊的事情。
這件事情被歸結為無聊是因為,能找到那件外套是一種存在于口頭上的機率,好比是一只墊底球隊嚷嚷着我們能拿到聯賽冠軍。
每年,成噸成噸的物質被送往落後國家,那件襯衫只占據這成噸成噸物質中的零點零幾公斤的重量。
不說重量就說層層疊疊的物資分配好了,往大卡車一塞,開往救濟點,一大堆人等在那裏,幾分鐘後物資被搶一空,那件外套最終有沒有到達那些人手中不得而知,也許被忘在倉庫裏,也許卡車一路颠簸它被落在路上了,各種各樣的可能都有。
好吧,即使那件外套最終到某個人手裏,也不能保證這個人會珍愛它,下一批物資到了,舊的物資被丢進垃圾桶,迫不及待跑向救濟站,看看有沒有更合心意的東西。
所以,打從一開始,我就不相信能找到那件外套,但那十萬歐讓人眼饞。
在這個世界,有些人的氣質與生俱來,如連嘉澍。
希斯羅機場,T恤配工裝褲外加鴨舌帽黑框眼鏡,再普通不過的打扮,但往那裏一站,人頭攢動的機場,眼睛第一時間就能捕捉到。
我朝連嘉澍走去,伸出手:我叫童磊。
鏡片後,連嘉澍眼神淡淡。
我們第一站為尼日爾,從倫敦飛約翰內斯堡再轉機科特迪瓦,再從科特迪瓦乘小型飛機前往尼日爾。
兜兜轉轉三十幾個小時,我和連嘉澍終于抵達了尼日爾。
在這三十幾個小時的時間裏,連嘉澍給我的感覺是安靜,這和他在為數不多的公共場合的侃侃而談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并不是說連嘉澍愛出風頭,相反,這個領導全球五百強企業年紀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很低調,即使他的名字頻頻出現在各種各樣代表權力影響力的榜單上,但臺下特屬于他的席位大多數為缺席狀态。
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公共場合上侃侃而談很容易給人一種很浮誇的感覺,但連嘉澍的侃侃而談常常讓人忘記了他的年齡。
如果問我,在過去的三十個小時裏,連嘉澍除了安靜還給我什麽樣的印象,我會回答:他有點摳門。
與其說是有點摳門,倒不如說是連嘉澍的行為讓人跌破眼鏡。
二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我們都在在經濟艙度過的,連嘉澍有一雙大長腿,經濟艙對于長腿的人來說都是災難。
數次,我都差點問出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麽不買一張頭等艙?”但最終,我還是壓下好奇心。
連嘉澍一看就是不好相處的人,也只有那幾名空姐把他當成好相處的人。
在從希斯羅機場飛約翰內斯堡途中,有幾名空姐找連嘉澍合照,下飛機時那幾名空姐都在贊美連嘉澍,如果她們觀察到連嘉澍在照相時眉宇間的不耐,不知道那些贊美的還話會不會說出口。
我不僅想問連嘉澍“為什麽不買一張頭等艙?”我更想問連嘉澍“為什麽要大費周章找出一件外套。”
不管我怎麽想,當天穿在我身上的那件外套都沒什麽過人之處,甚至于,外套布料一看就知道來自于廉價制衣工廠。
這個問題也僅存在于我的想象當中,即使我問了相信那也是白問,連嘉澍肯定不會回答我這個問題。
名人們總是注重隐私。
小型私人飛機降落在尼日爾,我們又坐了幾小時的車到達物質中轉站。
到達中轉站時已是深夜時分,謝天謝地,我終于有了可以提供睡覺的床。
中轉站小得可憐,我和連嘉澍被安排在同一個房間。
尼日爾是處于撒哈拉南的一個內陸國家,這個國家給人的印象是除了貧窮還是貧窮。
但由于地勢再加上工業不發達原因,尼日爾有燦亮得不可方物的星空,從我的床位望出去,那簾映在玻璃窗上的星空就是一顆顆閃耀的鑽石,這讓我有點舍不得合上眼睛,好幾次我都忍不住睜開眼睛瞧上幾眼星空。
記不清是第幾次睜開眼睛,映在窗戶上的那簾星空多了一個背影,那背影似曾相識,我看了一眼連嘉澍的床位,空空如也。
次日,物資中轉站門一開,門外人頭攢動,開門的人睜大眼睛一看,在門外等候的人身上都穿着番茄紅的外套。
按照之前的計劃,中轉站的工作人員以貼告示,發傳單,口頭通知方式告知曾經在二零一零年十一月期間,拿到顏色為番茄紅的外套的在預定時間穿上來到中轉站就可以拿到十美元的酬勞。
如果你知道,尼日爾這個國家人均日收還達不到兩美元就可以理解眼前的狀況了。
為了那十美元,老人孩子男人女人翻箱倒櫃找出紅色外套,沒有紅色外套就把淺色外套染成番茄紅。
日落時分,穿着番茄紅外套的人拿着十美元心滿意足離開,這一天來了一千七百五十八為穿番茄紅外套的人。
在這一千七百五十八人中沒找到我曾經穿過,那件背後印有類似炸醬面的外套。
之所以這麽肯定還因為那件外套除了DIY圖案外,還有一處被香煙灼穿的小孔,那個小孔就在左邊袖口處。
當時,繼把咖啡潑在我襯衫後,我的那位馬大哈同事還燙傷了我的手,他把我的手腕誤以為是煙灰缸,看也沒看,死命按了下去。
還在燃燒的煙蒂穿過外套灼傷我的手。
被煙灼傷留下的傷口現在依然在。
在一千七百五十八件番茄紅外套沒有一件袖口有被煙留下的小孔,慶幸地是我當時沒說明這個特征,不然那一千七百五十八件外套一定都有個煙孔。
一個月之前,如果有人告訴我,你會和連嘉澍一起喝啤酒一起談天說地,我肯定會順口回答他:和連嘉澍喝完酒談完天之後,我搭乘美國總統的空軍一號去了一趟華盛頓。
旅途的神奇就在于,幾個站臺過後,寥寥幾句,你和素未謀面的人就發展成為勾肩搭背的朋友關系。
本着那個年輕人花了近兩萬美金還一無所獲,說不定還被當地人當成傻瓜的同情心态,夜幕降臨我買了啤酒爬上了中轉站的露天。
這個地方沒什麽消遣,天一黑連嘉澍就爬上物資終點站的露臺。
坐在露臺上,放眼所及,黑色原野上是波瀾壯闊的撒哈拉星空。
我把啤酒堆到正坐在中轉站露臺上的連嘉澍面前。
連嘉澍也不客氣。
酒沒了一半,我喝得多,連嘉澍喝的少。
“能把當時被煙灼傷留下的傷口給我看一下嗎?”連嘉澍忽然提出。
我擡起被煙灼傷的手腕,手腕處的傷口毫無遮擋,呈現在面前。
連嘉澍專注的眼神讓我一度懷疑,他具有穿透時光的能力。
穿透時光回到那一刻,我穿着那件番茄色的外套,我的馬大哈同事一邊浏覽手機一邊吞雲吐霧,手機屏幕上的辣妹讓那位老兄猛地咽了一口口水,為了掩飾自己的熊樣夾在手指中的煙蒂往着煙灰缸。
煙灰缸剛剛被另外一名同事拿走,倒黴的我手就放在之前放煙灰缸的位置。
“滋——”
空氣有着布料纖維燃燒留下的氣味,和着被燒焦的肉的氣味。
後知後覺。
“啊——”
我大叫一聲。
當天我大叫的那一聲似乎穿透了時空,讓連嘉澍大部分時間裏總是顯得平淡而游離的眼眸多了淡淡的溫情。
不久之後,我知道,從連嘉澍眼眸底下流淌出的溫情來自于那件外套,我是穿過那件外套的人,我的存在意義等同于是和那件外套之間建立起來的一種聯系。
這聽起來有點玄妙。
但,如果你很想念很想念一個人的話,我想,你應該會懂得,那種純粹中帶着傻氣的行為。
至今,我仍然保留着我前女友用過的水杯和牙刷。
看完我手腕留下的傷口,連嘉澍繼續看星空。
撒哈拉的星空。
啤酒罐全部都空了。
還是我喝得多,連嘉澍喝得少。
我不是酒量好的人,半醉半醒中,我聽連嘉澍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連嘉澍的故事開始了:很久很久以前,在撒哈拉星空下,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一起看了一個晚上的星星。
然後?
沒有然後。
這是我聽過最為無聊的故事。
這個無聊的故事唯一留給我的印象是說故事的人語氣憂郁。
第二天,終點站來了更多的人,有的甚至是昨天的面孔。
這天也是傳單告示中提到的截止日期。
最後一縷日光消失于這片非洲大陸,連嘉澍花掉了四萬三千五百美元還是沒能找到那件襯衫。
對于這個結果,連嘉澍的表情并沒有顯露出任何失落的模樣。
倒是我,對于沒能找出那件外套有了小小的遺憾,如果我再積極點也許就可以找到那件外套了。
關于找出那件外套,似乎不再像一開始那樣認定,那只是有錢人一個無聊且幼稚的舉止。
連夜,我和連嘉澍離開終點站,坐在露天車廂裏,頭頂是燦亮的撒哈拉星空。
當那顆流星從天際劃過時,我看到連嘉澍側過臉去,臉往右側,嘴角處帶着淡淡的笑意,那笑意讓我生出了一種感覺,就好像他右手邊位置坐着一個人,他以目光傳達着:看,流星。
小型飛機穿過的尼日邊界線時,我想起那個無聊的故事,關于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一起看在撒哈拉看星星的故事。
兩次轉機,外加兩次轉車,我們終于抵達耶路撒冷。
要在耶路撒冷找出那件外套遠比在尼日爾機率大得多,當時的那批物資去向都集中在兩所中學。
在耶路撒冷物資管理站的工作人員以及我的幾位朋友幫助下,我們知道了那件外套的去處,而且是無比的确定。
那件外套最後被發放到一名叫做阿丹的巴勒斯坦少年手中。
在物資管理站工作人員帶領下,我們找到了阿丹的家。
我們在阿丹的家裏看到那件讓我們穿越三個大洲的番茄色外套。
那件外套以影像形式定額存在于一張照片裏,照片裏,兩個男孩倚靠在矮矮的圍牆處,牙齒潔白整齊,笑容燦爛。
番茄色的外套就穿在個頭高一點的男孩手上,男孩手搭在個頭矮一點的男孩身上。
用放大鏡可以看到外套袖口處的小黑點,那個小黑點就是當天被煙灼傷後留下的痕跡不過……
不過,照片是倒着放的。
按照阿拉伯國家習俗,照片倒着放就意味着照片裏有人不在人世了。
照片裏的兩個男孩名字叫阿丹和阿裏,是兄弟兩。
已經不在的是哥哥阿丹。
去年年中一個傍晚,阿丹穿着心愛的外套出門。
阿丹離家不久後,耶路撒冷老城區發生了暴.動,以軍封鎖了暴.動現場,在那場沖突後,阿丹和他的一位同學就再也沒有回到家裏,回到學校上課。
商标印有西班牙文字的番茄色外套是阿丹所心愛的,阿丹熱愛足球,阿丹喜歡梅西,梅西在西班牙的巴塞羅那足球俱樂部踢球,但巴塞羅那對于一名巴基斯坦少年來說就像遙不可及的天堂,印有西班牙文字的外套讓阿丹覺得距離自己喜歡的偶近了一些些。
說到這裏阿丹的媽媽已經泣不成聲,到了這裏,我知道,要找回那件外套已經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想必連嘉澍也是知道的。
在阿丹媽媽的闡述中,連嘉澍自始至終都低着頭。
把客廳和房間隔成兩個空間的拉簾被掀開。
抱着足球,年紀大約在十三、四歲左右的少年從拉簾後走出,垂頭走向門口,不一會功夫就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
“他就是阿裏。”阿丹的爸爸說。
阿丹和阿裏從小感情就很好,阿丹走後一直對足球不感興趣的阿裏一有空就拿着球到的足球場去,阿丹的爸爸如是告訴我們。
離開阿丹的家,在阿丹家附近空地處,我們看到獨自在空地踢球的阿裏。
坑坑窪窪的地面,歪歪斜斜的球門,這就是阿丹爸爸口中的足球場,但阿裏似乎沒被這些不利因素影響,他一個人努力帶着球往着球門。
當把球射向網窩時,阿裏跳了起來,展開的雙手在半空中做出擊掌動作,就好像空中有一雙手在和他做着呼應。
連嘉澍讓兩名工作人員先離開,他找了一處臺階坐下,面對着足球場。
我站在連嘉澍身後,看着阿裏再次帶球,看着阿裏再次把球射進網窩,這次進球慶祝動作變成了撞肩,高高躍起,肩膀朝着一個方向。
太陽西下,阿裏抱着球從我們面前經過,連嘉澍用阿拉伯語叫出了阿裏的名字。
因工作關系,阿拉伯語對于我來說并不陌生。
在連嘉澍說出“阿丹以前的進球慶祝動作一定漂亮極了”時,阿裏停下腳步。
片刻,阿裏在連嘉澍旁邊位置坐了下來。
小會時間過去。
“平常阿丹出門時,我都會和他說再見,只有那天,我沒和阿丹說再見。”阿裏說。
沒和哥哥說再見是因為當時兄弟兩發生了點小争執,出門前,哥哥和弟弟說了再見,而弟弟理都沒理。
哥哥離開後,弟弟帶着哥哥的足球來到哥哥喜歡的足球場上,做着哥哥喜歡做的事情。
“在做阿丹喜歡的事情時,我心裏沒那麽難過了。”阿裏垂下頭,說着。
在灰黑色的天光下,連嘉澍的嗓音低沉而柔和:
“即使那條路通往學校更近,可你還是願意選擇更遠的那條路,因為更遠的那條路以前你和阿丹經常走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個人忽然吸引住你的目光讓你停下了腳步,并不是那人有多麽的好看,而是因為那人穿的衣服是阿丹喜歡的顏色;在食品店,你對一個人微笑,并不是因為你和這個人認識,而是因為這個人購物袋裏放着阿丹喜歡的食品,這導致于你對這個人心裏産生了莫名的親切感。”
“當流星劃過天際,當雨後天空出現彩虹,在別人紛紛停下腳步贊美時,唯有你,垂頭喪氣的一門心思想逃離,因為你無法和阿丹分享這一刻的美景。”
連嘉澍的話讓阿裏頭趴在膝蓋上,片刻傳來斷斷續續的哭泣聲,連嘉澍手輕輕拍着阿裏的肩膀。
阿裏的哭聲越來越大,十三、四歲的少年以一場哭泣來和當天的哥哥說再見。
夜幕降臨。
阿裏問連嘉澍,你是不是也在想念着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