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四節臺階上
時間才回的家。
八點,嘉澍哥哥的助手會來接他,現在距離八點還有十分鐘。
敲了十幾次門,房間門才被打開。
小喬姐姐臉上的表情讓林子岩第一時間低頭檢查自己的衣扣,沒扣錯啊。
身體站得筆直筆直的,聲音老大不高興:“姐姐!”
小喬姐姐無視他的警告,依然皺緊眉頭,眼睛在看着他的臉:“林子岩,我給你配的眼鏡呢?”
原來小喬姐姐不高興是因為這個。
“小喬姐姐配的眼鏡我戴起來很不習慣。”老老實實回答。
林子岩換了有不下五副眼鏡,每次都是黑色邊框。
上個禮拜,小喬姐姐給了他一副沒有邊框的眼鏡,那副眼鏡戴起來比之前的眼鏡舒服多了,不是黑框的款式看着也很時髦,可是他每次照鏡子時都忍不住想把小喬姐姐給的眼鏡摘下,換上之前看起來很土氣的黑框眼鏡。
“習慣……”小喬姐姐喃喃說着,站着也變成靠在門框上,表情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看了一眼時間,距離八點就只剩下五分鐘,林子岩把今天他要和嘉澍哥哥去紅土城的事情告訴了小喬姐姐。
小喬姐姐聽完沒說話,好一陣子都沒說話。
距離八點就只剩下了兩分鐘。
林子岩再叫了一聲姐姐。
小喬姐姐依然盯着他的臉瞧。
門鈴聲響起,那應該是嘉澍哥哥的助手。
“林子岩,去換眼鏡。”小喬姐姐說,以一種誰也不能拒絕的語氣。
好吧。
林子岩回到自己房間換上小喬姐姐送給他的眼鏡,大不了不要照鏡子就是了。
站在門口的是嘉澍哥哥其中的助手之一,小喬姐姐叫他“巫延吉。”
“現在不找她了?”小喬姐姐和巫延吉說,用一種比較奇怪的語氣。
八點四十五分,林子岩到了嘉澍哥哥位于半山腰的房子,這可是法國南部著名的旅游勝地,林子岩已經有不下十次來到這裏。
在這裏,林子岩和南茜最熟悉,南茜說她也認識阿蓁姐姐,不過阿蓁姐姐到了南茜口中變成了“薇安”。
南茜還給林子岩看了阿蓁姐姐送給她的耳環,不過這都是在沒人的情況下進行的,南茜是第二個說他像阿蓁姐姐的人。
“你和薇安小時候一模一樣。”南茜告訴林子岩,當然,這也是在沒人的情況下說的,有一次,南茜在說這類話時被科恩管家聽到了,再之後,南茜就沒說過阿蓁姐姐。
走出車庫,林子岩就看到等在一邊的南茜。
和一路都不說話的巫延吉比起來,南茜簡直是一個話痨,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說了一大堆,在那一大堆話中挑容易懂的再結合一兩個特征,得出類似結論:家裏一大早來了一名男客人,男客人的身份看起來有點奇怪,現在這位男客人和三位連先生在花園餐廳談話。
南茜口中的三位連先生一位是嘉澍哥哥口中的“爺爺”;一位是嘉澍哥哥口中的“三伯父”;剩下的連先生自然是連嘉澍。
連嘉澍,嘉澍哥哥。
穿過爬滿綠色植物的石頭圍牆,林子岩就看到了嘉澍哥哥。
花園餐廳的智能頂棚沒拉上,白色的八人餐桌上放着漂亮的餐具和食物,餐具在初初升起的朝日中散發着露珠般的光芒,傭人們正在陸續收拾餐桌。
花園餐廳和草坪隔着三個臺階,在滿眼的翠綠色中,嘉澍哥哥倚靠在花園雕塑上,正在給坐在輪椅上的老先生讀報,穿在他身上的白色襯衫像阿爾卑斯山上的雪,亮得發光,讓人不敢睜大眼睛去看。
坐在輪椅上的老先生是嘉澍哥哥的爺爺,科恩管家垂手待立于一邊。
科恩管家的左手邊是三人席位的白色長椅,長椅靠近輪椅的這一端坐着地是嘉澍哥哥的三伯父。
三人長椅的另一端坐着一名年紀大約在三十幾歲的男人,林子岩想,那應該是南茜口中看着有點奇怪的男客人。
那位男客人手擱在長椅扶手上,手長腿也長,穿深色條紋襯衫往那裏一坐,畫面很像明信片裏的旅游影像。
男客人的目光正落在輪椅處方向所在。
也不知道是在看坐在輪椅上的人,還是在看那密密麻麻翠的翠綠色。
☆、夜行生物
林子岩和南茜站在花園餐廳的一角。
嘉澍哥哥的爺爺最喜歡嘉澍哥哥給他讀報紙, 周末嘉澍哥哥回家只要時間允許他都會給爺爺讀報, 等讀完報紙嘉澍哥哥就可以帶他去玩了, 這是南茜告訴林子岩的。
嘉澍哥哥看到他了, 眼睛沒看報紙,可聲音還在繼續着, 手示意他到他身邊去。
林子岩眉開眼笑, 嘉澍哥哥即使是在給爺爺讀報紙還是讓他過去,這代表嘉澍哥哥很喜歡他。
南茜拉着他的手, 悄悄饒到花園雕塑邊,南茜走了, 踩在草地上的腳步一點聲音也沒有。
林子岩一小步一小步挪到嘉澍哥哥身邊的位置。
嘉澍朝他比出安靜的手勢,林子岩點頭,除了南茜口中的男客人沒人發現他的到來, 這不奇怪,他現在所站方位正好對上那名男客人。
男客人就像南茜說的那樣是個奇怪的人,奇怪之處就在于男客人沖着他微微笑着, 一副好像認識他的樣子。
但林子岩怎麽想都未曾見過那位。
嘉澍哥哥把報紙交給科恩管家, 男客人嘴角處的微笑消失不見, 嘉澍哥哥把輪椅往前推進一些, 男客人和嘉澍哥哥的三伯父同時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誰都沒說話。
科恩管家的身影消失在花園,傭人們也都收拾完餐桌。
環顧四周,男客人來到嘉澍爺爺跟前, 半跪在草地上, 整理着嘉澍爺爺膝蓋上的薄毛毯, 期間,嘉澍爺爺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那位男客人的臉。
整理完毛毯,男客人擡起頭,嘴角處的笑容弧度淺淺的,手在嘉澍爺爺的手背上拍了拍,站了起來。
當目光對上嘉澍哥哥時,他用中文叫出嘉澍的名字。
“我們有……十七年沒見了,通過報紙雜志,連家最小的孩子長高了;連家最小的孩子年長了一歲;連家最小的孩子現在變成了不起的人,”說到這裏,嘴角處的笑容弧度深了很多,“連家最小的孩子現在變成了不起的人,為此,我很高興。”
男客人說這些話時的語氣讓林子岩覺得熟悉。
以前,爸爸每次說起阿蓁姐姐也是這種表情,這種語氣。
然而——
“謝謝。”嘉澍說。
從嘉澍哥哥口中說出的那聲“謝謝”和他們在餐廳用餐時和服務生說出的謝謝沒什麽兩樣。
男客人似乎沒把嘉澍哥哥的态度放在心上,掉頭去和嘉澍哥哥的三伯父說:“早餐很可口。”
三伯父并沒有應答,他在看着嘉澍哥哥。
花園來了一個白人女人,那是嘉澍爺爺的護工。
嘉澍爺爺被護工帶離了花園。
花園剩下林子岩和嘉澍哥哥;嘉澍哥哥的三伯父和那位男客人。
“您也看到了,爺爺沒認出您。”嘉澍哥哥臉朝着男客人。
“沒關系,我因為工作上的事情得在這裏待一陣子,知道連先生住在附近,就過來看一看,下個月我就離開。”男客人說。
從林子岩這個角度,嘉澍哥哥三伯父的臉部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嘉澍哥哥的三伯父似乎因男客人的話松下了一口氣,往前踏出一步,問到你媽媽身體好嗎?
“她不久前過世了。”男客人說。
“啊……這樣……無意冒犯……抱歉……我……我們不知道。”嘉澍哥哥的三伯父眼睛東張西望着。
“沒關系。”男客人笑了笑,把一張名片遞給三伯父,眼睛卻在看嘉澍哥哥,“我現在随母親的姓。”
嘉澍哥哥看了一下腕表,說:“待會我讓管家給你準備客房。”
“不用。”男客人迅速回答,“我已經有住的地方。”
嘉澍哥哥點頭:“您和三伯父應該會有很多話要聊,您要是有什麽需要可以和三伯父說,我還有事情要辦,再……”
“嘉澍。”男客人叫住已經移動幾個腳步的嘉澍哥哥,“我的婚期定在十月中旬。”
嘉澍哥哥停下腳步,看了男客人一眼:“恭喜。”
“謝謝。”男客人又笑了,笑得牙齒都看到好幾顆。
男客人和嘉澍哥哥一樣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
這個時候,林子岩發現一件事情,男客人笑起來有點像嘉澍哥哥,只可惜,嘉澍哥哥很少笑,嘉澍哥哥大多時間裏都很安靜。
去年聖誕節,林子岩和嘉澍哥哥在巴黎一家餐廳吃聖誕大餐。
那家餐廳有很多和嘉澍哥哥年輕差不多的年輕人,那些年輕人一直都在笑在說話,就只有嘉澍哥哥不笑不說話,有女孩子上前搭讪也不理會。
似乎怕嘉澍哥哥溜掉,男客人搶了一步擋在嘉澍哥哥的面前:“再過幾天就是連先生的生日,媽媽過世前給連先生留下書信,我打算把媽媽的書信在連先生生日當天帶給他。”
“這些你應該和三伯父說,爺爺生日會的事情我都交給三伯父。”
嘉澍哥哥的三伯走了過來。
在嘉澍哥哥的示意下,林子岩趕緊跑到嘉澍哥哥的面前,嘉澍哥哥拉起他的手,但那位男客人似乎沒有讓開道路的意思。
“還有什麽事情嗎?”嘉澍哥哥用很客氣的語氣,但他的眉頭已經微微斂起了。
“我未婚妻這次也跟着我來到南法。”男客人說這話時眼睛盯着嘉澍哥哥看。
“三伯父,再多準備兩張請柬沒問題吧?”嘉澍哥哥看也沒看那位男客人一眼。
“當然。”嘉澍哥哥三伯父應答到。
嘉澍哥哥還是沒看那位男客人一眼,很禮貌說出:“到時候見。”
這次,男客人讓出道路。
林子岩跟着嘉澍哥哥往花園出口方向走。
走了十幾步,林子岩老是覺得有人盯着他的後腦勺猛瞧,用一種極快的速度回頭,那位男客人還站在原地,臉朝着他們的方向。
那是在看他嗎?
像聽到他的心裏話一樣,男客人朝林子岩做出揮手的動作,男客人又在笑了,就好像他們認識一樣。
真奇怪。
“林子岩。”嘉澍哥哥在叫他。
這時,林子岩才發現,因為自己這一個注意力不集中,已經被嘉澍哥哥落下了一大截路了,嘉澍哥哥有一雙大長腿,他可沒有。
不再去觀察那位男客人,林子岩拔腿就跑。
終于追上嘉澍哥哥了。
下臺階時,林子岩忍不住問嘉澍哥哥:“那個人是誰?”
嘉澍哥哥似乎懶得回答他這個問題。
下完臺階,林子岩第二次問起這個問題。
還振振有詞:“老師說了,遇到感興趣的事情要多提問,多思考,這樣就會變得聰明。”
“為什麽要對一個陌生人感興趣?”嘉澍哥哥繼續走着。
“不知道。”林子岩繼續加快腳步。
林子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一位陌生人感到好奇。
嘉澍哥哥還在繼續走,壓根不想回答他提的問題的樣子。
這一刻,那個陌生男人是誰似乎變得不怎麽重要了起來,現在比這個問題更為重要地是,嘉澍哥哥沒回答他的問題!
按道理說,嘉澍哥哥是很喜歡他來着,忽視他提出的問題就意味着嘉澍哥哥也許沒他想象中那麽喜歡他。
這怎麽行,接他們的車已經等在那裏了。
林子岩停下腳步,氣呼呼叫了聲嘉澍哥哥。
終于,嘉澍哥哥停下了腳步,回走。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林子岩加重語氣,“那人是誰?”
笑了笑,目光落在前方,花園餐廳已經被圍牆所擋住,嘉澍哥哥的目光似乎可以穿透圍牆,看到花園餐廳場景。
目光一動也不動,說:“他是我爸爸的弟弟,按照輩份,我得叫稱呼他為小叔叔。”
小叔叔?嘉澍哥哥什麽時候冒出一個小叔叔來了?
林子岩還想再說什麽。
“林子岩,你再好奇下去,我就讓浩二把你打包送回。”嘉澍哥哥很嚴肅告知他。
那怎麽行,他昨晚因為今天可以和嘉澍哥哥去紅土城玩高興了一個晚上。
收起好奇心,林子岩大步朝停車方向走去。
在前往車站途中,嘉澍哥哥好幾次都側過臉來看他。
浩二在開車,他和嘉澍哥哥坐在車後座,一人挨着一邊的車窗,臉朝車窗玻璃反方向側時,第四次林子岩又看到嘉澍哥哥在看他,嘉澍哥哥看他這已經是見怪不怪的事情了,可這幾次嘉澍哥哥都是皺着眉頭在看他的。
趕緊去觸摸嘴角,他剛吃了巧克力,嘉澍哥哥很愛幹淨。
嘴邊幹幹淨淨呢。
幹幹淨淨的手指朝着嘉澍哥哥,用表情告訴:沒巧克力醬。
嘉澍哥哥怎麽還在皺着眉頭?
林子岩忍不住問,嘉澍哥哥,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大人一旦皺眉就代表着不高興。
“沒有。”嘉澍哥哥的聲音聽起來還真是一點不高興的情緒都沒有。
“那你為什麽要皺眉?”
嘉澍哥哥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他林子岩你的眼鏡呢?
小喬姐姐可真聰明,她一早就預測到嘉澍哥哥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按照小喬姐姐要求的那樣回答:“我丢垃圾桶了,老是戴那一款眼鏡沒……沒意思。”
驟然提高的那聲“林子岩”讓他不由自主手抖了一下,雖然嘉澍哥哥沒有皺眉頭,雖然,嘉澍哥哥的那張臉和平常沒什麽兩樣,但林子岩知道嘉澍哥哥是生氣了。
“為什麽要把眼鏡丢到垃圾桶去?”問。
林子岩垂下眼睛,不敢去看嘉澍哥哥的臉,低聲說出:“我只是忽然間不喜歡以前的眼鏡,我同學說……說它看起來很土氣。”
以上的話也是小喬姐姐教他的,小喬姐姐說,要是嘉澍哥哥生氣了就要那樣回答。
其實,林子岩也不樂意說出這些話,的确,同學說他以前的眼鏡土氣,可他沒有因為那些話讨厭之前的眼鏡款式,因為阿蓁姐姐也戴着和他一模一樣的眼鏡。
林子岩就是通過鏡子裏帶着土氣眼鏡的自己,和從沒見過面的阿蓁姐姐變得熟悉,他對那幾副土氣的眼鏡款式有種奇怪的感覺。
他更沒有把眼鏡丢到垃圾桶去,因為怎麽也舍不得丢。
換上新的眼鏡,之前的眼鏡小心翼翼放進盒子裏,盒子裏放着的幾副眼鏡在林子岩心裏是一種類似于朋友般的存在。
林子岩也不知道為什麽小喬姐姐忽然介意起眼鏡的事情來,也許,就像盧卡說的那樣,小喬姐姐不開心了。
小喬姐姐為什麽不開心?
因為啊,嘉澍哥哥和打扮時尚的摩登女郎一起約會的事情被記者拍到了,小喬姐姐和嘉澍哥哥一起的照片也每隔一階段就會上報,但那都是他們一起參加公益活動時的照片,不久前一次,嘉澍哥哥晚上從小喬姐姐公寓離開時也被記者們逮到,其實那天晚上嘉澍哥哥是送林子岩回家的。
在晚上出現在小喬姐姐公益的照片被拍到的次日,嘉澍哥哥對媒體們說,他和小喬姐姐好朋友的關系一直從沒改變過,當對象換成是那位摩登女郎時,嘉澍卻什麽話都沒說。
當然,這還是盧卡告訴林子岩的。
盧卡還說小喬姐姐為了嘉澍哥哥做了很多事情,說小喬姐姐一直在等待嘉澍哥哥。
老實說,盧卡當時說的話林子岩是不明白的,但從那番話林子岩知道了小喬姐姐最近很不開心的事情。
為了小喬姐姐,林子岩只能硬着頭皮原話照搬
之後,嘉澍哥哥一直不說話,一直看着車窗外。
車停在車站停車場,浩二去取票。
嘉澍哥哥還是一直在看窗外,林子岩都移動了好幾個姿勢,嘉澍哥哥還是在看着車窗外。
有好幾次,林子岩差點和嘉澍坦白出眼鏡的事情,但想到小喬姐姐,他就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林子岩心裏知道嘉澍一直不說話是因為眼鏡的事情。
又過去一會兒,林子岩連移動也不敢了,就眼巴巴看着嘉澍哥哥,心裏盼着嘉澍哥哥回過頭來,變回他所熟悉的嘉澍哥哥。
其實,他所熟悉的嘉澍哥哥也不怎麽樣,號稱陪他玩,其實大多時間都是林子岩一個人在玩,嘉澍哥哥就坐在一邊發呆。
嘉澍有很多發呆方式:看着天空發呆;看着大海發呆;看着道路發呆;看着樹木發呆;還有的時候看着他發呆。
但,細細計算下來,和天空大海道路樹木這些比起來嘉澍看着他發呆的時間最多。
多到他有一天好奇問到“嘉澍哥哥你為什麽老是看着我發呆。”嘉澍哥哥沒回答,眼睛從他臉上移開,目光往着天空。
接下來,就變成嘉澍哥哥看着天空發呆了。
即使,嘉澍哥哥喜歡發呆,即使嘉澍哥哥不常陪他玩,但林子岩還是喜歡和嘉澍哥哥待在一起。
因為呢,嘉澍哥哥和阿蓁姐姐是一起玩了十年的朋友。
透過嘉澍哥哥林子岩覺得和阿蓁姐姐變得熟悉親愛。
林子岩更是打從心裏盼望着,從嘉澍哥哥那裏聽到關于阿蓁姐姐的一些事情,但嘉澍哥哥說起阿蓁姐姐的時間很少,最開始還是會說一點,到後來逐漸減少了,。
最近,嘉澍哥哥都不說阿蓁姐姐了。
現在,嘉澍哥哥正看着車窗發呆,林子岩變成了看着嘉澍哥哥的後腦勺發呆。
終于——
嘉澍哥哥回過頭來了。
下意識間,林子岩推了推眼鏡,嘉澍哥哥笑了笑。
瞅着他,說:“林子岩,被你丢進垃圾桶的眼鏡陪你很多年,你現在丢了它,等你以後想起,等你以後都找不到了,你就會開始天天後悔,你還會天天害怕,要是有天它被別的小朋友撿到,戴在別的小朋友臉上了,你卻認不出它來。”
“回去我馬上給它們做上記號,這樣一來萬一有一天我丢失了它們,就可以把它們找回,我不允許它們戴在別的小朋友臉上,那是我的!”林子岩急急忙忙說出。
還特別用重音強調那句那是我的。
車廂很安靜很安靜。
腦子裏轉了幾個彎回來,林子岩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點不對勁,回去馬上做個記號,眼鏡不是已經丢進垃圾桶裏了,怎麽做記號?
這下……謊話穿幫了。
剛剛嘉澍哥哥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用來揭穿他謊言的?
不管是不是,撒謊總是不對的,可是,如果承認撒謊了小喬姐姐就暴露了。
于是……
“我是說……回去把眼鏡從垃圾桶找回,對了,我可以讓打電話給瑪麗,讓瑪麗把眼鏡拿回來。”一邊說着一邊裝模作樣拿手機。
手機被嘉澍哥哥拿走。
好長一段時間過去,嘉澍哥哥低聲說出,林子岩你和林馥蓁還真像。
林馥蓁是阿蓁姐姐的全名,林子岩好不容易等來了從嘉澍哥哥口中聽到關于阿蓁姐姐的事情。
拼住呼吸,等待。
一樣什麽啊……
“一樣的是死腦筋。”
浩二把前往普羅旺斯區的車票交給嘉澍哥哥。
列車飛快在山間田園中穿行,林子岩問嘉澍哥哥到紅土城去幹什麽。
嘉澍目光一刻也沒從車窗外離開。
小會功夫,才緩緩回答出:
“去參加一個人的葬禮。”
☆、夜行生物
列車抵達車站。
一出車站, 一位穿着黑色襯衫黑色長褲, 年紀和巫延吉差不多的男人迎了上來。
之後, 嘉澍哥哥和那位黑衣男人一邊走一邊用法語低聲交談着。
嘉澍哥哥的打扮和周圍旅客看着沒什麽兩樣,黑框眼鏡深灰色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 雙肩包單肩背着。
但即使是這樣,在列車行駛途中,兩位女乘務員還是頻頻來到他們的座位處, 問先生您需要水嗎?問先生您需不需要調整您的座位前面車廂更加便于閱讀?和他們同處一個車廂的一名年輕女人來到嘉澍哥哥面前:“你看起來很眼熟, 我們是不是在那裏見過。”
放倒車椅, 腿直接橫向壓在組合版, 拉下帽檐蓋住臉,接上耳機, 橫抱胳膊, 雖然這樣描述聽着很不禮貌, 但嘉澍哥哥做起來卻是無比的帥氣。
這歸功于嘉澍哥哥有一雙大長腿吧。
林子岩心裏想着,擡起頭,發現他又被落下一段路, 到底他什麽時候才能像嘉澍哥哥那樣有一雙大長腿呢?
到達紅土城已經是中午時分,黑衣男人開的車, 在前往紅土城途中嘉澍哥哥和黑衣男人說了幾次話。
可惜的是,林子岩能聽懂的不多。
紅土城就像嘉澍哥哥描繪中的那樣, 廣場是紅色的, 紅色的房子, 紅色的丘陵。
黑衣男人應該是本地人,因為一下車,就有幾個人和他打起招呼來。
左彎右拐的,他們來到一戶人家,這戶人家門口有塊空地,空地有幾十人穿着和黑衣男人差不多。
黑衣男人把他們帶到一個房間,有人送來兩套黑色衣服,一套大的一套小的,嘉澍哥哥把那套小的交到林子岩手上。
下意識間,林子岩手背到後面去,黑乎乎的服裝,再聯想到空地上的幾十個黑衣人,讓他心裏有點害怕。
嘉澍哥哥彎下了腰,手輕輕觸摸他額頭上的頭發。
輕聲說着:“別害怕,那是一位很好的先生,這位先生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們來,只是送他一程,這是人類的一種告別禮儀。”
因為嘉澍哥哥的話林子岩不怎麽害怕了,目光落在黑色禮服上,問:“那位先生是你的朋友嗎?”
“不是,但那位先生對于嘉澍哥哥來說,是很特殊的人。”
“那阿蓁姐姐也認識那位先生嗎?”林子岩又問到。
片刻,嘉澍哥哥輕輕“嗯”了一聲。
嘉澍哥哥認識那位先生,阿蓁姐姐也認識那位先生,對嘉澍哥哥來說是特殊的人,對阿蓁姐姐來說也是特殊的人了,那就沒什麽可害怕的了。
林子岩接過黑色衣服。
換完衣服,他們跟着黑衣男人來到空地處。
空地處幾十人中有兩個人盯着嘉澍哥哥的臉猛瞧,在黑衣男人說出“這位是我們家的遠房親戚”後,才不再去對嘉澍哥哥的臉感到好奇。
這還是林子岩第一次參加葬禮。
葬禮的過程和他在公共頻道看到的介紹差不多,拿着逝者相框的是那位到車站去接他們的黑衣男人。
黑衣男人為逝者的弟弟,牧師在念追悼詞,圍着牧師的是逝者親人朋友鄰居,他們神情哀傷。
趁着大家不注意,林子岩看了嘉澍哥哥一眼,嘉澍哥哥的目光正落在黑衣男人懷裏的相框上。
有着一頭毛茸茸頭發的中年男人面容被鑲在黑白相框裏,中年男人在笑,笑得眼睛鼻子都要粘在一起了。
那樣的長相一看就是老好人一個。
老好人們眉頭間的皺紋總是比較多,那是因為經常笑的關系,老好人們總是很容易得到快樂,這是林子岩在書裏看到的一句話。
現在,老好人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林子岩動了動手指頭,在心裏和老好人說再見。
參加完葬禮,他們在黑衣男人的院子裏吃了晚飯。
嘉澍哥哥之前和林子岩說了,他在紅土城有房子,今晚他們會在紅土城住上一晚,他們有足夠的時間。
晚飯期間,一名穿深色夾克的男人來找嘉澍哥哥。
穿深色夾克的男人和嘉澍哥哥交談了小會時間,在他們交談的數十分鐘裏,林子岩能聽懂地也就只有寥寥幾句,其中一句就是出售房子。
穿深色夾克的男人走了,晚餐也吃完了。
黑衣男人把一把鑰匙交到嘉澍哥哥的手上。
“林子岩,我們去散步吧。”嘉澍哥哥說。
這再好不過了。
紅土城的小巷有的寬得可以賽馬,有的就只能容納一個人的身位,經過鵝卵石鋪成的街道時,林子岩問嘉澍哥哥是不是要賣房子。
嘉澍哥哥淡淡應答一句。
林子岩大笑了起來。
“笑什麽?”
“嘉澍哥哥,你很缺錢嗎?”
嘉澍哥哥也笑了起來,聲音是在笑,但表情不笑,那樣笑着的嘉澍哥哥讓林子岩心裏很不是滋味。
倒不如不笑好了。
一盞一盞的街燈亮起,光線不是很明亮。
小巷很安靜,很少碰到人,有的甚至于燈光都照射不進來,但卻并不讓人感覺到害怕。
走着走着,他們來到一家圍牆塗着藍色油漆的房子前,油漆已經嚴重掉漆,門口支着一塊招牌,這個招牌上分別用幾種語言寫着:歡迎光臨。
在那幾種語言中就有中文,這讓林子岩心裏很高興,媽媽可是中文老師,據說媽媽年輕時候在南法教過中文。
只是,這間房子房門緊閉。
嘉澍哥哥背靠在牆上,臉朝着房門,眼睛卻在看着窗戶。
紅土城的窗戶都很好看,窗框是深藍色,門窗是淺藍色,窗臺上種滿着各種各樣色彩鮮豔的花,很多家的窗戶都開着,但這戶人家的窗戶卻是關閉着的。
嘉澍哥哥看着緊緊關閉的窗戶做什麽?
一分鐘過去,嘉澍哥哥眼睛還在看着窗戶,五分鐘過去了,嘉澍哥哥的眼睛還在看着窗戶。
環顧四周,彎彎曲曲的小巷,很像北京的胡同,那可是适合玩捉迷藏的好地方。
從前,林子岩沒少和爸爸玩過捉迷藏,爸爸總是說林子岩你和阿蓁姐姐一樣喜歡玩捉迷藏。
才不是,那是因為爸爸老是說阿蓁姐姐和他玩捉迷藏的事情,然後才有他和爸爸玩捉迷藏的事情。
阿蓁姐姐喜歡玩捉迷藏,他也要喜歡玩捉迷藏,那是林子岩想出來和阿蓁姐姐變得熟悉的辦法之一。
“嘉澍哥哥,和我玩捉迷藏好不好?”林子岩說。
說完,林子岩撒腿就跑,找了一個地方躲藏起來,一顆心砰砰跳着。
但,過去很久了。
周遭還很安靜,沒有腳步聲。
無可奈何間,林子岩沿着來時的路。
嘉澍哥哥怎麽還站在那裏?嘉澍哥哥的眼睛怎麽還在看着窗戶?林子岩嚴重懷疑,在他躲迷藏的時間裏,嘉澍哥哥連腳步都沒移動過一次。
那狀況就像林子岩第一次見到嘉澍哥哥一樣。
林子岩第一次見到嘉澍哥哥是在巴黎一家福利機構後花園的長椅上。
那天是聖誕節,他終于如願以償的在小喬姐姐帶領下,見到把阿蓁姐姐丢在游樂場上的罪魁禍首。
那個時間點林子岩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冬天,下午,樹葉靜止不動,天灰蒙蒙,仿佛下一秒就會降落下大雨來。
福利院的花園長椅已經夠長了,可躺在長椅上的人得彎曲着腿才能順順妥妥地躺在長椅上,穿色深色衛衣,衛衣帽子把一張臉遮住了一大半。
遠遠看去,就像巴黎街頭的賣藝人,随随便便找一張長椅就可以過上一個晚上。
當時,林子岩并不知道躺在長椅上地就是把阿蓁姐姐丢在游樂場的人。
小喬姐姐拉着他的手站在屋檐下,小喬姐姐一直在看長椅上的人,林子岩也只能跟着小喬姐姐看着長椅上的人。
一牆之隔是大廳,福利院的社工正在給孩子們發放聖誕禮物,孩子們歡天喜地,但牆外的世界卻是靜悄悄的。
只有小喬姐姐,和他,和躺在長椅上的男子。
長椅上的男子一動也不動,真的是一動也不動,這個時節大雨的前奏是風,風起,從屋檐底下穿過。
風動,樹葉在動,小喬姐姐垂落于背後的頭發在動,林子岩脖子上的圍巾流蘇在動,但躺在長椅上的人不動。
一整個花園,就唯有他一動也不動,就像一個死人一樣。
這個念頭讓林子岩下意識間想離開,手去拉小喬姐姐的手,觸到的卻是一片冰冷。
小喬姐姐穿的外套白都就像聖誕老人的白胡子,小喬姐姐臉色和她的衣服一樣雪白,那樣的小喬姐姐吓到林子岩。
掉落在地上的雨點讓風停歇了下來,雨聲取代了風聲。
開始就一聲兩聲,瞬間像一場盛大的鐵皮鼓表演。
但躺在長椅上的人似乎并沒感覺到雨的來臨,就那樣很安靜很安靜維持着之前的那個姿勢。
不躲雨,也不移動。
聖誕禮物都發放到孩子們的手上了,合唱團在唱着聖誕歌曲,歌聲充滿和歡樂,但一牆之外的那個世界除雨聲什麽也沒有。
巴黎的冬天很冷,那躺在長椅上的人不冷嗎?
會不會,那個人其實是死了。
這個想法讓林子岩打了一個冷顫,想掉頭就走,卻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手被小喬姐姐緊緊扣住,小喬姐姐都把他的手腕都掐紅了。
終于,雨停。
看了長椅上的人,林子岩在心裏松下一口氣。
“林子岩。”小喬姐姐叫他的名字。
小喬姐姐告訴他,那躺在長椅上的人就是把阿蓁姐姐一個人留在游樂場上的人。
“林子岩,你不是想揍他嗎?去揍吧,我保證,不管你怎麽揍他,想揍多少次,不管下手多重,他都不會還手。”
一想到現在躺在長椅上的人就是讓爸爸哭得像孩子,把阿蓁姐姐丢在游樂場上的人。
之前對于那個人的憐憫瞬間煙消雲散。
“他聽得懂中文嗎?”問。
這個問題很重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