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四節臺階上
不僅要揍他,他還要問他為什麽把那麽可愛的阿蓁姐姐丢在游樂場。
得到确切答案,握緊拳頭,林子岩一步步朝着長椅走去。
站停在長椅旁邊。
在還沒把這個人大揍一頓之前,他得看看這個人,林子岩低下頭。
第一時間——
眼睛觸到的那張年輕男子的面孔讓林子岩聯想到他昨天在畫展上看到的美輪美奂人物影像:
在無盡繁花簇擁下,站于回廊處的男子有着精美絕倫的面孔,但那張面孔卻有着和挂在夜空上的白色月亮一樣的顏色。
畫像旁邊站着眉目和善的婦人。
婦人娓娓道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界有一種只能在夜間行走的生物,他們長期與月光為伴,當月光越為鼎盛時,他們容顏就越為絕美。”
腦海中響着那位婦人的聲音。
環顧四周,暗沉的天色;修道院的尖形屋頂;從雨霧中透露出來的聖誕紅;那站在屋檐下面孔白得像聖誕老人的白胡子的小喬姐姐。
再低頭去看那張臉,莫不是……
“你是不是只能在夜間行走的生物?”林子岩問。
躺在長椅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不說話,也不移動。
這時,林子岩才想起阿蓁姐姐的事情,他怎麽把這個事情給忘了,習慣性地去推了推眼鏡。
手還沒有垂落,就在半空中被拽住。
“你是誰?”那個人扣住林子岩的雙手,低聲問着。
用的是中文提問。
“我……我……”林子岩忍住從手腕處傳來的疼痛,用提高聲音來為自己打氣,“我是林子岩,我要代替我阿蓁姐姐教訓你,對了,我的阿蓁姐姐全名叫做林馥蓁,她是我的姐姐。”
躺在長椅上的人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瞅着他。
慢慢松開了手。
機會來了!手在半空中收緊,形成拳頭狀,狠狠往那張雪白的面孔砸去——
為什麽不躲呢?
“他不會躲的。”一個小小的聲音忽然間從林子岩心裏冒了出來,“他看起來慘兮兮的,衣服頭發鞋子都被雨淋濕了,也許等他換回來幹衣服再揍他。”另一個聲音緊随其後。
收回手,手推了推眼鏡,由于動作過大,眼鏡掉落到鼻尖處,再去推……
“眼鏡真土氣。”那人用一種很親愛的語氣說出,就好像他們認識很久似的。
這人是不是怕以後他下重手揍他,所以提前和他套近乎了?
那陣風吹來,夾着從樹上掉落的雨點,雨點掉落在林子岩身上,冷飕飕的,冷得舌頭打結:“別……別和……別和我套……套近……”
“林馥蓁小時候也和你一樣。”那人說。
“什麽地方和我一樣?”好奇心被挑起。
“是個小結巴。”
那人在說起着“小結巴”時,嘴角處流淌出了淡淡的笑意。
剎那間,存在于腦海中,立于滿月之下被繁花簇擁,鑲在畫像裏的夜行生物似乎擁有了生命力,懂得了人類的微笑。
嘴角處的那抹微笑,是一種比畫筆描繪出的還要濃烈的色彩。
逐漸地,很多事情林子岩都想不起來,但他總是記得,被繁花簇擁的夜行生物和灰暗天色之下躺在長椅上不說話,不躲雨,不移動的人。
那個人現在變成他很喜歡很喜歡的嘉澍哥哥。
那天,他問他為什麽要把那麽可愛的阿蓁姐姐丢下。
“你被她的樣子騙了,林馥蓁一點都不可愛,不僅不可愛還十分可惡,而且,被丢下的人是我。”
“明明是你丢下阿蓁姐姐的!”加重語氣。
“那也是你阿蓁姐姐作弊。”後來變成嘉澍哥哥的人回答。
紅土城的小巷。
在昏暗的光線下,眼睛一直在看着那扇窗戶的嘉澍哥哥和林子岩第一次遇到時的一樣,不說話,不移動,長時間維持着同一個姿勢。
小心翼翼站在嘉澍哥哥的身邊,和嘉澍哥哥一樣背靠在牆上,眼睛盯着窗戶,低聲問到:嘉澍哥哥你在看什麽?
沒有回應。
林子岩想再提高聲音時。
“林子岩,今天嘉澍哥哥來到這裏要送走的有兩個人,一個需要穿着黑色禮服舉行告別禮儀,一個不需要穿上黑色禮服,也不需要舉行告別禮儀。”
☆、游園驚夢
在小巷暈黃的燈光下。
嘉澍哥哥手緩緩指向那扇門, “這裏之前是一家雜貨店, 這家雜貨店的店主是嘉澍哥哥第一個要送走的人。”
“這家雜貨店店主是不是有着毛茸茸的頭發?”靈機一動,這話就從林子岩口中冒了出來。
這家店讓林子岩直接想到那張被鑲在相框裏, 笑起來眼睛鼻子都擠在一起,有着一頭毛茸茸頭發的男人。
“林子岩, 你現在變聰明了。”
的确,林子岩覺着自己想事情越來越不需要費勁了,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和上特殊學校有關, 目前林子岩很喜歡學校的環境, 也開始喜歡上了學習, 不上學他就跟着補習老師學法語。
“想不想知道紅土城最地道的薰衣草冰淇淋是什麽樣的滋味?”
“想。”
嘉澍哥哥用黑衣男人交給他的鑰匙打開雜貨店門。
“吱啞”一聲成為了小巷唯一的聲響,路燈光線順着打開的門縫折射進來,雜貨店面積很小,貨櫃上商品井井有條。
井井有條的商品讓林子岩看着心裏難過了起來,雜貨店店主是生病去世, 據說去世前的三天這家雜貨店還開着。
嘉澍哥哥打開冰櫃,從冰櫃拿出薰衣草冰淇淋,再把十歐元壓在櫃臺上。
雜貨店門再次關閉, 林子岩手裏多了一支薰衣草冰淇淋。
站在雜貨店門口, 嘉澍哥哥指着漆那扇藍色窗戶說,林子岩,我在那裏和你阿蓁姐姐求過婚。
小時候, 林子岩還真以為嘉澍哥哥把阿蓁姐姐丢在游樂場, 不久之前, 他知道了,其實,嘉澍哥哥是把阿蓁姐姐丢在了婚禮上。
知道這件事情之後,林子岩更加想阿蓁姐姐了,想着一旦見到阿蓁姐姐時會抱抱她。
可薰衣草冰淇淋還是要吃的,那是阿蓁姐姐喜歡的滋味。
離開那家雜貨店,沿着一條條街一條條巷,越走光線就越暗。
這一路上,林子岩都在專心吃着冰淇淋,就像嘉澍哥哥說的那樣,從舌尖流淌出的薰衣草香味讓林子岩以為自己走在薰衣草田的田埂上。
穿過只能容納一個人身位的小巷,眼前豁然開朗。
小巷銜接着圍牆,圍牆裏有幾株開滿黃色花朵的灌木,順着一朵朵黃花,林子岩就看到那兩間緊緊挨在一起的房子。
嘉澍哥哥推開圍牆門。
他們置身于灌木下,風一吹,幾片黃色花瓣掉落了下來,其中一片落到嘉澍哥哥的手掌心裏頭。
“林子岩,你的阿蓁姐姐曾經在這裏呆過。”指着一人半高的灌木樹,嘉澍哥哥說,“那是一個晚上,她就在這棵樹下呼呼大睡,頭發上挂着從樹上掉落的花瓣,裙子上也有,塗着五顏六色的腳趾甲。”
看着滿樹黃花,看着風吹過在往下掉落的花瓣,看着爬滿圍牆的綠藤,林子岩想,那個晚上阿蓁姐姐一定很美。
“當時她美嗎?”忍不住問出。
“當時不美,現在美。”嘉澍哥哥輕聲說到。
當時不美,現在美?
好奇去看嘉澍哥哥,嘉澍哥哥眼睛在一動也不動地看着一個地方。
明明灌木下什麽都沒有,更別說在呼呼大睡的阿蓁姐姐了,嘉澍哥哥今天晚上的行為真奇怪。
眼睛一動也不動的看灌木樹,嘉澍哥哥說:“那時她生我的氣了,就跑到這裏來,一個下午除了睡覺,就塗腳趾甲,她在這棵樹下塗指甲,嘉澍哥哥就在圍牆外看她塗指甲。”
“萊德學院的新生問我,什麽是幸福感,那時,我想到了林馥蓁七彩顏色的腳趾甲。”
打開靠左房子的門。
房子有客廳有房間有樓梯有廚房,打掃得也很幹淨。
林子岩在裝飾櫃上看到阿蓁姐姐的照片,穿着老奶奶們才會穿的衣服,包着大花頭巾,站在向日葵花田上雙手叉腰咧嘴笑着。
那是林子岩所陌生的阿蓁姐姐,和雜志報紙電子圖片上的都不一樣,她看起來就像……
“她看起來就像是在這塊地方土生土長的野姑娘,對吧?”嘉澍哥哥似乎知道他心裏的想法。
點頭,嘉澍哥哥說得沒錯。
阿蓁姐姐在院子裏的樹下呆過,屋裏放着阿蓁姐姐的單人照片。
“嘉澍哥哥,這是我阿蓁姐姐的房子嗎?”
嘉澍哥哥點頭,接過照片。
照片被放進抽屜裏,關上抽屜,拔下抽屜鑰匙,林子岩就這樣眼睜睜看着抽屜鑰匙被丢到窗外去。
沒有了鑰匙就意味打不開抽屜,打不開抽屜就意味着阿蓁姐姐的照片以後也許只能呆在抽屜裏面。
林子岩拔腿就往着門口。
衣領被拽住。
林子岩心裏憤怒得很,大聲質問:“這是我阿蓁姐姐的房子,照片也是我阿蓁姐姐的照片,你怎麽能自作主張!”
“林子岩,林馥蓁從來就沒把這間房子放在眼裏,林馥蓁的東西總是說不要就不要,這些包括你,包括你爸爸,還……”嘉澍哥哥目光落在門口的那株灌木樹上,“也還包括嘉澍哥哥。”
松開手,嘉澍哥哥背過身去,說:
“所以,嘉澍哥哥也不再留戀了。”
嘉澍哥哥和阿蓁姐姐一起玩了十年,一直以來,林子岩總想從嘉澍哥哥口中聽到關于阿蓁姐姐的事情。
今晚,嘉澍哥哥說了不少關于阿蓁姐姐的事情,只是……嘉澍哥哥在說起阿蓁姐姐的事情看着很傷心的樣子,特別是最後一句。
林子岩沒去找抽屜鑰匙,因為嘉澍哥哥說要給他做好吃的。
“甜雞蛋餅怎麽樣?”
甜雞蛋餅?嘉澍哥哥也會做甜雞蛋餅?林子岩還以為只有爸爸會做甜雞蛋餅呢。
在嘉澍哥哥給他**蛋餅之前——
“林子岩,把你的眼鏡給我。”
乖乖地交出眼鏡。
當眼鏡回到林子岩手中時,淺色邊框變成深色邊框,眼鏡還是那副眼鏡,只是,淺色邊框被手工筆塗成黑色的了。
這樣一來,小喬姐姐送他的眼鏡就變成和放進盒子裏的那些眼鏡一模一樣,土裏土氣的。
土裏土氣的眼鏡戴回林子岩臉上,按照嘉澍哥哥要求那樣坐在椅子上,手肘抵着桌面,手掌托腮。
餐桌上方是垂釣式老式燈泡,從燈泡滲透出來的是南瓜色的燈光。
在南瓜色燈光下,嘉澍哥哥在看他,用一種很安靜很安靜的目光。
也許,某年某月某日,在這個地方,在南瓜色的燈光下,阿蓁姐姐也坐在這個餐桌前,等着嘉澍哥哥給她做甜雞蛋餅,林子岩想。
嘉澍哥哥做起飯來還真是像模像樣,等他回去把這件事情告訴小喬姐姐,小喬姐姐肯定很羨慕,嘉澍哥哥的甜雞餅肯定不是誰能輕易嘗到的。
嘉澍哥哥回頭來看他了,咧嘴笑,嘉澍哥哥回過頭去了。
果然嘉澍哥哥很喜歡他來着,做甜雞蛋餅時還不時回頭看他,爸爸給他做甜雞蛋餅時可沒老是回頭看他,看看,嘉澍哥哥又回過頭來看他了。
笑得更加起勁。
再之後,嘉澍哥哥看着他發呆,再之後,廚房彌漫着食物燒焦的味道。
嘉澍哥哥關掉火,來到他面前,摘下他臉上的眼鏡,用餐紙把塗在鏡框周圍的深色顏料擦拭得幹幹淨淨。
那天晚上,林子岩沒吃到嘉澍哥哥做的甜雞蛋餅,那天晚上,林子岩去睡覺的時候嘉澍哥哥就坐在院子裏,等林子岩起床時嘉澍哥哥還坐在院子裏。
離開紅土城時已經是黃昏時間。
還不到兩天時間,林子岩已經喜歡上了這裏,嘉澍哥哥帶他到河邊釣魚,帶他去看向日葵花田,這是林子岩第一次看到那麽大的一片向日葵花田,金燦燦的一片都把他看呆了。
車子行駛在前往車站途中,那座由赤紅色和金黃色組成的城市越來越遠。
“嘉澍哥哥,我們還會回到這裏嗎?”
“不會。”
“為什麽?”
“因為房子賣掉了。”
因為房子賣掉,再回到這裏就沒有地方住了,林子岩心裏覺得有點可惜,車子行駛了一大段,林子岩大叫了一聲“抽屜鑰匙。”
今天光顧着玩,都把找抽屜鑰匙的事情忘了。
開車把他們送到車站的還是之前來接他們的那位黑衣男子,今天他穿的是白色衣服,于是他就變成穿白色衣服的先生。
林子岩用不是太熟練的法語詢問白色衣服先生:“先生,那家雜貨店還會不會開?”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林子岩心裏樂開了花。
這樣一來,等他長大到可以背着背包獨自旅行時,再來到這裏依然可以吃到地道薰衣草冰淇淋。
林子岩吃到最為地道的薰衣草冰淇淋來自于一個叫胡西昂的小鎮,小鎮位于普羅旺斯大區,小鎮到處是紅色泥土和金黃色向日葵花田。
在胡西昂小鎮,林子岩和嘉澍哥哥一起送走了兩個人。
其中一位是雜貨店店主,至于另外一位……
“我現在已經想不起這個人的名字了。”嘉澍哥哥看着車窗外飛逝的風景,說。
好長一會時間過去。
“我一個人送他們,就太孤獨了。”嘉澍哥哥又說出這樣一句話。
“多出了我之後,就不孤獨了嗎?”林子岩問。
嘉澍哥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看了他好長一會時間,說出:“林子岩,以後嘉澍哥哥會很忙,忙到……沒時間陪你玩。”
車窗外,風景飛逝。
十幾歲的孩子因為他的一句話垂下頭,從連嘉澍這個角度看,那個叫林子岩的孩子和另外一個人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最像的也只是那個推眼鏡的動作。
在遺忘一個人之前,先要遺忘地是,這個人的名字。
細細看着眼前名字叫做林子岩的孩子。
林子岩喜歡垂下頭,另外一個人總是把頭仰得高高的,現在,連那副土氣的眼鏡也沒有了,這樣就更不像了。
果然,一旦讓思維冷靜下來,這個世界事與物的輪廓就會變成異常清晰,清晰到什麽程度呢?
清晰到你可以冷眼旁觀:呵,你都幹出什麽樣的蠢事。
抵達尼斯已是夜幕降臨,那個孩子坐着巫延吉的車離開,連一句再見也沒留下,顯然是生氣了。
站立在夜幕之下,連嘉澍臉朝西邊,那是太陽升起的方向。
他還需要面對無數次太陽升起,總有一天,某天清晨一覺醒來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學會了遺忘。
那個叫做林馥蓁的港口,終将變成了連嘉澍靈魂的栖息地。
也許,某天,他會打開車門,和夜幕下的流浪漢說一段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男孩叫連嘉澍,女孩叫林馥蓁。
連钊誠生日正好是周日,連嘉澍是周日下午三點鐘才回到南法。
和他同行的是性格溫柔的東洋姑娘小野莎莉,他未來女友的人選之一。
“莎莉是溫柔純真的姑娘。”總是有人告訴他,“莎莉的姑父不久前被任命為諾貝爾生物委員會成員。”總是有人提醒他。
二十歲,連嘉澍內心也許會對諸如此類的唠叨嗤之以鼻,二十五歲,溫柔純真的東洋女孩變成一個選項。
小野家族在日本政壇鼎鼎有名,爸爸叔叔是執政黨內閣成員。
有一句話叫什麽來着:如果不是她他,是誰都無所謂。
就像那些人說的那樣,莎莉是溫柔純真的姑娘,這位溫柔純真的姑娘最大的優點是話不多,從倫敦到尼斯他們之間的對話時間加起來絕對不會超過三分鐘。
“是不是?其實你心裏另有心上人,你的心上人目前只能請得起你吃漢堡,所以,你的爸爸你的媽媽你的親戚,你的朋友們都給予了你建議,于是,你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坐在你面前的家夥。”于是他問她。
東洋女孩漲紅着一張臉:“不,不是的,我只是怕打擾到你的思考。”
看,她在說這話時連耳垂都紅了。
是有那麽一點點可愛,不是嗎?
按照往年慣例,合家歡是少不了的,那是一個大家族友好團結偉大的最好象征。
除了連钊誠兩任妻子因為年事高無法勝任長途飛行,他的伯父伯母姑媽姑父堂兄堂姐表姐表兄們都來了,連钊誠的老朋友們也都來了。
幾十口大家族擁抱寒暄,聊一聊小時候的事情,互相交換一下現狀,打成一片,面對鏡頭露齒笑。
在各種各樣的其樂融融中夜幕降臨。
他的大堂兄三年前結婚了,娶了一位印尼姑娘。
以前常在公共場合上調侃他“拉琴的”人帶着他妻子和兩歲的孩子來到他面前,嘉澍叫得無比熱絡。
連聖傑來了,剛剛和瑞士銀行家二女兒完成訂婚儀式的連聖耀也來了,當連聖耀帶着他的未婚妻來到面前時,連嘉澍連招呼也懶得打了,值得一提的是,他也就稍微誇獎一下銀行家千金的美貌,連聖耀的臉色一下子變成豬肝醬色。
連钊誠生日晚宴八點開始。
七點時分,賓客就陸陸續續到來,三伯父承擔了接待嘉賓任務。
晚宴采用半露天形式,一半座位處于智能頂棚所在,一半座位處于露天位置所在,白色圓桌裏三層外三層沿着二十個座位的主餐桌排列。
服務人員的身影在各個座位縫隙穿行,傭人忙着裝點場內飾物,遠道而來的廚師不時間會出來檢查他的助手有沒有把他精心烹制的食物按照他的意願擺放。
身着華服的嘉賓姿态優雅,在司儀的引導下陸陸續續往着臨時帳篷,挨着帳篷地是臨時料理自助餐餐廳。
七點十五分,連嘉澍回到房間換衣服。
七點三十分,換完衣服,一腳踏出房間門,連嘉澍就看到在他房間對面草坪上來回度步的南茜。
連嘉澍想象過和林馥蓁重逢時的場景:當天所在城市;當天所置身的環境;當天所面臨的天氣;以何種面貌?以何種狀态?以何種的心情?
一次次像冬日裏頭的浮塵,隐隐約約,虛虛實實。
但以下關于連嘉澍和林馥蓁的重逢方式,并沒有出現在他的想象中。
連嘉澍也拒絕那樣的重逢方式。
☆、游園驚夢
七點十五分, 連嘉澍擺脫了一直在和他套近乎的伯父伯母堂兄堂姐一幹人等, 回房間換衣服。
七點三十分,換完衣服,一腳踏出房間門連嘉澍就看到正在他房間對面草坪上來回度步的南茜。
聒噪的德國姑娘又怎麽了?一看就知道那是專門在等他。
從前在他面前唯唯諾諾的德國姑娘現在已然能以一副“我對這個家庭忠心耿耿,無時無刻在維護着這個家庭的利益名聲, 我和這個家庭的小主人有很好的交情。”姿态出現在新來的傭人面前。
現在還有點時間, 另外一扇門房門緊閉,那是他女伴的房間,忙着拍照他差點把她給忘了,辛虧科恩的提醒。
為了參加爺爺的生日會, 溫柔的東洋女孩和學校請了假, 還讓人從日本專程帶來手工和服。
他們約好七點四十分前往生日會現場。
現在還有點時間,手靠在走廊欄杆上,撿起一顆植物果,植物果朝埋頭行走的南茜扔去。
南茜停下腳步, 側過臉來,片刻, 才移動腳步。
往他靠近的腳步顯得有點遲疑, 停在他面前,擡頭, 看着他。
夜幕剛剛降臨, 半輪月亮就迫不及待爬上夜空, 樹木屋頂在淡淡月色下朦朦胧胧的, 九月初地中海海風涼快幹爽, 連嘉澍的心情還算不錯。
不錯到他可以好脾氣詢問家裏的傭人找他有什麽事情,即使她已經支支吾吾老半天了。
連嘉澍看了下表,時間差不多了。
“你再不說話我就走了。”
“連……連先生,我……我好像看到……看到一位熟人,就打了一個照面,我再回頭去看時又……又不像了,等我追上去時就不……就不見了,然後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給我……給我的感覺是像的,可……可背影一點……一點也不想。”
連嘉澍耐心把德國姑娘的話聽完。
“南茜,你想表達什麽?”問。
“我……我……”
我,我,我,他這是犯無聊才在一位說話都不利索的人身上浪費這麽多的時間。
“這位熟人以前和你有過一段?你至今對他舊情難忘?想憑着你和我的交情讓我幫你?就因為你房間抽屜裏放着某個人送你的一雙耳環?”連嘉澍忽然間極度不耐煩了起來,提高聲音,“南茜,信不信?就因為那雙耳環,你一不小心就變成被解雇的對象。”
南茜走了,離開時腳步比兔子還快。
看着南茜離開的背影,連嘉澍感覺自己似乎又要陷入發呆的狀況了。
發呆、沉溺、沉溺、再沉溺,一直沒完沒了。
他可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來沉浸在一段似是而非的年少情感當中。
呼出一口氣,眼睛強行從那抹遠去的背影調離,回過頭。
小野家的千金也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站在距離他三步左右所在,臉色有點白。
“被吓到了?”輕飄飄問着。
“沒……沒有。”平靜的聲音似乎在證實她說的話,“只是,你在說你傭人說話時好像和平常不一樣,我……我沒別的意思,相反,你在說你傭人時……也很有魅力,是……是另外一種魅力。”
這是一個适合犯結巴的夜晚嗎?怎麽所有人說話都不利索。
以及,他也只不過和小野家的千金約會過兩次,她就輕而易舉地說出“你在說你傭人時和平常不一樣。”
往前一步,笑着說:“你很了解我嗎?”
東洋女孩迅速垂下頭:“我……我常常看有關于你的報道,不知不覺,你……你在我心裏就變得很熟悉。”
還在犯結巴呢。
再往前一步,輕聲叫了一句“莎莉”,因為距離近,連嘉澍很清楚看到那句“莎莉”所引發的效應。
耳垂又紅了。
只是這會,泛紅的耳垂一點也不可愛了,辛虧,和服顏色很讨喜,是會讓人心思為之沉澱的米白色。
“小野莎莉,我不喜歡和一直會犯結巴的女孩交往。”他低聲告訴她。
七點五十分,在某種忽發心态驅使下,連嘉澍覺得帶穿着漂亮和服的東洋女孩去看他們家的園林花園茶園,它們在朦胧的夜色下美極了。
反正生日會由三伯父主持,他的堂兄堂姐們會為他找出完美的晚到理由。
東洋女孩很安靜地跟着他,腳踩在小徑的腳步很輕很輕,和服長長的袖擺從草尖上擦過,聲響細細的。
那聲響讓連嘉澍有些恍惚,恍惚間拉起不時間因為走路而磕碰在一起的手,被裹在手掌心裏的手軟軟的,很溫順。
放慢腳步,迎着從樹枝縫隙滲透出來的淡淡月色,停在園林一角。
庭院光線和月光交彙在一起,連嘉澍回過頭去,怎麽……怎麽一切又變成另外一種模樣。
還是旅途後遺症,都多久了還在沒完沒了着,他都煩了。
煩了,麻木了。
那陣風刮過,樹葉沙沙作響着,一陣又一陣的,像誰的聲音在憤怒抗議着。
他們所在方位為凹陷所在,哪裏來這麽大的風。
連嘉澍低頭看了那雙手,那雙手呈現出十指緊扣的狀态。
稍微一發力,她就陷落于他懷裏。
每一縷思維都傳達着,特屬于女性的柔美之感。
在某種意念的驅使下,連嘉澍低頭吻住了懷裏的女孩。
現在,他吻的女孩是父親叔叔都是內閣成員的小野莎莉,在唇壓上小野莎莉的唇時連嘉澍還在關心着風的消息。
風停歇了,但誰家屋檐下的風鈴還在叮叮當當着。
看來,他真的得抽個時間去拜訪他當心理醫生的朋友,好好聽一番唠叨。
在叮叮當當的風鈴聲中,他放開懷裏的人。
“剛剛有人在看我們。”她低聲告訴他。
問:“在哪裏?”
那只手指向一個地方。
順着小野莎莉的手指方向,連嘉澍看到那棵蘋果樹,蘋果樹下空無一物,也許在蘋果樹樹另外一端也說不定,畢竟偷看別人接吻是一件很沒有禮貌的事情。
往左邊移動幾步,蘋果樹下的另外一段就毫無遮擋地呈現在他面前,空空的。
蘋果樹位于丘陵上端位置,兩人高的丘陵除了那棵蘋果樹其餘都是草坪,草坪也空無一物。
莫非,幻像就像流行疾病,會因為接吻而起到傳播作用?
搖頭,笑。
“剛剛在蘋果樹下真的有人,你一放開我,那個人一閃就不見了。”語氣有多認真就有多認真。
“那應該是家裏的傭人。”拉起小野莎莉的手。
走了幾步,連嘉澍就聽到“咕——”的一聲,制造出這個聲響的人一副無地自容的模樣,于是他安慰她,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響,末了,補上一句:“她也是女孩子。”
“她是誰?”
她是誰啊?
自然不能告知小野家的千金,這個人今天也來參加爺爺的生日宴會。
方綠喬今晚也來了,昔日中餐館的小時工現在是巴黎時尚界的冉冉升起的新星,她的奮鬥史是一部勵志大片,她和連氏實業首席執勤官的友情也被人們津津樂道。
假裝很認真地去思考。
然後,以一種很無奈的語氣說出,抱歉,我一時間想不起她的名字。
話音剛落。
又是“咕”的一聲。
小野莎莉嘴巴睜開老半天才一口氣說出:和服是束腰設計,我沒吃晚餐。
沒犯結巴嗎,好姑娘,有記住他的話。
捏了捏她下巴:“在這裏等我,我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可以補充熱量又不會妨礙到束腰設計美感的食物。”
那間窗戶貼着彩色玻璃紙的屋子他們管它叫糖果屋,和廚房餐廳隔着一個走道,獨立設計,咋看像被丢在草地上的大音樂盒,開始它僅限于滿足人們的視覺享受,後來丹麥來的廚師會把一些甜品糖果存放在這裏,因為色彩斑斓的窗紙很像糖果紙,它就變成了糖果屋。
偶爾,連嘉澍會在半夜偷偷打開糖果屋的門,因為有人半夜餓了,想吃甜品。
為什麽在自己家裏拿食物還得用偷偷來描述,那是因為想吃甜品的人說了,偷來的東西味道更棒。
少時,總是免不了回想起來讓人無地自容的傻事情,這也算之一吧。
糖果屋應該還有若幹甜品,爺爺是一名甜品愛好者。
除了按時把甜品存放進去,按時取出甜品,這個色彩斑斓的“大音樂盒”在這個住宅毫無存在感,此時,更不會有人注意到它。
周遭一個人也沒有。
放輕腳步,輕輕打開糖果屋門,再輕輕關上門。
等到那扇門嚴嚴實實合上。
後知後覺,連嘉澍才想起這是他的家,小野莎莉不是那個人,更沒有那個人的奇怪癖好。
習慣們總是很讨厭。
呼出一口氣,手往着開關,在指尖即将觸到開關時,宛如遭遇來自于希伯來語的刺骨寒流。
微光中,有一抹人影立于窗前。
即使不開燈他也是能找到吃的東西,手悄無聲息垂落,腳步放得更輕。
憑着記憶連嘉澍往存儲巧克力的櫥櫃走去,成功讓自己打開櫥櫃門時不發出一點聲音,如記憶裏的那樣,連嘉澍成功找到巧克力。
說不定小野家的千金不喜歡吃巧克力,那就換成糖果吧。
放糖果的櫥櫃擺放在靠窗位置,連嘉澍來到靠窗位置所在,手在摸索着,眼睛卻往着一個方向瞧。
糖果屋裏的光線全部來自于彩色玻璃窗的折射,紅黃青綠紫,五彩斑斓的光線暈開鋪展交彙,在沉沉暮色襯托下像一張深色的網。
立于窗前的那抹人似乎被那張網困住,一動也不動着。
要不要吓她一跳呢?
幻像總是很不經吓,筆掉落在地上小小的聲響足以讓幻像如煙般消失。
手指骨節輕輕敲在櫥櫃上。
“咚——”
那麽輕的一聲,沒跑呢,沒像煙一般消失呢。
那就讓她自生自滅吧,聳肩。
對了,他還得找出糖果來,不再去理會立于窗前的那抹身影,連嘉澍輕輕打開櫥櫃,存儲糖果的所在他沒記錯位置。
依稀間,連嘉澍聽到輕柔的衣料和空氣觸碰時的輕微響動,手快得跟什麽似的,快速橫向,手掌在空中就像獵人行走中的箭。
下一秒,他抓到她,确切一點來說,是抓到了那抹立于窗前的人影。
隔着一層衣物他扣住她的手腕。
很安靜很安靜。
“生氣了?還是坐不住了?”揚起嘴角,“知道我賣掉你的房子;知道我不再和你玩捉迷藏游戲;知道和我心理醫生的朋友已經預約了時間;知道我開始向往普通人的正常生活。所以,就開始坐不住了,所以,就以這樣的方式給我嘗一點甜頭?”
很安靜很安靜。
光陰的聲響在流動着,滴答滴答滴答。
微光中,兩人都低着頭。
風起,風吹動樹枝,樹枝上植物果子被大力甩到玻璃窗上,發出脆生生的聲響。
被拽住的手腕開始掙紮。
這是被說中心思後惱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