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重逢
面包店的甜香熏得我有些頭疼,店員把包好的小蛋糕和牛奶遞給我,笑眯眯說了一句“謝謝惠顧”,我和小沐剛一踏出店門,他就把小蛋糕從我手上搶去,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奶油沾在他的鼻尖,看起來有幾分好笑。
“走快點,等會兒家長會遲到了。”我無奈地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他倒不急,繼續大快朵頤着,吃成了個小花貓。
我看他還想在街邊逛逛,趕緊把他哄上車,給他系上安全帶,這小家夥上車也不安分,一大塊奶油落到了座椅上,這可是我剛洗的車啊,給我心疼死了。好不容易收拾好,這小破孩子就指着窗外玩具店的山寨版變形金剛,閃着星星眼奶聲奶氣對我撒嬌:爸爸我想要這個。
我深谙他的表裏不一之道,別看他裝得這麽可愛,等我真下車去給他買了,他能在這裏再磨個一小時。
“行,等會兒開完家長會,回來我就給你買。”我一邊答應着,一邊打燃火,朝學校駛去。
我叫林簡,今天由我去參加這個小家夥的家長會。
一路上,小沐絮絮叨叨說着他同桌的超高級轉筆刀、手指滑板、熊貓筆袋,還有家裏的大橘貓,我聽得頭都大了,趁小沐喝牛奶的間隙,連忙問,那他叫什麽名字啊?
“他叫周憶竹,但是我們都不喊他大名,都叫他豬哥!”
“臭小子,誰教你這麽喊的!以後就叫他周憶竹,聽到沒?”我被小沐氣笑了。小沐應了一聲,就繼續哼他那一首不着調的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在他有些支離破碎的歌聲之間,我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
這麽多年過去了,一提到姓周的人,我心還是會抽痛一下。自從周書和我分手,從此消失在我的生命中後,每次提到“周”這個姓,我都會想起我那荒唐的幾年。
我厭惡極了那個年輕的我,也厭惡極了那段和周書一起度過的時光,包括我的高中、大學,包括我們在出租屋蝸居的一年。先前覺得甜蜜的,現在只叫我犯惡心。
小沐還在不知疲倦地唱着,我嘆了一口氣,開始佩服起明絮了。
之前每天都是她接送小沐,也不知道她被吵得有多煩。
今天開家長會,明絮好不容易休一次假,正好我今天有空,就讓明絮好好休息一天吧,我去給小沐開家長會。
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錯誤的決定之一。
我牽着小沐走在過道上,這小子的人緣還挺好,一路上朝他打招呼的小朋友和老師少說也有十幾個,弄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喏,就是這個教室啦。老師說把家長帶來後就可以自己去玩了,爸爸拜拜!”
小沐站在一個門口,胡亂一指就和另一個小男孩勾肩搭背地離開了,我連忙叫住他:
“嘿!你還沒告訴我坐在哪裏呢!”
“D組,第四排!”小沐頭也不回。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他這個性子是随了誰。
D組……一…二…三……四?
找到那個位置時我怔住了,小沐坐的位置竟然和我高三一直坐的位置一樣,靠窗,倒數第三排。哪怕是完全不同的建築物,這個位置也讓我恍惚了一陣,就像是出現在不同坐标紙上的雙曲線,你一看就知道,該找焦點,a、b、c了。熟悉得無以複加。
三年的時光,那個座位見證了所有的暧昧、希望、拉扯、欲蓋彌彰,聽過我們那時可笑的期盼、規劃,還有一句句未說出口的情話。
在最高壓的政策下,那時的我和周書竭力表達着自己的愛意,認真地把對方寫進過自己的規劃。
當然,也只是年少無知罷了,如果我穿越回去,我一定抽那時的我幾巴掌。
這一切的熟悉感在我看清這個座位旁邊的那人時,被攪得支離破碎。
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灑在這人的臉上,恍眼看去,連睫毛都是泛着光的。
他低着頭,在一個本子上寫着什麽。
我突然想起,在高三的一個傍晚,我走進教室,那時的周書也低着頭,乘着餘晖,氣急敗壞地算着那一道圓錐曲線。暮色環抱着他,溫柔得不可思議。
我認得他。
一輩子都認得。
那個見證了我最不堪的一面的,周書。
我想,我一定花了很大力氣才沒有奪門而逃。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擡頭,與我對視。
歷史總在不知疲倦地重複上演。
我想到小沐說,他的同桌姓周,這一句話在此刻走向了最殘酷的可能性。那個消失了八年的周書,此刻坐在我的座位旁,向我投來了我無比熟悉的視線,我曾經誇贊過無數次的美麗的眼睛,此刻在我看來卻猶如攝魂的惡鬼,啃咬着我的骨肉,逼迫我正視那個逃避了十年的我。
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視線,同樣的讓我心顫的陽光。
他還是周書。只不過不是我喜歡的周書罷了。
我僵硬地走到他身邊坐下。
在高中時,我有時會惡趣味大發,捏捏他的掌心——這是在高壓線上行走的我們能給對方的一點浪漫和偏愛,但如今,相顧無言。
比起我的局促,周書似乎并不是很尴尬,相反的,他很鎮定,就好像當年提出分手、率先離開的那個人不是他一樣。
我聽見他說,“好久不見。”
整堂家長會我都坐得筆直,不想看到旁邊的那個人,但是我的餘光總是背叛了我。
他一直在紙上寫寫畫畫,這是他高中的時候就有的臭毛病了,無聊的時候就喜歡亂塗亂畫點什麽,有一次晚自習,他甚至畫出了一張有一百個火柴人的火柴人聚會圖。
那時的他指着畫面正中央的兩個小人說,這是我和你。我莫名其妙,指着那一口大鐵鍋問他這是啥,他說,這是我倆在燙火鍋。
“好啦,我要講的就是這些,家長朋友們有什麽問題的可以單獨與我交流。”
講臺上班主任的話拉回了我的思緒,我看見其他家長都站了起來,便起身想要逃離這個地方,甚至不敢和周書告別。
可當我沖出教室,朝走廊盡頭快步走去時,一聲熟悉的呼喚卻讓我停住了腳步。
周書在我身後,喊了一聲,“林簡。”
他的聲音中夾雜着幾分無奈。
我不敢回頭。
春日的陽光被盛夏的驕陽替代,蟬又開始喧鬧,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沒有擦幹淨,我手裏拿着的是錯得慘不忍睹的物理試卷,走廊那端是開着空調的,屬于老師們的茶水間。
周遭的景物開始褪色,又被歲月粉刷成了十六年前的樣子。
我站在安漢三中的教學樓裏,身後是氣急敗壞的,想要和我一起去問題的周書。
我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好像稍重一口氣,這熟悉感就會被我吹散。
好像這十多年來的一切,都是我在一節語文課上打瞌睡,做的一個冗長的夢罷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從回憶中抽離,回頭,看見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周書在我面前站定,我的思緒終于從過去回到了現在。
他說,中午一起吃個飯吧,就我們兩人。
我頓了頓,半晌,說,好。
我帶小沐回了家,明絮正在陽臺上曬被子,和煦的陽光柔和她的輪廓,顯得很溫柔。見我們回來了,她問中午要不要帶小沐出去下館子,我愣了愣,想起剛剛和周書的約定,搖了下頭:
“今晚去吧,中午我不在家吃飯了……老朋友說要聚一聚。”
“行吧,那今晚上順便陪我逛街。……你怎麽又給小沐買玩具了,他的玩具箱都快關不上了!”
明絮的目光落在小沐手上的那個長得很崎岖的玩具身上,有幾分嗔怪。
小沐嘿嘿一笑,撲到明絮懷裏,讓明絮蹲下來,将那個玩具湊到她的耳邊,笑嘻嘻地說:
“你聽,他說他喜歡你呢。”
明絮有些疑惑:“他是誰呀?”
“是爸爸!”
小沐的話讓我和明絮都笑了起來,明絮捏了捏小沐的臉頰,說他真是個小鬼頭,我也笑了,說他又沒說錯。
在這樣其樂融融的圖景中,我卻不合時宜地又想起周書來。
也罷。
就讓那些未說完的故事,在今天了斷吧。
十二點,我準時出現在了周書定好的地方。
那是我們曾經“合租”的小區旁的一家西餐廳。
曾經,周書興高采烈地拿着實習工資,帶着我在那裏胡吃海塞了一頓——那時的我們将此認為是一種奢侈。
我忽然覺得有些諷刺。
自我重回這座城市,我都避開了這個地方。
我厭惡這裏熟悉的煙火氣息,厭惡這裏的車水馬龍,在這裏,連那個挂滿了情侶願望的老桃樹都顯得面目可憎。我想,我不耐的不只是這裏的喧嘩,還有那荒唐得可笑的二十來歲的自己。
我倚着車門,默默地抽着煙。
這條街道上充盈着的熟悉感依然親吻着我的臉頰,帶來一種不适的親昵。
正當我出神之際,有一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不用回頭都知道那是周書。
他看清我的面容時一愣,伸手奪過我唇間的煙,掐滅,皺着眉說道:
“之前不是戒了嗎?怎麽又撿起來了。”
我盯着他,他這張臉和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讓我甚至有些憎惡。我沉默良久,冷笑道:“托您的福。”
周書聞言一愣,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入餐廳內,我跟上他的腳步,進門時,他為我撩起了門簾,而我避開,從另一邊進入餐廳。
我和他選了一個靠窗的角落,服務員過來,問我們要些什麽,周書朝我投來了探問的眼神,我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自己選。”
點完餐後,我們面對面坐着,相顧無言,沉默得讓人心緊。
終于,周書打破了沉默:“你之前都和我并肩坐的。”
我擡眸,語帶譏諷:“是麽?我怎麽記得是面對面的?”
周書自嘲地笑了笑:“大三前是并肩的。”
“大三”二字一出,我忽然覺得有一只手将我的心不由分說地揉成一團,我又掙紮着将其撫平,卻無濟于事。
我本來以為我已經走出來了。
可是沒有。
我說,你高中時要是記憶力有這一半好,也不至于高考前背生物背得想吐。
周書默了默,繼續道:“有煙嗎?”
“這裏是禁煙區。”我冷冷地回道。
“昨年就改了。”周書回道。
我望向他眸底,最終還是遞給他一根煙,又給自己點上,把打火機丢給他。
他接過打火機,看了我半晌,低頭,點燃。
他說,這是他八年來抽的第一根。
我回道,真巧,這八年我就沒斷過。哦,不好意思,記錯了,明絮懷小沐那一年斷了。
“小沐?”周書有些茫然。
“我兒子。”
“二胎?”
“就一個。”
說完這句話,我倆又陷入沉默之中,但是這一次,是我開口打破了沉默。
“林何沐,我家屬姓何。”
周書忽然笑了,他說,我以為你的孩子會叫林悅書呢。
“你不嫌惡心,我還嫌呢。”我冷笑着,目光卻有些躲閃。
其實他問我是不是二胎時,我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之前有一次晚自習,我們都不想寫作業,就聊了一些有的沒的。
那時周書問我,如果有孩子,該怎麽取名字。
我罵他腦子有病,兩男的怎麽會有孩子。
“萬一呢,萬一科技進步了呢?”
“再進步也不可能!”
“說真的,想一想。”周書用一種懇求的語氣。
我無奈地妥協了,說,寫在紙上吧。
寫完後,我倆互換了小紙條。
我展開周書的紙條。
“周憶簡”。
而我寫給周書的是,林悅書。
我打趣周書,你怎麽給取個男名啊,萬一是女孩子呢,我那個名多好,男女通用,還有書字呢,喜歡讀書,成績鐵定好。
那時的周書耳朵紅得快要滴血,他說,能聽就行了。
于是,在周書看來,我的孩子理應叫林悅書。
所以他才會問那個問題,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我有一個孩子,那一定叫林悅書,或者林愛書、歡書之類的。
我揶揄地笑道:“那你呢?”
你的孩子不也不叫周憶簡嗎,有什麽資格來質問我啊?再者說了,當年是你先提出分手,把我這些年的感情貶低得一文不值,你還以為我會用你的名字來取名嗎?你哪來的自信?
我未待他回應,又笑道:“你妻子的名字裏,有竹吧。”
可周書搖了搖頭。
他說,我沒有結婚,我和家裏人鬧掰了。
我抽煙的手一頓。
他繼續道,這孩子是一個棄嬰,我領養了。
我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滞:“你開什麽國際玩笑?”
明明當時逼走我的,是你自己。
“六年前我來找過你,正好看見你和你妻子推着一個嬰兒車,有說有笑地走着。”
周書緩緩吐出一口煙,煙霧熏得我眼一酸。
他有些無奈地笑着:“咱們分手前兩周,我向家裏人坦白了,說我是同性戀,我說,我不想讓一個姑娘的一輩子折在我這麽個爛人手裏。那姑娘也本來是趕鴨子上架,根本不想稀裏糊塗地就結婚,我和她解釋後,她也表示理解了。”
我不作回應,努力抑制着那個呼之欲出的,不争氣的我。
那個自欺欺人了八年的我。
“分手前一周醫院派我去C城出差,我趁那次機會回了一趟安漢,去見了見你家裏人,和他們說,我喜歡你,想讓他們成全。但是你母親哭着把我推出了家門,叫我滾。我在江邊想了很久,我想通了。你可是你們家唯一一個男丁啊,我怎麽能斷了你們家香火呢。”
周書笑出了淚來,擦了擦眼睛。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日子家裏人都在催我找對象,怪不得他們要求我離開這裏回到安漢。
我對面的周書緩緩說着他的八年。
我哽咽着問他:“你他媽覺得你很高尚是嗎?”
他一怔,看着我。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麽熬過來的?我他媽睜眼閉眼都是你,你陰魂不散連一個好夢都吝啬得不肯賞給我,我每天醒來看着手心的那道疤,我就巴不得把手砍了,讓你別他媽纏着我了!周書,誰走出來了,誰他媽走得出來?!我好不容易顫顫巍巍收拾好了這個爛攤子,你就跑過來一腳把攤子踹了,告訴我一切都是為我好,你很了不起嗎?你覺得我會感謝你,你成全了我正常人的生活是嗎?周書,你知不知道我——”
我再也說不下去了,掐滅煙,撲到桌上,任憑眼淚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