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地獄

地獄

T城出乎意料地下了一場暴雨,當我接到小沐班主任的通知時,我正在樓下藥店給明絮拿藥。這些日子,明絮工作過于勞累,再加上突如其來的降溫,她病倒在了工位上,她說今天就在公司的員工宿舍住下了,免得傳染給小沐。

車燈穿過雨霧,我有些焦急地打着方向盤。

上次和周書吃完飯,我就告訴他以後不要再聯系了,既然我們能夠在沒有對方的世界生活八年,那再生活多少個八年也不是問題。我們的生活已經沒有必要要讓對方參與了。周書也很痛快地答應了,他的幹脆讓我稍微放下了心。

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身邊沒有周書,我不可能讓他毀掉我的生活。

這場暴雨來得讓人措手不及,小沐的學校來了通知,必須讓家長來接。雨天路滑,我必須得集中精神,說起來,上次在雷雨天裏開車,還是去醫院接父母回家。

當時的我并不知道父親突然病倒的原因,現在想來,應該是周書找到他們,告訴了他們我是同性戀的事情。那會兒的我怎麽問母親,她都不肯開口,她只是嗚咽着求我回到安漢,她想看到我結婚生子。我還很疑惑,向來不催婚的二老怎麽突然這麽焦急地催我結婚,如今我知道了真相,卻也不想怪周書什麽。

本來就是我的問題,如果不是我喝醉了酒,率先向周書告白,事情也不會發展到如今這個樣子。

等紅綠燈的間隙,我又接到了一個陌生來電,我有些煩躁地接起:“您好?”

電話那頭的人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起了勇氣才開口。

當他的聲音透過雨聲傳到我耳中時,我怔住了。

是周書。

我的情緒突然崩潰了,質問他為什麽說好了不要再煩我,這會兒又來打擾我的生活,随後傾盡我畢生所學,讓我能想到的最污穢的話語脫口而出,我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麽要不分青紅皂白地罵他,他其實也沒做錯什麽,但是如果他還能聯系到我,我倆之間的絲線永遠不能斬斷。

或許我實在是太激動了,路邊的人朝我投來了疑惑的視線,我不耐煩地搖上車窗,對周書下最後通牒,讓他滾出我的生活。

放在高中,周書一定也會情緒激動地回罵我,用更不堪的字眼強行讓我冷靜下來,但是這次沒有,周書只是靜靜地聽着,他的沉默無異于助長我的窩火,我甚至沒有注意到綠燈亮了,其他車主不耐煩地摁着喇叭,我才回過神來,準備走時,車子卻突然熄了火,我怒罵了一句,重新打燃火,繼續朝學校駛去。

我終于發洩完了,喘着粗氣,電話那頭的人見我冷靜下來,才緩緩開口:

“你的電話是我找班主任老師要的。抱歉……能請你把憶竹帶回來嗎?我今天發燒了,實在走不動道。”

他的語氣無奈又溫柔,在我耳中無比刺耳地回響着,我一口回絕,周書放柔了聲音,苦苦哀求着,說他發誓這是最後一次聯系我了。

我從未聽過他如此低三下四的聲音。

此刻雨下得越來越大,收音機裏的天氣預報說這一場雨會持續整個夜晚。

“求你了,我知道我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是憶竹他……憶竹是無辜的。”周書的聲音幾乎帶了一點哭腔。

這句話讓我徹底安靜了下來,車外是喧嚣着的雨聲,電話那頭是周書呢喃般的乞求,我喘着粗氣,突然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落了淚。

是啊。憶竹是無辜的。

就算他父親幹了多少破事,他也是無辜的。

當年的我會憤怒于其他人會把周書父親的過錯歸咎于周書,如今周書長大了,難道我應該把周書的過錯歸咎于周憶竹身上嗎?

我沉默了半晌,最終讓了步:“把地址給我,我只送到小區門口,你自己來接。”

見我同意了,周書忙不疊地道謝,說他住在北辰故園,我默了默,這個小區在我上班的必經之路上,沒想到這麽多年,我一直經過的小區裏,住着周書。

到了學校,小沐班主任趙老師領着幾個孩子在保安室焦急地等待着,我下車,三步并作兩步地上前,和趙老師寒暄了幾句,趙老師點了點頭,又問我憶竹家長是不是說讓我把憶竹送回去,我點了點頭,趙老師便把小沐和周憶竹從保安室喊出來,和我道了再見。

周憶竹很疑惑地警覺地看着我:“你是誰,想把我帶哪裏去?”

“我是林何沐的爸爸,你爸爸身體不舒服,讓我把你帶回去。”

“我不信!你是壞人!”周憶竹大叫着,躲在了趙老師身後,我沒想到這孩子的防範意識這麽強,連忙朝趙老師求救,趙老師也有些為難地笑着,和周憶竹解釋現在的情況,但是周憶竹還是不相信,甚至說我和趙老師是一夥的,要把他買到山溝溝裏去給別人當兒子。

幾分鐘的勸說無果後,我沒辦法,給周書打了個電話:“你兒子不信我,說我是壞人。”

“什麽?”周書有些驚訝。

“你自己跟他說吧。”我不想和周書再多費口舌,把手機貼在周憶竹耳邊,周書和周憶竹囑托了幾句,這小子才把手機還我,将信将疑地和我走了,小沐見周憶竹來了,掏出一個塑膠小人,繼續和周憶竹玩着無聊的打打殺殺游戲。

上車後,我朝北辰故園趕去,本來是想給周書打個電話,告訴他我們已經從學校出發了,但想了想,還是算了。他應該估計得準我們到的時間。

車上,小沐和周憶竹一直玩着塑膠小人打怪獸游戲,一邊揮舞着手上的玩具,一邊用嘴發出“嘭”、“殺”之類的聲音,還時不時喊出幾個一聽就是從動畫片裏學來的招式名稱。

我無奈地打開車載多媒體,調出我自己喜歡的歌來聽。

音樂總能讓我從紛雜的思緒中抽離。

小時候,我也像小沐一樣,坐在車的後座,拿着玩具和周書念叨着傻得出奇的自創技能。

正當我聽歌聽得出神時,周憶竹卻突然湊近:“林叔叔,你能不能放一首富士山下啊?”

我頓了頓,正好下載了這首歌,我便把富士山下調了出來,前奏響起時,周憶竹道:“我爸爸最喜歡這首歌了,每次開車都要聽,還就聽這一首。”

他話音剛落,小沐就把他拉了過去:“繼續啊!我要用我的狂暴飛龍揍你!”

我聽着伴奏裏的鋼琴聲,手卻抖了起來。

我自然知道周書為什麽這麽喜歡富士山下。

這首歌是我推薦給他的。當年周書用兼職賺來的錢買了一輛摩托,晚上沒課的時候,他就會載我在江邊兜風,我有時會抱着他的腰,輕聲唱着富士山下。出乎意料的是,五音不全如周書也把這首歌學會了,偶爾他會和我一起輕聲哼唱。

夜風和滿天繁星,發動機的轟鳴,江對岸的繁華,略微有些跑調的歌聲。那是我大學時期最瘋狂的記憶。

人活到幾歲算短,失戀只有更短。

歸家需要幾裏路誰能預算。

忘掉我和你恩怨,櫻花開了幾轉。

說起來,我也有好久沒聽富士山下了。

當我抵達北辰故園門口時,并沒有看到周書的身影,我無奈地給周書打了個電話,但是周書也不接。

沒辦法,我只好讓周憶竹帶我到他家,畢竟我還是不放心他。剛走幾步,我想了想,還是轉身回到車上拿了兩盒退燒藥。

周憶竹領着我和小沐到了他家門口,用指紋開了門。

開門那一剎,周書被吓了一大跳,看樣子,他是準備出門。

“你怎麽不接電話?”我皺着眉,把退燒藥扔給周書。

周書有些驚訝地拿起手機,看到有未接來電的标識,有些抱歉道:“我好像不小心開了靜音模式。”

“行,那我和小沐回去了。”我生硬地點點頭,拉着小沐就要走,沒想到小沐扯住我的衣角:“爸爸,我能不能和憶竹再玩會兒啊,媽媽今晚又不回來,而且明天是周末,我不上課,你不上班。”

我一口拒絕:“不行。……不要打擾了憶竹他們。”

“不打擾啊,你們進來玩嘛!”周憶竹連忙擺手,又看向周書,似乎是征求周書的同意,周書一愣,目光投向我。

我深吸一口氣,本來想繼續拒絕,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周書燒得臉通紅,看起來得39度往上了,如果就這麽走了,萬一出什麽事,周憶竹一個小孩怎麽應付得來。

“行吧。”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聽到我的話,小沐立刻和周憶竹歡天喜地地跑去玩了,周書看着我半晌,支支吾吾道:“既然你願意留下了,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們做做飯?”

“你別給我得寸進尺!”我一邊關門一邊罵道。

……

我和小沐把四碗面端上桌,周書笑眯眯地看着我們:“抱歉啊,你們是客人還讓你們做飯。”

“沒事的!我爸爸煮面超級好吃!快嘗嘗!”小沐和周憶竹并肩坐着,我和周書拉開了一個尴尬的距離。

“是嗎?我記得你之前煮面特別難……”周書沖我笑着道。

“吃東西就吃東西,別扯些有的沒的。”我皺着眉,把筷子分發下去。

晚飯結束後,憶竹和小沐跑去書房寫作業了,我有些局促地坐在沙發上,不自然地抓了抓頭發,周書遞給我一杯橙汁:“你家屬怎麽了,在外面出差嗎?”

“謝謝。”我僵硬地接過橙汁,“她感冒了,怕傳染給小沐,今天就住在員工宿舍了。”

聞言,周書點了點頭。

他繼續和我聊着一些有的沒的,從孩子聊到工作,我倆心照不宣地對過去發生的事情閉口不談。

眼前漸漸模糊。

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很困。

“我有些累了,先睡會兒,等會兒小沐他們作業寫完了,記得叫醒我啊。”我打了個哈欠,對周書道,周書連忙起身:“去次卧睡吧。”

“沒事,只是打個盹。”我閉上眼,意識緩緩抽離。

第二天醒來時,我感覺渾身酸痛,我竟然躺在一張床上。

我驚恐地起身,出了卧室門,卻看見周書招呼着小沐和憶竹刷着牙,見我醒了,周書道:“你睡得可真死,小沐和我叫了你半天都沒叫醒。”

不知為何,我稍微松了一口氣:“噢,噢。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沒什麽。”周書搖了搖頭,小沐撲到我身邊,和我說了一句早安。

我有些疲憊地搓了搓臉:“行,沒事的話我和小沐先回去了。”

“那好,我給你們拿兩個面包。”周書點了點頭,從收納凳裏拿出幾個面包,又拿了兩袋奶給我和小沐,我倆接過,和周書還有憶竹告了別。

開車回去的時候,我聽到我的手機響了一聲,便對小沐道:“你看看,是不是媽媽發消息過來了?”

小沐拿過我的手機:“不是,是條短信,陌生號碼發來的。”

“哦,那可能是垃圾信息,你放那兒吧。”

“好。”

停好車,小沐蹦蹦跳跳地往電梯走,我掏出手機,想清理一下垃圾信息,可是看清那條消息時卻渾身冰涼,如置冰窟。

那是周書發來的幾張照片。

赤身裸體的我。

和周書。

所有理智在這一刻崩裂,我險些跌倒在地。

我又被他拽入了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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