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母親

母親

我把周書拉到一旁,壓低聲音:“你跟你爸說了什麽?”

周書思索了一陣,回答:“我只是把我從小到大想說給他聽,但是沒有機會說出口的話告訴他了。”

聞言,我倒吸一口涼氣——我自然知道周書想給他爸說的話是什麽。

我皺着眉:“你媽不是告訴你了不要讓你爸情緒激動嗎?”

“我知道。”周書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我看着他,眼底疑雲更重。

他看着我,點了點頭:“我知道。”

剎那間,我感覺有些眩暈,好不容易才扶着牆站穩。我朝病房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手表,時間已經很晚了。

“我先回去了。”我轉身,想要逃離。

周書叫住了我:“你等等,我把車鑰匙給你。”說着,他把鑰匙遞給我,“你明天自己開車回去,我估計還要在安漢待一段時間。”

我有些猶豫:“你跟你公司請假了嗎?”

“我請了一周假。”周書回道。

我一愣,随後明白了周書這次回安漢的目的,啪地一聲搶過鑰匙,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周書這次回安漢,就是奔着他爸來的。

原來我一直以來都低估了周書對他爸的恨意。

在我印象裏,哪怕周書一直和他爸關系并不好,在大部分時間裏他們還是能保持有些疏離的和諧。其實周書和他爸關系最僵的時候是在初中,上高中後,因為安漢三中強制住校,他們兩個見面的時候并不多,兩人的關系也因此緩和了不少。

再後來我們上了大學,又工作。

高中畢業後,據我了解,周書和他爸雖然還是會大吵,但是大多數時候一周後就忘記了,兩個人又和好,周書上大學後有次手機不小心掉進了湖裏,換手機時還是他爸給出的錢,說是送給周書的禮物。

我萬萬沒有想到,周書會做出這種決定。

我并不是當事人,所以我不能給出周書如此痛恨他爸的原因,可至少在我眼裏看來,周書爸爸是一個雖嚴厲、控制欲強,但是很負責的父親。周書感冒的時候,他會不顧大雨,跑來給周書送藥,高三後期,他每天中午都會給周書送飯,大學時也會經常問周書生活費還夠不夠,随後不管周書回答是或否,都會給他轉一些。

毫無疑問,周書爸爸是愛周書的。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高中那會兒,他想和周書聊天時小心翼翼又有點讨好的樣子。

走到走廊盡頭時,我還是沒法接受事實,轉頭,想要質問周書,可當我看到周書的身影時,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靠着牆,緩緩蹲了下去,把臉埋進了掌心。

周圍醫生護士來來往往,他也并沒有擡頭。

我本以為他只是裝裝樣子,卻發現了他正在微微顫抖。

他維持這個姿勢了很久很久。

當月光透過窗口落在他身上時,他顫抖着手往口袋裏探着。

我本來以為他是想抽煙的,皺了皺眉,看了一眼走廊上的禁煙标志,但當我看清他拿出了什麽東西時,卻愣住了。

他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塊糖,因為手在抖,拆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拆開包裝。

嘗試多次後,他終于拆開了。

他把糖塞進了自己嘴裏,又把糖紙仔細地對折,像是藏什麽寶物似的,把糖紙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他始終沒有望向我。

我望着他的鬓角,月光把他的發絲染成銀色,可轉念一想,那只是白發而已。

我轉身,離開了。

我回到家時,已經是十一點了。

平日裏爸媽這會兒已經睡着了,但我到樓底,習慣性擡頭看我家的窗戶時,卻發現燈并沒有滅。

開門時我不小心把放在門口的盒子弄倒了,發出了巨大的響聲,在沙發上犯困的我爸被我的動靜吵醒,他見我回來了,連忙推醒了我媽:“醒醒,小簡回來了。”

“爸,媽,你們去睡吧,沒必要等我的。”我一邊換鞋一邊說着。

我媽回道:“這不是看你這麽晚了還沒有回來嘛,怕你遇到什麽事了。”

“我能遇到什麽事呀?”我笑了笑,走到爸媽身旁坐下,“我都三十好幾了。”

我爸把電視遙控器遞給我:“你還看不看電視?”

我擺了擺手:“我不看了,收拾收拾就去睡覺。”

我媽點點頭,卻又看看我,似乎是想要說什麽。我注意到了她神色的異樣,便問道怎麽了。

“你和小沐……還有聯系嗎?”我媽有些小心翼翼地開口,“有沒有他最近的照片?他是不是該讀初二了?”

聽了我媽的話,我有些心虛地錯開了視線:“好久都沒有見過他了……明絮也不讓我和他聯系,不過也是應該的,畢竟她也不願意讓小沐知道他爸爸是我這種人吧。”

我媽聽了我的回答,嘆了口氣,我爸見狀連忙打圓場:“欸,你不是說明天就要回去嗎?能不能再在家裏多待幾天?多陪陪媽媽。”

我本想答應的,但是這次回來的時候也我并沒有帶我的筆記本電腦回來,家裏的電腦也沒法滿足我辦公的需要,我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道:“這兩天假還是老板開大恩給我們放的,明天必須得回去,還有新的工作要處理呢。”

“多一天也不行嗎?”我媽看着我,語氣中甚至帶了一些哀求。

我不忍心看她的眼睛,移開了視線,搖了搖頭。

“行了,小簡也有工作,等哪天他又休假了,我們去看他就是了。”我爸開口道。

我點點頭,“是,你們要來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們。”

結束了這個話題後,我又和爸媽聊了會兒,随後便各自進房間睡覺了。

第二天中午吃過飯,我又收拾好了行李,拿着周書給我的車鑰匙,告別了爸爸媽媽,開車,回到了所謂的“家”。

我到家時,周憶竹還沒有放學,我一進門,就看見他擺在餐桌上的披薩盒子,看來他這兩天就沒怎麽好好吃飯,估計就是點點外賣。我嘆了一口氣,給他收拾爛攤子,鍋蓋見到了我,一直在我腿邊蹭來蹭去。

我給周書發了一句“我到家了”,随後便去卧室休息了。

長時間的開車讓我無比疲憊,不一會兒,我就睡着了,睜開眼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的九點。

周憶竹依然給我留了張紙條,說面包和牛奶在微波爐裏,我一如既往地取出早餐,坐在餐桌前,打開電腦,開始處理新的任務。

時間過去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十一點鐘,我起身,用電飯煲煮飯。

正當我淘米時,我的手機響了,我看了一眼來電人,是我爸,我趕緊把手擦幹,接起電話:

“喂,爸,我昨晚上到了,太累了就直接睡了,沒有給你們打電話。”

但我爸的語氣很焦急——

“小簡,你快回來,你媽媽好像……現在她在醫院呢,你快點回來吧!”

我一聽,愣了一下,立刻挂斷電話,給周憶竹班主任發了條消息,拜托她告知周憶竹說我還有事,讓周憶竹中午自己在外面吃飯,随後上網查開向安漢的動車還有沒有票,但是票已經售空。

我深吸一口氣,抓起車鑰匙,快速換鞋,沖出家門,瘋狂按着電梯按鈕。

開車時,我一面焦急地觀察着路況,一面在心底默默祈禱。

我突然好後悔沒有答應爸媽,多在安漢待一天。

等紅綠燈時我的手猛烈地顫抖起來,我想起來了媽媽的白發,想起來了她給我織的毛衣,想起來了她給我做的飯菜。

那些我本以為都淡忘了的記憶剎那間重回我的腦海。

小時候,她會給我熬魚湯,會給我炖罐罐飯,她是很怕蛇的,卻因為黃鳝的營養價值很高,她忍着害怕,學着怎麽處理黃鳝。小學的時候,她會因為我做給她的賀卡笑得合不攏嘴,會因為我考了滿分帶我去吃漢堡,冬天的時候,她會給我織圍巾,我把圍巾戴到教室,班主任見了,誇我媽手真巧,我回去後把班主任誇她的話複述給她,她笑得眼睛彎彎的。

媽媽一直以來都竭盡全力滿足我的要求。高中的時候,我讓她給我帶飯,我只是随口說了一句“我想吃可樂雞翅”,她就做了二十個雞翅帶來,讀大學了,我和她聊天的時候說了一句“天越來越冷了”,她就給我送來了好多件毛衣。

她會誇我,說我很懂事,會告訴我,我是她的驕傲。

她會在我壓力很大的時候,揉揉我的腦袋,說,“只要你盡全力就可以了,不用太追求結果。”

想着想着,我的淚突然落了下來。

我一直都向媽媽索取着,可我又回報給她了什麽呢?

媽媽一直以來都被人誇“好年輕”,她很喜歡打扮,她有着很多的耳環、項鏈、漂亮的衣服,老了後,她也會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媽媽她最喜歡聽到別人誇她漂亮。

可是因為我,她卻漸漸不敢出門了。

別人看到她,第一反應不是“你的氣色真好,真顯年輕”,而是想起她那個大逆不道的兒子。

我媽一直都說,我是她的驕傲,可實際上我帶給她的,永遠只有數不盡的麻煩而已。

我哽咽着,求上帝給我一個彌補媽媽的機會。

我一定會竭盡全力陪在爸爸媽媽身邊,補償我這些年來給他們帶來的悲傷。

駛上高速時,我的電話又響了,依然是我爸打來的。

我擦了擦淚,深吸一口氣,盡量讓我的聲音不那麽顫抖——

“爸,我已經在高速上了。”

我爸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開口:“媽媽走了。”

“……什麽?”我怔住了,這次開口,我卻沒能抑制住我的哭腔,好不容易才阻止了想要靠邊停車的沖動。

“媽媽去世了,就在剛剛。”我爸又重複了一遍這個消息。

說完後,他挂斷了電話。

窗外的景色快速倒退着,我僅有的理智支撐着我繼續把車開下去。

突然,我想起來了前天晚上,媽媽說“多一天都不行嗎”時的哀求的眼神。

淚水從臉頰滑落。

我沒有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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