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幻象
幻象
我是被吓醒的。
我做了一個夢,夢裏四方大火,哀號不斷,我看到兩個紅面鬼差擡着一個衣衫褴褛,一身膿瘡的少年從我身邊經過,那少年渾身惡臭,披頭散發,我看不清他的臉,但瞧他那身打扮,隐約像個道士。兩個鬼差擡着他走向不遠處的一口大鍋,鍋下焰火熊熊,鍋內沸油滾滾,油中還有無數生蛆活蟲飄來蕩去。那兩個鬼差獰笑着,将少年高高舉起,少年亂踢亂抓,拼命掙紮,鬼差終于松了手,哈哈大笑着将他投進了油鍋,油花四濺中,我看到鍋中那些蛆蟲入鼻鑽耳,少年的尖叫聲聽得我毛骨悚然,我終于“啊”的一聲睜開了眼!
我抹了抹額頭的汗,仍覺周身陣陣發冷。
我已經好久沒做惡夢了,剛才那可怕的一幕,是地獄吧?
據說當年巫妖混戰,八荒六合生靈塗炭,洪荒大地上亡靈無數,這些魂魄怨煞極重,無處可往,終日在世間飄蕩,苦痛之極。終于後土于心不忍,發大願,以身化作六道輪回,才使他們得以往生。
此後混鲲師伯的兩位弟子,創立了西方教的接引道人和準提道人,帶領着門人著書說法,教化衆生,他門下有人寫了一本叫做《十二因緣經》的書,我曾在接引師兄那裏見過手稿,那上面對“六道”的解釋頗為詳細。所謂六道,乃是指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道、惡鬼道、地獄道。一切有情衆生,命終之時,各随業力,輪轉六道,循環三界。
聽孔宣那只騷包鳥說,昔日佛門大護法帝釋天也曾做過陶家的驢,可見緣起緣滅,果報不爽,任誰也避不開,逃不掉。正所謂鑽馬腹,入驢胎,或時天帝殿前過,或向閻君鍋裏來,無有定算。
六道之中,尤以地獄道為最苦。其間衆生或入火坑,或困堅冰,或遭碾壓,或就湯镬,剝割烹煮,始無間斷。而此道衆生壽命又極長,真是可怕得很!
我覺得我之所以做這麽個恐怖的夢,全怨鬼祖,這老家夥長得奇醜不說,還一身的陰邪之氣,着實令人不爽。
打量四周,這大概就是鬼祖的九幽冥洞吧?不是我嫌棄他,這地方可真不是活人呆的地兒,陰冷陰冷的,沒一點兒生氣。壁上挖洞點了根燈草,燒得也不知是什麽油,有點臭,還時不時冒幾縷黑煙兒,豆大的亮光襯得洞裏更加瘆人。正中兩張石床,我躺的這張略小,上面的灰塵足有三寸厚,倒是有一樣好,躺上去咯不疼,就是稍一動作便嗆得我直咳嗽。
大約是我的聲音驚動了鬼祖,幽暗中老鬼突然出現在我跟前,吓我一跳,他沖我嘿嘿一笑說:“醒啦?”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抓狂。
我撓撓耳朵:“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個錯誤?”
他一怔說:“什麽?”
“你跟我師傅打交道少說也有萬八千年了吧,你怎麽不知道他最讨厭被人要挾呢?聽我的,趕快放我回去,興許我還能幫你說說好話,指不定我師傅一高興,就把息壤還你了……”
“哈哈哈……”鬼祖大笑, “你這小子,修為亂七八糟,打诨耍賴倒是得了你師傅真傳!我告訴你,你既來了我這九幽冥洞,見不到息壤,我決計不會放你走,你死了這條心吧,還是祈禱你師傅快點拿息壤來換,最好別讓你等上三幾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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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夥軟硬不吃,真氣死我了!
也不知道我師傅如今在哪裏逍遙快活,是否知道他那個不成器的徒弟正被一只老鬼摧殘啊?要是真讓我在這地方等上三幾千年,我想死的心都有了!這地方沒有好吃的,也不好玩,沒翡翠貼心伺候着,更沒雪瑞逗我開心,畢方自小跟着我,雖然二了點,但也算忠心耿耿,出門調戲個小姑娘什麽的,他既是腳力又是打手……哎,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在這裏不自由啊,不自由,毋寧死……
我在洞裏走來走去,走得鬼祖煩了,索性施了個法将我定在了床上。
我這張床不比鬼祖那張,他那張石床被他睡得溜光锃亮,可着體型還睡出來一個淺坑,想來他躺上去倒也舒服,我這張床在蹭掉了上面的灰塵後,石面很是凹凸不平,我被咯得生疼,沖鬼祖喊道:“這破石頭能咯死個人,你能不能先解了我的法術,讓我翻個身,或者你直接讓我躺地上去吧,我快散架了!”
老鬼瞪了我一眼,盤膝打坐。
我悲憤地想師傅啊,畢方啊,孔宣啊,你們這些號稱最關心我的人這會而都在哪兒啊?
這石床咯人不說,還又硬又寒,時間不長我便覺得周身漸漸沒了知覺,思維也開始混混沌沌起來。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穿一身青灰色衣衫,盤坐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參天古樹下,挽着袖子在捏泥人。陽光從樹縫裏灑下來,照得地上斑斑駁駁,少年周圍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泥像,有兔子,老虎,麻雀,還有花花草草,每一個都栩栩如生。
我朝他走近兩步,少年擡起頭,眉眼清秀,沖我淡淡一笑伸出手來,手裏是他剛剛捏好的一個娃娃,是個女孩子,很好看。
我就這樣醒了,說不出來是種什麽感覺,有幾分熟悉,恍恍惚惚。
後背很疼,翻個身,能動!老家夥還在閉眼打坐,似乎從來沒動過。不知道我睡了多久,這洞裏辨不出日夜,永遠是幽暗陰冷。我忍着渾身的疼爬下石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腿軟。我說:“鬼祖啊,你睜睜眼,我渾身沒勁兒,疼到骨頭裏,你對我做了什麽?”
老鬼一動不動。入定了還是睡着了?
我管他呢,先跑了再說!我忍着疼小心翼翼地朝洞口爬,一步,兩步,三步……很好,鬼祖你盡管睡死過去吧,只要出了你這活死人洞,我一陣風回了魚鲮島,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洞口黑乎乎的,有絲冷風吹進來,已經是晚上了麽?沒關系,夜遁正合适。
我咬牙切齒地站起身,毫不猶豫地朝外沖,卻突然被一道極強的力量彈開,又重重地摔回了洞中,疼得“哎呦”一聲大叫,這回是真的再也爬不起來了。
我趴在地上老半天才緩過來,扒着牆壁直起身子,靠牆坐好,再看鬼祖,還是那副死人樣。
我嘆口氣道:“老鬼啊,我問你件事。你那息壤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你跟我說說,興許我曾見過,知道師傅放哪兒了也說不定。”
我說得有氣無力,他卻突然睜開了眼,雙目炯炯地看向我。
老匹夫跟我裝蒜!要不是我現在沒什麽力氣,我一定……好好罵他幾句,真氣死我了!
鬼祖三兩步沖到我跟前:“息壤麽,就是一種黑色有生命的土,可自生自長,永無耗減,本是盤古開天斧上的殘屑,有極強大的靈氣,你有印象麽?”
我能有個屁印象,我提息壤就是想看看老鬼到底死過去沒有!
鬼祖眼裏的光亮暗了下去,瞪了我一眼又回去坐着了。
我忽然有些可憐這老頭了。誰都有自己寶貝的東西,這老頭遭徒弟背叛失了息壤,一個人苦苦尋了九萬年卻無着落,也實在可憐。
我靠牆坐了一夜,清晨的幾縷陽光從洞口透進來,我發現鬼祖已經不在洞中了,腳邊多了幾枚野果子。
老鬼給冥洞施了結界,我出不去。此後的幾天,我只能像個蟲子似的憋在洞裏,實在悶得要死,就爬到洞口去望望那巴掌大的風景。他倒是經常出去逛逛,從我身邊來來回回地過,嘴裏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兒,着實令人讨厭。
我天天盼着有人來救我,師傅最好,實在不行,畢方也能跟老鬼走幾個回合吧,鬧出點動靜來也好讓我有個希望,似這般日日沉悶,風平浪靜,我有種被抛棄的感覺,心裏頭酸酸的。
我始終沒多少力氣,站不起來,而且越來越虛乏,初來時的精氣神都耗光了,不想說話,也懶得琢磨鬼祖,終日靠在我那張石榻前閉眼坐着,老鬼倒也沒再折磨我——他大約覺得若再加把勁,我這條小命就交代了,那時候他對我師傅便不好交待了。
終于有一天,我聽到洞外隐隐約約傳來打鬥聲,我猛地睜開眼,老鬼不在!
終于有人來救我了麽?
我激動地爬到洞口朝外望,可除了那幾棵老樹藤蘿什麽也看不見。不過打鬥聲卻越來越清晰了,終于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老鬼,我不過就是打碎你幾個泥人兒,你急什麽,我賠你幾根五彩雀翎如何?”
是孔宣!
孔宣的實力麽,嗯,我覺得可以打一打!
我扒在洞口豎着耳朵聽動靜,可聲音越來越小,我有點不淡定了,孔宣這厮打架從來都不是溫柔系的啊,想當年巫妖混戰,他靠着五色神光,秒殺了多少洪荒高手啊,後期更是連佛祖都吞了,枭悍得很,怎麽這會而卻越打越沒聲了呢?
我扶着牆在洞口站了好久,看不到人,也聽不到動靜,直到我雙膝無力再也撐不住時,又倒在了地上。
我四仰八叉橫在洞口,瞪着頭頂黑漆漆的石壁,恨恨地想孔宣你個王八蛋,你這是又走了麽?總不會是讓老鬼打死了吧?
我正想着,騷包鳥終于向我證明了他還活着,并且已經靠近我了,我聽到他在洞外大叫:“老鬼,我知道你在這附近,你出來!”
這聲音讓我一激動,翻了個身朝外望去,果然,孔宣一身五彩錦袍,霞光盈盈,傲立于十丈之外!有意思的是,他身邊還圍了一圈兒女人,這些女人或妖冶嬌媚,或楚楚堪憐,圍着他莺聲燕語,上下其手……我“咣”一下把腦袋磕到了地上,孔宣啊孔宣,你真的是來救我的麽?
孔宣喊完了不見鬼祖,再喊:“老鬼,爺我不打女人,你出來,我教教你什麽是憐香惜玉,拿女人當炮灰使,你可真龌龊!”
什麽意思?這些女人不是他帶來的?
我希望的小火苗“噌”又亮了,擡頭再看,孔宣一邊扒拉黏在他身上的小手,一邊左躲右閃,一臉的苦悶。我還是頭一回見他在脂粉堆裏露出這種表情,太難得了!
我大喊:“孔宣,我在這裏啊,你別管她們了,快來救我!”
孔宣對我的話無動于衷。
奇怪,他聽不到我麽?
正納悶,就見孔宣貼身起了一道風刃,這風刃剛猛之極,飛速旋轉散開,那些圍在他身邊的女人瞬間被碎成了塵埃,四散無蹤。
騷包鳥對美色痛下殺手我還是頭一回見,而且還是用這麽極端的方式。關鍵時候他還真是有魄力啊,不是個重色輕友的人,好兄弟!
我正滿懷感激,聽到孔宣大喊:“是誰?誰在幫我?”
我就知道,為兄弟損女人這麽仗義的事他幹不出來!
我揮着手大喊:“孔宣你先來救我啊,我還在這裏困着呢!”
還是聽不到麽?老鬼的結界真叫人怨念!
一道戲谑的聲音傳來:“你這只騷包鳥,早晚死在女人手裏!現個真身讓我瞧瞧,你尾巴上的毛還剩下幾根?”
這聲音,這口氣,我太熟悉了,那身青衫,那副不羁的儀态,一出現在我視線裏,我竟覺鼻子一酸,差點哭了:“師傅,您老人家可來了!”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我硬是掙紮着又站了起來,扒着洞口,拼了命地又喊又叫,盡管這些都是徒勞,他們既看不見我,也聽不見。
孔宣忽然神色一正,呆呆地望着我師傅身後。
我看到一個男人翩然走近,白衣寬袍,銀帶束腰,俊逸離塵,舉步間廣袖輕揚,襟袂生風,體态真如行雲流水般舒展,絲絲墨發随風輕揚,皓眸如星,臉上卻無喜怒,一脈從容。
這人周身氣場如此強大,就連我身處結界中也有所感受。我一下子安靜了,竟覺得這氣息有些……熟悉?
我聽到孔宣問他:“剛才的風刃是你發的?”
我也意識到,我師傅是用火的,不善風,剛才的風刃,的确不是師傅的作為。
白衣男子長身玉立,沒什麽表情。我想起剛才那些灰飛塵散的女人,心裏發寒,這個男人,還真是鐵石心腸。
我師傅笑道:“你這只瞎鳥,你不認識他麽?”
孔宣怔了一下,試探着問:“你是……玄禦?”
白衣男子似笑非笑,我師傅卻道:“還算有點見識。”
玄禦,我有些印象,聽說是在洪荒之戰中,以一人之力封印了元始天妖。那元始天妖是乾坤之始誕生的第一只妖怪,為太元聖母所生。相傳太元聖母乃混沌精氣所化,因為混沌之氣包羅萬象,她身體極其不穩,為了淨化自身的元氣,她便自私地将污邪之氣迫入胎兒體中,成功後将胎血取出,棄之于荒野。年深日久,這血塊終于化作了天妖,殺伐四方,無分善惡,實在是邪戾得很!
我之前從未見過玄禦,關于他的事跡,也是在我出關之後的百餘年間,零零星星聽人說起過一些,憑着這些道聽途說的零碎閑話,我竟對他生出些許熟悉之感,實在是玄妙。
孔宣問道:“玄禦,你不是早歸隐了麽,又跑出來做什麽?”
我師傅哈哈大笑:“孔宣你是不是特恨他出手,壞了你好事?”
孔宣瞪了我師傅一眼,問玄禦:“要是我跟他打起來,你會不會幫他?”
玄禦笑着搖頭。
我師傅說:“他當然不用幫,打你麽,我一只手就夠了。”
我看不下去了!面對仙界頂級救援隊,我心裏卻拔涼拔涼的,拜托你們不要如此淡定自若談笑風生好麽,我就快死了。
還是我師傅,似乎聽到了我的心聲,他斂了笑高喊:“鬼祖,別縮頭縮腦的,快把我家小鬼還回來,晚了你這片福地免不得要遭殃!”
沒有動靜?我見玄禦嘴角忽而浮上一絲笑意,竟舉步朝我走了過來……
他竟能看到我麽?太好了!我靠在牆上,騰出兩只手拼命朝他揮舞,心想我馬上就要得救裏!正美得緊,就見他忽然在離我一丈之外止步,面色一凜,手中寒光點點,盡是殺氣……這家夥要幹什麽?
遲疑間見他擡起了右手,衣袖飄舉,勁風驟生,周身漫出了一層清光,指尖上的寒氣也越來越盛……“唰”地一下,他揮出右手,我只覺有數不清的寒光向我襲來,刺得我睜不開眼,我頭一偏,“噗通”一聲摔在了地上,翻了翻眼皮,暈了過去。
暈過去前那最後幾眼,我看清了周圍的一切。随着千萬道寒光從他手上射出,鬼祖的結界破了,我所在的山洞也立刻消失,我沒了依靠,自己又站不穩,這才重重摔到了地上。
原來整個冥洞都是個幻象,我竟在這個幻象中被困了那麽多天!
冥洞消失後,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棵異常繁茂的大樹下面,樹冠郁郁蔥蔥,遮天蔽日,蔓延四方,我沒看到邊際,只是覺得,這樹竟如此眼熟,我見過的,一定見過,是……是夢中那棵參天古樹?
我師傅和孔宣叫着我的名字飛身而來,我終于閉上眼睛,沒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