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幽冥梓桐

幽冥梓桐

我很小的時候,生活起居是由雲緋照料的,這姑娘是島上的一棵千年桃樹精。因為時隔太久,她的樣貌記我不大清了,印象中她十分溫柔,照顧我很是無微不至,但對師傅卻總有些別扭。

後來她大限到了,魂歸六道,我還難過了好長時間,之後也沒再要人貼身服侍。雲緋尚在時,幫我沐浴更衣從不許旁人在場,而師傅洗個澡卻要好幾個小童伺候,畢方甚至說他常常脫光了跟一幫樹精藤怪沖到海裏去。

我很困惑,為什麽我不可以?

雲緋說:“因為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問:“哪裏不一樣?”

她臉一紅:“你的身體,不能随便給人看。”

我說:“連師傅也不行麽?”

她笑着搖頭。

究竟是哪裏不一樣呢?為了弄清這個問題,我好幾次偷跑到海邊去看畢方他們洗澡,但因為離得遠,總也看不清。還曾躲到門外面偷看師傅沐浴,卻只看到氤氲的水霧中朦朦胧胧的半截身子,然後被小童帶了出去。直到有一次,偶然間從畢方那裏翻到一冊他私藏的繪本,我才曉得,我和他們确是有些不同。

我正想着,翡翠端了只碗進門了,老遠就聞到了一股藥味兒。

她見我醒了,臉上一陣欣喜,還沒開口眼睛先紅了:“小主子,你可吓死翡翠了,瞧你回來的時候面色慘白,灰頭土臉,衣發不整,怎麽叫都不醒,翡翠心裏……嗚嗚嗚……擔心死了……嗚嗚嗚……”

她哭得梨花帶雨。我覺得,就沖這麽酣暢的眼淚,我這百十來年也沒白疼她。我說:“你別哭,我這不好着呢麽,倒是你,幾日不見有些憔悴了,玉盒裏那瓶蘭露送給你吧,蘭露潤顏,又能修身養命,對你修行大有好處的。”

翡翠止了哭,滿眼驚寵地望着我:“小主子,蘭露是島主給你的,何其珍貴,翡翠不配。”

我說:“我說給你就給你,哪那麽多事。”

雪瑞抱怨:“小主子偏心,好東西只給姐姐,不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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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照他小鼻子刮了一下:“你個小沒良心的,那麽多天地靈根都裝進誰肚子裏去了?幾只桃子你都受不了,還想要蘭露,你不要命了啊?”

雪瑞挺委屈:“人家是吃肉的嘛,那桃子,不好消化……”

小東西得了便宜還賣乖。

翡翠眼睛紅紅的,聲音異常溫柔:“小主子對翡翠的好,翡翠無以為報,只要小主子吩咐,翡翠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她垂下頭去,臉上一片嬌紅。

做任何事,我覺得這話有些耳熟。好像雲緋對師傅也說過。我是無意中聽到的,師傅怎麽說來着:“這島上衆生,我一視同仁,便是于你有些偏顧,也不過因為你幫我照顧着離顏。你不欠我,無需報答。”

我也想找點這麽高調的話講講,正冥思苦想間,一襲青衫翩然進門。

師傅說:“怎麽,藥還沒喝麽?”

翡翠回過神來,有些尴尬:“都是翡翠不好,誤了小主子進藥,我現在就喂。”

師傅說:“我來吧,你帶着雪瑞先去休息。”

師傅要親自喂我吃藥,我受寵若驚的程度不亞于剛才的翡翠。

師傅太久沒這麽和藹過,他坐在榻上,将我抱進懷裏,端過藥碗先嘗了一下,然後開始喂我。

我小心翼翼靠在他懷裏,後背能感覺到明顯的熱度。我記得小時候天冷,我常常窩在他懷裏不肯出來。後來長大了,再沒機會往師傅懷裏撲,如今這熟悉的氣息和溫度,竟摻了絲陌生。我心裏有點酸,靠在他胸口一動不敢動。

我吃得很慢,待到一碗藥吃完,竟覺得眼睛有點潮。

師傅問:“要睡一會兒麽?”

“不!”我回答得肯定而急切,我怕師傅又要推開我。

師傅沒動。

我揉了揉眼睛,手卻被他抓住了。他用拇指在我眼睛上抹了抹,動作很輕,說道:“這十幾萬年,我沒照顧好你,你一定是恨我的吧?”

“不。”我使勁搖頭,我怎麽會恨他,我只是覺得有點委屈。

仰頭看他,師傅臉上一貫的狂傲不羁淡了好多,透着與他十八歲樣貌極其不符的成熟。他一雙眸子深不見底,那下面會有什麽?

他用拇指輕輕抹去我嘴角的藥漬,說道:“其實,我是舍不得你。”

我覺得師傅今天有些怪,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說得話我聽不大懂,可他似乎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這幾日,我常常想起你小時候,像雪瑞那麽大的小團子,玲珑可愛,只是有些弱,怕冷,愛撒嬌,常常賴着要我抱。記得我帶你去紫霄宮,你為了追畢方,攪得鴻鈞師兄的道場裏雞飛狗跳,真是調皮得很……”

我想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師傅不說我都要忘了。少不更事啊,這種糗事,想不通師傅老記着它幹嘛?

師傅突然笑了,捏着我的鼻子晃了晃:“最受不了你這小眼神兒,每次都裝無辜,其實數你刁鑽!”

我冤枉!

我覺得不能讓師傅誤會我,我說:“師傅你不知道,那時候畢方跟個無頭蒼蠅似的亂飛,你說他飛哪兒不好,他偏往鴻鈞師伯道場裏飛,這不賴我。”

師傅呵呵地笑:“你還真能狡辯,你追着人家畢方要拔毛,他能不逃麽,他可是鴻鈞師兄的坐騎,不往主人那裏逃還能往哪兒跑?”

師傅真不給面子。

我轉移話題:“師傅,我究竟是怎麽了,渾身沒一點力氣?”

師傅臉上的笑容褪去:“大概與鬼祖的冥洞有關吧。”

“那冥洞不是個幻象麽?”

“那裏的一切都是幻象,冥洞是,糾纏孔宣的女人是,幽冥梓桐也是,就連鬼祖本人,也不過是個影子。”

“幽冥梓桐,那是什麽?”

“幽冥梓桐是一種陰氣極重的樹,靠吸收魂魄而活,外形酷似梧桐。這樹有種特質,能探知人心,并以此制造幻境,洪荒之戰時,大巫後土曾用它來招魂。當時的那些亡魂,多數慘死他鄉,四處漂泊,他們渴望安定,幽冥梓桐便為他們制造一個幻境,在這個幻境裏,他們會有回歸故鄉般的舒适感,從此不再離去,而幽冥梓桐也因為不斷吸納亡魂而壯大。”

“雖然只是個幻境,但是能撫慰那些無辜的亡靈,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前期來看,的确是這樣,可是巫妖之戰日益慘烈,枉死的生靈越來越多,後土深感單靠幽冥梓桐來安置這些亡魂,并非根本之策,便發大願,将自身化作了六道輪回,讓那些亡魂得以往生。後土死後,幽冥梓桐無人可控,便漸漸生了邪心,仗着吸納了無數暴戾的亡魂,妄圖役使三界。在忘川河畔,梓桐的陰使遭遇了鬼祖,陰使想吸納鬼祖成為梓桐樹的一部分,卻被鬼祖反噬。這老鬼脾氣不好,暴怒之下,便要毀了梓桐。因為鬼祖本身就是個影子,無形無質,天生便有極強的幻象操控力,幽冥梓桐跟他的一場大戰沒讨到半點好處,千求萬求才從鬼祖手裏撿了條命,被鬼祖從凡間移到了冥界。從那時起,梓桐樹開始依附于鬼祖,這便是鬼祖為何善禦魂魄的原因,誰能控制幽冥梓桐,誰便能自由禦使魂魄!”

原來如此,難怪我覺得老鬼以及跟老鬼有關的一切都陰森森的,天天跟亡魂混在一塊,不陰森才怪。

師傅說:“鬼祖的九幽冥洞是梓桐樹給老鬼制造出來的府邸,老鬼無形無質,自是不怕陰氣入體,而你之所以體虛無力,想來是在他的冥洞裏呆得過久,陰氣入體太多所致。”

我終于了悟,原來九幽冥洞是梓桐樹弄出來的東西,難怪裏面陰寒之極。不過這樹弄來弄去就弄了這麽個破洞給老鬼住,老鬼居然還住得挺歡樂,可見他倆都是沒什麽品味的東西。

又或者,幽冥梓桐是故意的,鑒于打不過老鬼又擺脫不了他的控制,便弄個破洞來折磨他。不過我覺得,像老鬼這麽沒神經的瘋子,大概領悟不到幽冥梓桐的一片苦心,瞧他住得那麽歡樂就知道,幽冥梓桐八成郁悶地要死。

我忍着疼朝師傅懷裏拱拱,可憐巴巴地說:“您明知道老鬼的冥洞陰氣太盛,還讓離顏在裏面關那麽久,想來是不疼我,真是好傷心……”

師傅抱着我呵呵地笑:“都這麽大了還撒嬌……你體內的陰氣只要調理幾日便能清除,不用太擔心。”

我當然不擔心,如果師傅能像現在這樣每天陪我,我一輩子動彈不得都心甘情願。我想着又朝他懷裏拱了拱。

師傅問:“呆得不舒服麽?”

我連忙說:“舒服舒服!”簡直舒服死了!我哼哼:“只是,我除了沒力氣,還渾身疼得厲害,動作一大就像刀割一樣。”說完又像模像樣地哼哼了兩聲。

師傅眉頭微蹙:“玄禦那家夥,破個結界,用下這麽重的手麽?”

“師傅的意思,我是被玄禦傷到的?”

師傅摸摸我的頭:“他的風刃太利,想是破冥洞時波及到你了。你安心靜養,很快會好的。還有,蘭露要記得喝,你現在正需要。”

“那個……我已經把蘭露送給翡翠了。”

師傅一怔,嘆口氣道:“你的慷慨程度,真讓為師慚愧,果然是我給你的好東西太多了麽?”

我想解釋,卻聽師傅說:“給了也就給了罷,不過以後對翡翠那個丫頭,你還是別太上心的好。”

師傅今天怎麽如此小家子氣?

我轉個話題:“玄禦……是什麽來路?”

“你對他很在意麽?”

我笑笑說:“我又不認識他,不過是聽人說起過幾次,據說是個厲害人物,不過瞧着他今天這表現,倒是極為冷血。”

師傅沒有回應,靜靜地望着我,看得我有點無措。

這個話題找得真失敗。

換一個:“師傅,鬼祖的那個什麽息壤,真的在咱們島上麽?”

事實證明,這個話題更失敗。

師傅輕輕撐開我,把我放回床上說:“你休息一會兒吧,安心睡一覺,這樣會好得快一些。”

我懊惱地想,我莫不是被玄禦那家夥傷到了腦子?

師傅說我只需休息幾日,很快就能好,可事實上我恢複得很慢。我在床上躺了十多天,雖然渾身的疼痛已經祛了好多,可仍舊沒多少力氣,想不到冥洞的陰氣居然這麽重。

因為睡得太多,我失眠了。

夜風從窗口吹進來,半敞的窗簾輕輕揚起又落下,月牙彎彎地懸在窗棂上,泛着淡淡的清輝。莫名的,我想起了在冥洞石床上做的那個夢:夢裏那個穿着青灰色衣衫的少年,一臉陽光,盤坐在一棵棵郁郁蔥蔥的大樹下,安詳地捏着泥人。他遞給我一個娃娃,笑得溫和而恬淡。

一切都很美好,可是那棵樹……

那棵樹,跟我在破冥洞時見到的那棵,一模一樣,是幽冥梓桐。

在夢裏我沒感覺到絲毫陰氣或者不适,一切都很舒适美好。

只有幽冥梓桐的幻象,才可能那麽美好。所以那也許不是夢,是幻象。

幽冥梓桐根據人心創造幻象……那個少年和我,有關麽?

我忽然覺得腦子裏好亂,仿佛有些什麽在洶湧澎湃,可越是努力搜尋,越是紛亂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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