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玄禦

玄禦

鬼祖居然被困在了幽園,這個玄禦還真不是個善茬兒。

我問畢方:“這麽說,息壤确是在玄禦手上了?”

畢方想了想,也不是很确定:“反正老鬼是這麽認為的,而玄禦也沒有否認。”

“你對玄禦,似乎了解不少麽?”

“其實也不多,不過是過去那幾萬年裏,他跟咱們魚鲮島有些往來,算是島主的朋友。”

我心裏還是一團迷惑,自打鬼祖出現後,我總覺得有些什麽事情和我密切相關,卻是我不知道的,想問,可不曉得從哪兒問起,而師傅也讓我覺得在刻意回避些什麽。

“今兒天兒好,要不要出去坐坐?“畢方提議。

“好啊,天天在屋裏頭憋着,要發黴了。”我答應着準備下床,低頭的功夫,一縷散發從鬓角滑落,又被一只大手輕輕攏了回去。

我擡起頭,畢方微微尴尬:“那什麽,要梳頭麽?”

“就不講究了吧,反正是在自己家,醜也醜不到外面去。”

“離顏不醜,怎麽都是極好看的。”

我笑笑:“馬屁。“

外面天高雲淡,暖陽高照。畢方拿了副軟墊鋪到院中的石凳上,扶我坐下,又粗手粗腳地泡茶。我看着他跑來跑去,忽然覺得,這麽多年确是委屈了他。畢方、翡翠、雪瑞,于我都是一樣,我是他們的主人。我對翡翠和雪瑞極盡寵愛,但凡有好東西,總想分給她們,可對畢方,我似乎從未給過他什麽。相反,我從小就老欺負他,我甚至覺得,他委屈而隐忍不發的樣子十分耐看,常常樂此不疲地戲弄他。而他從小到大,一直鞍前馬後對我忠心耿耿,盡管有點二。

他托了盤點心回到我跟前,抓一塊給我說:“嘗嘗?“

我搖搖頭:“你別忙了,陪我坐會兒吧。”見我不吃,他索性塞進自己嘴裏,大嚼特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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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他“你後悔跟了我麽?如果我當初不是任性地要了你……”

“咳咳!“他這一咳嗽,點心渣子噴了一身。

我罵道:“出息的你!又沒人跟你搶,吃那麽急做什麽!”

他順了順氣,瞄我一眼扭扭捏捏地說:“離顏你在說些什麽嘛,什麽跟了你、要了我的,哎呀,真是叫人不好意思……”

我一口水差點噴出來!眼前這只鳥,真的是畢方麽?不是孔宣?

我看他低頭沾着水漬在桌上劃來劃去,又好氣又好笑道:“我的意思是,若是當初我沒有執意從鴻鈞師伯那裏把你帶走,如今你大約也是個玄門高手了,而不是跟着我這個不成器的主人,受盡委屈不說,修為也無法精進……”

“我可從來沒嫌棄過你。”他搶白道。

我說:“我知道,不過,倘若你還想回去的話,我可以去跟鴻鈞師伯說說。”

“離顏……”他顯得很緊張,“你這麽說,可是要趕我走的意思麽?”

“這三界六道的神仙精怪,所求無非是個證道,而師伯那裏最為方便,倘若你回去,有個八千年也能小有成就,總好過跟着我混沌度日……”

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離顏,你又開始耍我了是不是?我知道你舍不得趕我走,你是想讓我着急,我着急,你就開心了,對不對?”

“呵!”我失笑,“是啊,我耍你的,我怎麽舍得放你走?放了你,我欺負誰去?”

他倒是一點也不介意,反倒立刻放松起來:“我知道,我就知道,嘿嘿……”言辭間頗有幾分得意。

我覺得這年頭像他這麽單純實在的人物,實在太少了,我真是有幸。

院門口傳來雪瑞奶聲奶氣的叫聲:“小主子,我回來啦!”小家夥抱着一大捧鮮豔奪目的桃花,搖搖擺擺朝我奔過來。跑到離我三四步的地方,又忽然停下,怯怯地望着畢方,小心翼翼地蹭到我身邊。

我把他抱到腿上說:“你這小東西,又沉了不少。”

畢方唬着臉說吓他:“小主子病着呢,還不下來!”

雪瑞怔了怔,想往下爬,被我按住,我說:“甭理他,他那是羨慕嫉妒恨。”

小家夥窩在我懷裏,瞄着畢方小聲嘟囔:“羨慕嫉妒恨……”被畢方一巴掌拍在腦袋上。

翡翠袅袅婷婷走近,我又聞到了那股蘭香,清新悠遠,令人心曠神怡。見我散着頭發,她說:“我去拿梳子給小主子梳頭。”回來時,她手上多了把玉篦和一條白色絲帶,還拿來一只白玉花瓶。

雪瑞從我腿上爬下去,接過花瓶,把他懷裏的桃花一枝枝插進去,再擺到了我面前的石桌上,露出兩顆小虎牙,問我:“好看麽?”

我探身聞了聞:“好香,雪瑞真乖!”他一臉滿足。

翡翠仔細地為我梳頭,梳子一下一下從頭上滑過,我覺得挺舒服。畢方開口:“離顏這根帶子,自打我初見你時就用它,這麽多年怎麽也不換一換呢?況且這周身雪白,也未免太素了些。”

我撇他一眼:“孔宣渾身的飾物倒是不素,花裏胡哨,老遠便瞧着閃閃發光,你喜歡那種麽?”

畢方很不屑:“招蜂引蝶的行頭,也就那只騷包鳥穿得渾然忘我。”

翡翠的手忽然頓了頓。雪瑞叫道:“咦?那是誰啊?”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三丈之外的薔薇花下,有白衣男子長身玉立,眉目俊朗,陽光照在他身上,氣澤清明強大。

是玄禦。一對上他的目光,我便發覺他的神色有些異樣,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又從容如初。

畢方說他是師傅的朋友,可眼見了他的所作所為,我并不覺得他親近。他此刻悄然現身,瞧站的這位置,斷不會是走門進來的,哪有禮拜朋友翻牆越壁的,瞬移也不行啊,可見這也個沒規矩的——雖然外界傳言我魚鲮島盡是些沒規矩的,但比沒規矩的人還沒規矩,總是不招人喜歡。

畢方起身道:“上仙來找島主麽?他不在,一早便去了藥師佛那裏。”

玄禦視畢方為無物,視線一直沒離開過我,看得我極不自在。我端起茶杯喝茶,心想我跟你又不熟,望那麽深情做什麽。

雪瑞忽然扯住我的袖子,小聲道:“小主子,那個人,朝你走過來了,我……我有點怕他。”

是麽?我擡起頭,發覺玄禦已在我兩步之內。他俯視我說:“這便是陸壓邀我相救的那個小鬼麽?那日你灰頭土臉,我倒沒瞧仔細,眼下看來,倒還清秀。”

什麽話!小爺我玉樹臨風倜傥潇灑,用不着他替我謙虛!剛想反駁幾句,卻聽他若有所思道:“只是這樣貌,倒像極了我的一位故人。”

誰想跟他認鄉親哪!我放下茶杯說:“恕我失禮,拜上仙所賜,我這一身的傷實在不便招待你,你請便吧。”

他輕笑一聲:“你這是在下逐客令麽?別忘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将恩人掃地出門,你倒是比你師傅還有魄力。”

畢方過來和稀泥:“我家小主子近日狀态不好,上仙多多包涵。翡翠,還不給上仙斟茶!”

翡翠望着玄禦有點怔癡,聽畢方一喊方回過神來,立刻倒了杯茶,畢恭畢敬地捧給玄禦,柔聲道:“上仙請用茶。”

玄禦接過茶卻不喝,反倒多看了翡翠幾眼,丫頭臉一紅,低下頭退到了一邊。

玄禦說:“蘭露不是你那個用法,欲速則不達,你還是先打根基的好。”

我沒聽懂他的意思,卻見翡翠福了福身說:“謝上仙指點。”

玄禦抿口茶,托着茶杯轉向畢方:“你的手藝?”

“有問題麽?”畢方反問。

我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沾沾嘴角說:“這茶甚好。”

玄禦看我一眼,沒說話。

畢方問:“上仙突然到訪,不知所為何事?”

“這桃花開得倒是不錯。”玄禦對畢方的話置若罔聞,放下茶杯打量桌上的桃花。他輕擡右手拾起一枝,袍袖幾乎擦着我的臉,一股淡淡的清香從他衣袖中飄出,有點像蘭露的味道,很好聞。

雪瑞仰起頭看我,大眼睛裏滿是不安,兩只小手緊緊揪着我的衣袖——我知道他在緊張他的花。

“聽說府上栽滿了冰蘭,常年不敗,很是賞心悅目,相形之下,這幾只冒開的小桃花,實在不配入上仙的眼。”我說着取回他手裏的花,插回瓶中,對雪瑞說:“你幫我送回房裏去可好?”

“嗯。”小家夥重重地點頭,抱着花瓶一溜兒煙兒進了屋。

再回頭,玄禦似笑非笑:“若我沒認錯,那該是瑤池的蟠桃,怎麽會生在這裏?”

少見多怪,我低頭倒茶,聽到他說:“帶我去看那棵樹。”

我其實也想去看看那幾株桃樹,可跟這個狂妄自傲的家夥一道,我實在是提不起興致,便道:“上仙見諒,我行動不便,那樹就在古譚邊上,你請随意。”說完便招呼翡翠扶我回房。可我腳下卻像生了根一般,竟是一步也挪不開。我瞪向玄禦,他臉上不現喜怒,只是重複:“帶我去看那棵樹。”

這個小人。

翡翠說:“上仙若是不嫌,讓翡翠為您領路吧。”

“你帶我去。”他直直盯着我。死心眼!

無奈之下,我只好同意。畢方扶着我一步步挪向古潭。

古潭裏碧波蕩漾,粼粼生光。沿湖一圈兒垂柳,郁郁蔥蔥,迎風起舞。蒼翠之中,那幾抹緋紅分外顯眼,猶若紅霞,開到奢靡。

玄禦站在花下,白衣勝雪,偶有花瓣随風楊落,飄在他肩頭,倒是極漂亮的一幅畫面。

只可惜,他絕不是個溫潤浪漫的人。

他四下觀望一圈,俯身拈起一撮泥土,喃喃自語道:“這土很特別呢……”

經他提醒,我也注意到,那幾株桃樹附近的土,比起其他地方的土,顏色确實深了一些。

“這幾株桃樹何時所栽?”玄禦問。

畢方說:“誰會去栽它,不過一百多年前,我們随手丢了幾枚桃核,它自己長出來的。”

玄禦抹掉指尖上的土:“在這之前,這裏還種過什麽?”

我記起閉關前,古潭四周還很荒涼,除了一些奇峰怪石,倒沒什麽草木。畢方卻說:“很久之前這裏長過一棵柳樹,後來不知什麽時候就沒了。”

“怎麽沒的?”玄禦追問。

“我怎麽知道!那個時候我日夜守着離顏,哪有功夫操心一棵破樹……”

其聲方落,一道戲谑的聲音便傳了過來:“你不在幽園裏弄蘭煉藥,怎麽有功夫來我島上觀光賞桃?”

語畢,師傅已現身一旁,青衫飄搖,手裏握着幾株我叫不上名字的仙草。

我興沖沖喊 “師傅”,他回身望我:“乖啊,離顏居然能走到這裏來,真是了不起!”

玄禦輕笑一聲:“你這小弟子,出言不遜、目無尊長,實在是頑劣得很。”

這家夥一來就告我狀,我恨他!

師傅一臉驚訝:“真的麽?玄禦你放心,回頭我罰他三天不準吃飯。”

師傅總是這麽嚴氣正性。

玄禦不以為意,望着師傅手裏的仙草說:“藥師佛今日倒是大方,壓箱底的寶貝都給了你。想當年,我想跟他讨幾株紫陽草,他死活不給,沒想到過了這幾萬年,他境界倒是高了不少。”

師傅邪邪一笑:“老和尚還是那副德行,這草麽,是我偷的。”

玄禦一怔,随即笑道:“你那小弟子還是別罰了吧,治标不治本。”

切,師傅坦誠無欺的高深境界,玄禦,你不懂的。

我因為站得有點久,雙腿開始發虛,有些站立不穩。畢方沖師傅喊道:“島主,離顏身體虛乏,我先送他回去吧?”

我靠在畢方懷裏,看見師傅走過來,神色溫柔。他将兩根手指搭在我脈上,試了片刻說:“不礙事的。翡翠,這幾株草你把它碎了,用文火慢煎,分三次喂小主子服下,記住了麽?”

“記下了,島主。”翡翠總是那麽乖巧伶俐。

“回去吧。”師傅語畢轉向玄禦,“老鬼給你當花匠可還稱職?”

“将就。”

“那息壤,你當真不打算還他了?”

玄禦目光幽深,盯着師父良久無語。

畢方抱着我漸行漸遠,桃樹下兩個人的影子也越來越淡,我心裏卻存了幾分好奇,玄禦來此,是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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