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畢方
畢方
我躺在床山有些失神。畢方伸着爪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從回來到現在,你一直恍惚着,想什麽呢?”
我問他:“我閉關這九萬年,你真的是一直守着我麽?”
“當然!這九萬年,我确是一直守在涵空洞,寒暑不論,風雨無阻,寸步未離。”他說着撸起袖子, “離顏你看,這傷還是為了你留下的,我為你可以不惜性命,你怎能不信我呢?”言語間滿是委屈。
我看見畢方那條胳膊內側,一道暗紫色的傷疤猙獰着從小臂一直延伸上去,上面被衣服遮住,我看不到究竟蔓延到了哪裏,但瞧着走向,竟是沿經脈而行,曾到了心髒麽?雖然時隔數萬年,這傷疤看起來依然觸目驚心。
我輕輕撫上去,心疼地問:“這究竟是怎麽搞的?”出關這麽久,這傷疤我居然現在才知道。
畢方有些不好意思,将袖子放下來說:“都過去了,重要的是,離顏沒事。”
我不依不饒:“瞧這傷疤,便知你那時傷得不輕,你告訴我,這九萬年裏,究竟發生過什麽。”
畢方遲疑了一下說:“那天島主抱你入涵空洞,你便是沉睡狀态,島主離開後,我一直守在你身邊,雖然不知道你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我一直希望你能盡快醒過來。我記得那是你閉關後第四十九天,那天夜裏,你像往常一樣,安安靜靜躺在涵空洞的石床上,四周有島主布下的結界,泛着幽幽的清輝,透過結界看你,有些朦胧。我坐在地上同你說話,我說了很多我們小時候的事,我故意說那些你做過的糗事,我想着,也許你能聽到,說不定你一生氣,便能起來罵我兩句……”
畢方低着頭,聲音有些發澀。我聽得心裏不舒服,打斷他說:“其實,我是聽不見的吧,我沒有意識……後來呢?”
“後來,我忽然覺得周圍漸漸漫出了一層戾氣,而且越來越強,是那種很重的殺氣。洞外原本也是風輕雲淡,月朗星稀,可是突然就變了天,大風刮卷着灰塵和殘葉沖進洞來,叫人莫名的不安。我以為有人闖關,急匆匆沖出去看,可是外面連一個人的影子也沒有,只有越刮越猛的夜風,和不斷加重的戾氣。事發突然,偏偏又值島主外出,我不明所以,正不知所措,忽然發覺,涵空洞頂正在積聚越來越多的烏雲,漆黑如墨。我心裏一震,這情形,分明就是天雷降臨的先兆!”
“驚異間,第一道雷已經劈下,直擊涵空洞頂,迅猛得令我防不勝防。可奇怪的是,這道雷還未觸碰到洞頂的石壁,便勢力散盡,消失無蹤了。我飛快地跑回洞裏去看你,你依舊安安靜靜地躺着,似乎沒有受到什麽影響,我這才暫時松了口氣,慶幸島主加在涵空洞的結界起了作用。”
“我開始以為,你閉關是為了歷劫的,修行之人,哪個不經天雷擊頂呢?可是細想想,又似乎不是這個道理。離顏你雖修為不高……呃,你別瞪眼嘛,這也是事實……可即便如此,也不該是受天雷劫,那是欲界修行的劫數,你這數百萬年,早已超出那個層次,天雷對你該是沒什麽意義的。所以,我懷疑是有惡人暗中作祟。”
“第一道雷之後,四周的戾氣并沒減少多少,而我也感覺到,雷雲還在聚積,要不了多久,便會有第二道雷劈下……我聽到整座山洞開始發出沉悶的鳴響,我看到島主結界的光輝,竟然越來越淡……那一刻我真的怕了,離顏,我怕你……焦急之中,我想起孔宣曾教過一個結護法,我雖不知這方法是否有效,只好先拿來一用。”
“慶幸印契的防護還有些效果,雖然随着第二道雷降下,防護破了,我也受了傷,可是離顏你沒事,我很高興,只是,雷雲沒有散……”
我忽然覺得喉頭發澀,我能想象到畢方接下來會幹什麽,我幹幹地叫了聲:“畢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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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其實我到現在都沒搞清楚,那次究竟是怎麽回事,是誰在背後不軌,接二連三地召喚天雷?當時,我已經再沒力量設防來保護你,只好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行世尊誕生印,以願力将雷引到自己身上……”
我說不出話來,覺得喉頭發澀,輕輕拉過畢方的胳膊,慢慢掀起衣袖……我确定,這傷疤是穿胸而過的,我心裏很疼,就像是傷在了自己身上。
畢方抽回胳膊,用他那兩只爪子極不溫柔地在我眼睛上抹劃:“離顏哭什麽?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得很麽?”
他這一說,我不免又冒幾滴眼淚,索性扯起他衣服蹭了兩下。我還沒從他胸前挪開,便聽門口一個聲音叫道:“小主子,你們……”翡翠端着藥面色緋紅,一臉的不可思議。
太烏龍了!
畢方傻乎乎地反問:“我們怎麽了?”
我抹抹眼對翡翠說:“甭瞎想,爺我沒那嗜好,就是有,我能喜歡這麽個傻鳥?”
畢方委屈至極:“離顏,你傷害我了……”
我不理他,沖翡翠說:“這藥熬的時間夠麽?師傅呢,在忙什麽?”
翡翠規規矩矩答道:“時間是按照島主吩咐熬的,絕對夠了,小主子放心用。島主還在陪玄禦上仙,聽雪瑞說,倆人正在前廳裏下棋呢。”
我有些失望,玄禦那家夥,居然還沒走麽?
‘知不知道玄禦來咱島上做什麽?師傅棋品出了名的臭,玄禦那家夥看起來也不像個喜歡自虐的人。”
翡翠癡癡一笑,說:“他來的目的翡翠不知,但是雪瑞說,兩人下棋是有賭注的,玄禦上仙很認真,島主再想耍賴,恐怕有點難了。”
我好奇:“他們賭什麽?”
“這個,恐怕只有他們兩個知道了,雪瑞在旁邊伺候着,也不知道。”
這個玄禦,在弄什麽玄虛?
翡翠走近了說:“小主子吃藥吧,再不吃該涼了。”
我接過藥碗,喝了一口,只覺這湯藥苦澀之極,喝下肚去,五髒六腑猶如火燒,痛得厲害。連喝了幾口,額頭開始冒汗,翡翠拿帕子搌了搌,瞧我直皺眉頭:“小主子忍一忍,島主說這要大補,正對小主子邪寒入體之症。”
關于紫陽草,我早年在靈山玩時曾聽說過,這種草只在藥師佛的淨琉璃世界才能生長,且産量極少,萬餘年才長成那麽幾棵,倒是比鎮元大仙的人參娃娃還要珍貴些。這草性熱、辛,有去寒濕,強心助氣之效,藥師佛極為珍視它,十幾萬年來誰要也不給,難為師傅竟然偷來為我祛病,我忍着痛,幾口喝光,感覺胸腹猶如着了火一般,口齒不清吩咐翡翠:“去,給我弄碗涼水來,快!”
翡翠不動:“島主囑咐了,再難受也要讓小主子忍忍,最多不過一柱香的功夫,這難受勁兒也就過去了。”
我仿佛置身于火海,勢要将我焚盡烤焦一般,不多時,已渾身濕透。我被折磨的痛不欲生,奇怪的是,我竟突然想到了紅蓮業火,想起了在冥洞裏做的那個夢,夢裏四方大火,熊燃不熄,那裏衆生所受的焚身之苦,怕是不比我輕罷。
繼而我又想起了那個被鬼差投入油鍋中的小道士,我一直沒看清他的樣貌,只是他讓我心裏很不舒服。
胡思亂想間,覺得渾身的灼熱刺痛感正慢慢褪去,一股清涼之氣漸漸升起來,身體逐漸變得輕松。
翡翠見我逐漸平靜下來,紅着臉說:“小主子,你的衣服都濕透了,要不翡翠幫你換下?”
“啊?”我挺激動,“不,不用了,我自己來。你們也都辛苦了,各自休息去吧。”
翡翠有些失望,低着頭不說話。
畢方說:“也好,你歇會兒吧,我們晚些時候再來。”說着招呼翡翠,倆人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我噓口氣,翡翠這個別扭的姑娘,可怎麽辦?
藥師佛的紫陽草很是有效,我吃了藥,睡了一覺,至晚飯時分,已覺恢複了不少,再不像之前那樣,渾身輕飄飄的沒有力氣,我甚至能下床繞着桌子慢慢走上幾圈兒。
我正在地上轉悠,師傅的聲音隔着門傳了進來:“離顏還在睡麽?”
我很激動地去開門,門一開,師傅竟怔了一下,眸子裏滿是欣喜:“你居然能自己走了麽?看來老和尚的草還真是名不虛傳,很好,他園子裏還剩着幾棵呢,回頭我得全弄過來。”
真不愧是我師傅,一不做二不休!
我把他拽進門來說:“師傅啊,人家藥師佛扛鋤抹汗地種點東西也不容易,您老人家手下留情,給他剩點吧,就當留個種,要是全給拔了來,以後再想用時,便沒得偷了。”
師傅一笑:“嗯,還是離顏想得周到,那便剩點兒吧。”
多英明豁達的師傅啊,說不偷就不偷了。
我拽着師傅的衣袖撒嬌:“師傅這一整天都沒怎麽理我,離顏覺得好悶哪。”
師傅含笑:“陪了玄禦這一天,倒将離顏忽略了,瞧這委屈的小模樣。畢方、翡翠、雪瑞,不都天天圍着你轉麽,這樣還悶?”
我朝他懷裏拱:“那不一樣嘛,他們怎麽能跟師傅比?只要師傅能天天陪我,我誰都不要了。”
師傅沒說話。
片刻之後,他輕撫我的腦袋,喃喃地說:“有些事情,是注定了的,便是我也改變不了。”
我仰頭:“師傅在說什麽?”
“若是有一天,離顏跟師傅分開了……”
我有點急:“為什麽要分開,我不要!”
他摸摸我的頭:“真傻。”
傻麽?也許吧,可至少我能感覺到,師傅在說這話時,是寵我的。只要确認這一點,就足夠了。
畢方沒眼力勁兒,老是破壞氣氛。他端了碗藥,還沒進門就嚷:“離顏起來吃藥啦!”我恨他。
師傅在椅子上坐了,望着畢方輕笑。
我說:“畢方你這麽個吼法,真沒規矩,你看人家翡翠,出門進門都娴靜有禮,你該學着點。”
畢方一臉懵懂:“我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你誇我熱情活潑,怎麽,如今又沒規矩了?離顏,你這樣調教是不對的,我有點找不着方向……”
師傅“噗”一聲樂了:“離顏在耍小孩子脾氣,畢方你別介意。對了,怎麽是你送藥,翡翠呢?”
畢方把藥端給我說:“中午從離顏這離開,我就見她氣色不好,剛剛她去找我,臉色蒼白,說是有些不舒服,叫我代她把藥給小主子送過來。”
我接過藥,不放心地問:“她哪裏不舒服?”
畢方哼哼唧唧:“這個麽,我倒是問過,她說什麽姑娘家的事,我瞎問個什麽……”
我:“……”
我看看那碗藥,又看看師傅,腿一軟靠在了桌角:“是不是我站得太久,怎麽又覺得沒力氣呢……”
畢方連忙扶我:“剛才不是挺精神麽,怎麽說不行又不行了?”
師傅笑得高深莫測,站起身說:“畢方把藥給我,你替我去跟灰毛豆說一聲,叫他給玄禦準備個房間。”
師傅可真體貼啊!我催畢方:“還不快去。”
畢方看看師傅又看看我:“為什麽,我覺得哪裏有點怪呢……”
我說:“哪裏怪?哪裏都不怪,快去吧,灰毛豆做事一向拖沓,通知的晚了耽誤事。”
畢方疑惑着走了。
我靠在床頭,望着師傅一臉谄媚。師傅在我身邊翩然而坐,嘗了下藥,舀了一勺喂我,說:“聽說前幾次離顏吃藥很是豪邁,這次想是真的累着了。”
我一口藥剛吃到嘴裏,嗆了。師傅你不用這麽直接吧?
他拿帕子在我嘴角搌了搌:“老和尚這藥雖然苦了些,但也別浪費,慢慢吃,不急。”
哎,師傅。
我問:“玄禦要留宿魚鲮島麽?住多久?”
“離顏很在意麽?”
我覺得關于玄禦,不是我更在意,倒是師傅更在意,只要我一提到他,師傅總有點別扭。我說:“他是師傅的朋友,我原是沒資格說什麽的,可師傅既然問,我就說了,我覺得他太冷酷,又霸道,強人所難還喜歡告狀,虛有其表,哪像師傅,既親切又體貼,還是師傅好。”
師傅呵呵一笑:“離顏越來越會說話了。那冰塊雖然冷了些,人倒并不壞,哦,蘭露便是他贈的。”
蘭露是玄禦的?我還以為是師傅的寶貝,難怪玄禦一見翡翠便能開言指點。即便如此,我仍舊不忿:“那家夥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很叫人不爽。聽雪瑞說,師傅跟他下了半日的棋,可惜離顏當時不在,不然便能親眼目睹他被師傅斬殺殆盡的狼狽,想想都覺得暢快。”
“呃……我輸了。”
我一怔,多麽狗血的橋段啊。
“在離顏心目中,師傅從來沒有輸過,玄禦是客,讓他兩盤也是應該的。”
“我從開始到結束,一直在輸……”
我眨巴着眼,覺得今天白天的月亮非常圓……
師傅說:“離顏哪,快吃藥吧,沒力氣,還是少說點話。”
我郁郁不樂地吃完了藥,覺得五髒六腑又開始燒了起來,這種全身被焚般的感覺,真是痛苦,躺在床上滿身虛汗,聲音都有點發顫:“師傅,離顏好難受……”
師傅抓着我的手安慰道:“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這紫陽草陽性極足,專門驅陰祛邪,你體內積的陰氣正該由它來治。乖,師傅在這陪着你”
我忍着劇痛熬過了一炷香的功夫,終于好受了些,師傅給我擦着汗說:“是我沒照顧好你……”
“不怪師傅,是離顏太笨,學藝不精,給師傅丢臉又添亂。”
“離顏并不笨,只是……”師傅說了一半便停了,改口道:“你休息下,我叫人把晚飯送到你房裏來。”
我怔怔地望着他出門,有點失落。
晚飯是雪瑞陪我吃的,小家夥見我恢複了不少,很是興奮,極力勸我多吃,說多吃點長力氣,還把幾個盤裏的肉全都挑出來送到了我的碗裏,他自己倒是沒吃上幾口,盡吃了些菜葉子。
我吃的有點撐,雪瑞說:“小主子既然能走了,我們去散散步可好?今天月圓,魚鲮島的夜色還挺漂亮的。”
他說的我有點動心,自從卧床以來,我确實好久沒怎麽活動了,悶。
我跟雪瑞溜溜達達,沿着小石子路慢慢前行。魚鲮島的夜色很美,圓月高懸,微風蕩漾,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花香,草叢裏偶爾傳來幾聲蟲鳴,一切都好恬靜。
雪瑞說:“小主子累不累,累的話,咱們就往回走。”
“我現在感覺很好,再走走吧。或者我們去看看翡翠,聽畢方說她有點不舒服,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晚飯前我瞧見她和玄禦上仙在小竹林裏說話,後來翡翠姐姐一個人離開了,眼睛紅紅的,臉色是不太好。”
我想不出翡翠去找玄禦做什麽?還哭了?莫非是為了蘭露的事?她住的地方不遠,我跟雪瑞繞過去,發現她并不在房裏。我有些擔心,既然身體不好,她會跑去哪裏呢?
雪瑞說:“也許翡翠姐姐已經沒事了,正在什麽地方練功也說不定,今天月圓,正是采撷月華精氣,提升修為的好時機呢,小主子放心吧。”
想想也有道理,想不到這小家夥還挺有心。我逗他:“既是難得的好時機,你怎麽不找個地方練功去?”
雪瑞仰着小腦袋說:“練功早一會兒晚一會兒有什麽要緊,再說我也不指望有多高的修為,只要能一直跟着小主子,就挺好。”
“小馬屁精!”
雪瑞忽然眼睛一亮:“不然我們去古潭轉轉好麽,這麽好的月亮,那桃花一定很美!”
我贊同。我倆慢悠悠朝古潭走,不多久,桃花的香氣越來越濃,甜絲絲的,沁人心脾。雪瑞很興奮,蹦蹦跳跳地跑來跑去,一會沖到我前面,一會兒又圍着我繞來繞去,我覺得,有這麽個小家夥常陪在身邊,真是幸福。
離那幾株桃樹越來越近,雪瑞突然怔住了,回過頭說:“小主子你看,西邊那棵柳樹下面的人,不是翡翠姐姐和玄禦上仙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