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7

昨夜和玄禦喝酒的地方,就在西側的青磚花牆下,隔着一波寒光閃閃的清潭。湖對岸那株的寒梅,覆雪綴朱,妖嬈萬千。

我又想起昨晚的經歷,玄禦,他抱了我。

可為什麽,他還想殺我?

很多事情想不通。

師傅說,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那時我還小,在古譚邊玩耍時不慎落水,幸虧師傅及時趕到,把我撈了出來。他将渾身濕淋淋的我抱進懷裏,我不停地咳嗽,他抱着我,一邊在我臉上、頭上擦擦抹抹,一邊心疼地安慰:“離顏別怕,有師傅在,沒事的!”

我終于稍稍平複,他這才說:“你這小東西,玩得好好的,做什麽冒冒失失地往水裏撲?”

我噙着淚花回道:“剛才團團說,他娘叫他別再跟我玩,說我很危險,我一着急就跟着他栽下去了……”團團是古譚裏的一只小龜。

師傅用他溫暖地大手抹了抹我額頭濕漉漉的頭發,笑道:“傻孩子,那也用不着急成這樣啊,沒有團團,不是還有畢方他們跟你玩麽?”

我只是不理解團團他娘的話,委屈地問師傅:“離顏沒危險對麽?我喜歡團團,不會傷害他……”師傅把我抱得更緊了些,撫摸着我的背道:“不要理會別人的說法,你只要記住,你是師傅最疼愛的孩子。”

師傅說我是他最疼愛的孩子,我覺得心裏暖暖的,可還是忍不住問道:“那為什麽,團團他娘要這麽說我?”

“有些事,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師傅希望你永遠都開開心心——告訴師傅,你跟我在一起,開心麽?”

我重重點頭,伸着胳膊圈住他的脖子。

師傅呵呵地笑:“小東西,你弄得為師一身的水……”

好想念師傅呵。想念他的懷抱,又溫暖又安全。在他懷裏,我可以什麽都不用想,也什麽都不怕,就好像日子可以如此平淡而溫馨的直到永恒。

可現實卻不免讓人失落。我越是長大,越覺得那種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怕的幸福日子,離我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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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雪不大,只薄薄的一層。通往前廳的路上留下了幾串腳印,我猜筆直向前的那串是玄禦留下的,而雜亂無章的屬于孔宣。

如裳這處宅子不小,但似乎住人卻不多,四下裏安安靜靜,偶爾有幾聲鳥叫,清幽得很。我沿着輕雪薄覆的石子路去往前廳,進廳才瞧見熱鬧:屋子一角七、八位貴婦打扮的人在挑繡緞,如裳帶着兩個小丫頭滿面堆笑,忙得不亦樂乎。

她托着匹錦緞,笑盈盈給幾位婦人鑒賞:“幾位夫人可真有眼光,這緞子是咱們店裏最好的!您瞧這麒麟、這牡丹,哪個不是栩栩如生呢?圖樣也喜慶啊,拿去賀楊府弄璋之喜,再合适不過了!”

她店裏的小丫頭也機靈:“幾位夫人,誰不知道咱們绮繡坊的緞子秀工精細、品質非凡呢,連京城瑞王妃都喜歡得不得了,日前小世子出生,瑞王府還專門派人來買呢!”

她們主仆一唱一和,說得眼前這幾位主顧頻頻點頭,招呼着叫給包起來。

绮繡坊的生意不錯。

我想悄悄溜出去,那小梅精卻是眼尖,招呼我道:“公子醒了,昨晚睡得可好?”

我忙道:“承蒙姑娘費心關照,在下一夜安眠,多謝。”

這功夫,挑繡緞那些婦人全都眉眼放光地望向我,連同她們身邊的小丫頭,有幾個臉上竟有些驚異之色,看得我甚是無措。

“呃,在下出府轉轉,姑娘且忙,不用勞神。”我說着疾步出門,聽見身後有人難掩激動:“這位小公子竟比剛剛出去那兩位還要漂亮,如裳姑娘,你和他們……”

“呃,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我一溜煙奔了出去。

我現在待的地方,叫雲隆鎮,隸屬于西牛賀洲子虛國。

這是我從绮繡坊出門右拐那間酒樓裏打聽來的——早年畢方說過,茶館酒樓是打聽消息的不二之所,這裏的人連土地公娶過幾房老婆都知道。

我對那小老頭的家事沒什麽興趣,倒是很想知道這裏離魚鲮島有多遠。遺憾的是,這問題他們回答不了我。

我無處可往,撿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吃着點心聽鄰桌兩個莽漢高談闊論,他們從朝政稅法一直說到西街上福祥樓的姑娘。

絡腮胡的漢子臉皮黑裏泛紅,呷了口酒,眯起眼笑道:“那福祥樓我倒是去過一次,真是人間仙境啊,那裏的姑娘,個個都風騷得緊哩,尤其是那花魁,簡直能要人命,難怪那些富家公子金銀珠寶一堆堆地往裏砸,爺我要是有錢,我也舍得!”

另一個道:“等咱哥們有了錢,也去逍遙一把,讓那個花魁紀小梵好好伺候伺候咱,哈哈哈……”

花魁,紀小梵?

這個紀小梵,會是孔宣口中的紀仙子轉世麽?

果真如此的話,冥府關照她還真是“周到”:她這三世,不是寡居,就是風塵,辛酸嘗遍。

我正想着,聽得窗外一陣騷亂,兩名持刀佩劍的男人風馳電掣般打馬而過,高喊着:“閃開,快閃開!”即便如此,道上仍有幾個行人躲避不及,被馬匹沖倒。人群大亂,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站在路中間,吓得直哭,而為首那匹白馬眨眼便将踏至他跟前。

情急之下,我手腕一翻,将手裏的筷子甩了出去,同時飛身而出去救那孩子。

筷子擊中了馬腿,為首的白馬長嘶一聲栽倒在地,馬背上的人也頓時被甩了出去。但那人身手非凡,就勢在馬頭一踏,飛身落向了擦身而過的棗紅馬,與同伴共乘一騎,絕塵而去。

我抱着孩子站到路邊,想這倆是什麽人,如此地飛揚跋扈,撒完野揚長而去。

周圍有人竊竊私語:“他們像是瑞王府的親兵,我剛才看到腰牌了……瑞王爺在前線作戰,他們這麽急匆匆地跑回來,出了什麽事麽?”

我安撫着被吓到的孩子,、他娘終于挎着籃子擠過來,對着我又是作揖又是道謝。我把孩子還給她,囑咐她以後要小心看護,她便領着兒子感恩戴德地走了。

人群中有人對着我指指點點,場面有點小沸騰。鋒芒太露不是什麽好事,我得回酒樓避一避。

鄰桌的那兩個漢子還在,沖着我咧嘴一笑:“小兄弟,好身手哇!”

呃,被人誇獎身手好,這還是頭一次。

“公子。”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正仰着頭,笑盈盈地望着我。她雙手捧上一個荷包,畢恭畢敬地說:“這是我們家小姐叫我送給公子的,請公子收下。小姐還說,希望公子能賞光一敘。”

一敘?敘什麽?

我問:“不知你家小姐是哪位?”

絡腮胡的漢子搶先答道:“就是福祥樓的花魁嘛,小兄弟你賺到啦!”

哦,是叫我去泡妞的。

再想想,應該是人家妞兒想要泡我。

果然鋒芒太露不是好事。

我對小姑娘說:“請轉告你家小姐,她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不便叨擾,還望見諒。”

“這樣啊……”她很失望,但仍不甘心道:“那等公子哪日閑了,一定要來啊!”

我笑:“自然,自然。”

“這荷包請公子收下。”她說完幾乎是強行塞到我手裏,我只好哭笑不得的接住。她滿意地福了福身,下樓去了。

我望着手裏香噴噴的荷包,想起翡翠也曾送過我一個,比現在這個還要精致些,但被畢方有意無意地扯壞了。翡翠當時很難過,我不哄還罷,只要一哄她,她眼淚就止不住,生生地哭了好幾天。我懊悔不已,都怪自己太大意了,不懂得珍惜。

可見女人的荷包,總是讓人費心的東西。

只有騷包鳥喜歡。他最擅長拿這些小東西調情,比如孔雀翎什麽的,玩得樂此不疲。

紀小梵這個荷包,不知道他有沒有興趣。

店小二說伏龍寺在鎮西十裏之外,是帝都近郊第一大寺院。伏龍寺起初并不叫伏龍寺,而是叫做清明寺。二十多年前皇帝禦駕親征,大獲全勝,進城前先往清明寺謝天,那時便大筆一揮,将“清明寺”改為了“伏龍寺”,足見其豪情萬丈。

伏龍寺威望高香火盛理所當然。

我穿過東西長街出了雲隆鎮,捏了個訣一直向西,猜測着孔宣英雄救美的戲碼,希望我能趕上看個全場。

到了伏龍寺,才發現那裏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滿院的和尚跑來跑去,武僧們拿着棍子封了全寺,領頭的嚷嚷着“連只鳥都不要放出去”。楊府的兩頂轎子橫在院門口,十幾個丫鬟仆人圍着華服玉帶的楊夫人和楊小姐呼天搶地,楊夫人哭得幾欲虛脫,全靠女兒和老媽子攙着,那些楊府的家丁全亮了兵刃,可着滿寺竄來竄去。

我暗罵騷包鳥,沒必要玩這麽大吧,這是救人呢還是搞屠殺?

我隐在虛空,滿院子找孔宣,前院後院,犄角旮旯,哪裏都沒有這只老鳥的影子,不知道他跑去了哪裏。

隐隐聽到下方有人高喊:“再去多叫點人來一起找!把這伏龍寺的每個犄角旮旯都給我仔細搜遍,我不信這麽短的時間這賊人能跑出寺去!找不回小公子,大家一塊完蛋!快去!”

聽起來像是走失了人。

我想起在绮繡坊聽人說起楊府有弄璋之喜,瞧這場面,應該是楊家這位小公子的祈福法會。可是很不幸,這位出生不久的小公子剛剛被人偷了。

如果不是孔宣幹的,敢在聖駕親提的寺院裏撒野,這賊人膽子不小。

而不惜把這座皇家寺院攪翻天的楊府,就更讓人疑惑了:他背後一定有着通天的勢力。

我正想着,隐隐感到遠處虛空中有些異動,第一個念頭是,孔宣在那裏。

我急匆匆趕過去,看到勁風刮卷着雲層,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看不到裏面,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和偶爾透出來的打鬥聲。

殺氣重重,我不敢靠近,離遠了大喊:“孔宣,你是不是在裏面?”

等了等,沒有回應。

我再喊:“孔宣,你在不在裏面啊?”

還是沒有回應。

每每這個時候我都郁悶得要死:法力不濟,有件像樣的兵器或是護甲也行啊,好歹也能讓我進到龍潭虎穴裏撲騰一陣,好過現在遠遠看着,幹着急。

我決定等見了師父,一定跟他讨件兵器,最好能把他的斬仙葫蘆哄過來。

這葫蘆曾是長于西昆侖的靈根,後經師傅用離火鍛煉,終于在葫蘆肚裏結成一道毫光,這光能釘仙凡妖魅泥丸宮中的元神,并能斬殺他們于封印狀态,可謂殺人放火必備良器。我要是有了它,以後出了魚鲮島便能橫着走。

可是眼下我還得再往遠了躲躲,因為前方那漩渦又擴大了一些,我失神間,漩渦那股強大的吸力幾乎要将我攪進去。

我連退老遠,穩了穩情緒,扯着嗓子喊道:“喂,是誰在裏面啊,出來!”

鬼祖他臉色暗黑地竄出來,像是受了很重的內傷,行動卻不見緩慢,獰笑着朝我撲過來:“小崽子你來得正是時候!”

跑,那是必須的!我可不想再落他手裏弄個半死不活。

豈料我剛轉過身,還沒邁步,老鬼便已到了跟前,他出手迅疾手,一掌扣在了我天靈蓋上。那力道甚大,我感覺頭頂上仿佛壓了千斤重擔,掙脫不得。

我見他一只手抱着一團紅色錦緞,裏面是個□□的小嬰兒,粉嫩嫩的,正啃着小拳頭玩得高興。

我罵道:“原來偷小孩的賊是你!你這個斷子絕孫的老家夥,是不是嫉妒人家子孫滿堂?”

他手上一緊,我吃不住痛,悶哼出聲。

前方的漩渦正在消失,當中現出一道白色身影,他身上的錦袍還在鼓蕩飛揚,周身的殺氣未退,一步步朝鬼祖逼近。

鬼祖掐着我腦袋大叫:“玄禦你敢再往前一步,我就殺了他!”

玄禦冷冷的聲音穩穩地傳來:“你殺了他,我立刻讓你魂魄不存,要試麽?”話雖如此,他卻不再向前。

我吃力地對鬼祖說:“你殺了我,我師傅絕饒不了你,不如你放了我,我幫你找息壤?”

“啊呸!小崽子你又開始還胡說八道了,想騙老子,你還嫩呢!”

老鬼不上當,我想起他既從幽園裏跑了出來,被玄禦追殺,八成息壤已經拿到手了。

玄禦逼視着他:“放了她,我放你走。”

“還有孩子!”我補充道。

“想的美!老子一個都不放,放了你們我命休矣!”他說話間,我感到頭上一陣鈍痛,腦袋像要爆裂一般,老鬼想要抽取我的元神!

我覺得渾身的力氣正在一點點散去,意識開始模糊……

玄禦終于出手了!一種我從未經歷過的強勁氣場剎那間湧現,極致的殺氣叫人膽寒,連鬼祖覆在我頭頂的手似乎也微微顫了一下。

一種莫名的、強大到不能控制的力量突然自我泥丸宮中破出,鬼祖扣在我天靈蓋的手被硬生生彈開了,連他本人也打着晃退了好幾步。就在同一刻,從玄禦手中發出數道無形的劍氣,直刺鬼祖要害——玄禦出手便是死招。

而老鬼因為被我彈開,避開了要害,反倒撿了條命。那“劍”鋒只經他左臂一閃而過,消失于無形。鬼祖大叫一聲抛開了孩子,我順勢将那小嬰兒接在了懷裏。而我體內那股力量爆發完之後,身體比之前還要虛弱,一時站立不穩,雙眼一閉,抱着孩子直直地栽下雲頭去了。

身體在急速下落,思維也混混沌沌起來。一只結實的手臂将我攔腰抱住,我和孩子落進了他懷裏。我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叫了聲“師傅”。

費力地睜開眼時,看到身旁的小嬰兒在玄禦臂彎裏甜甜地笑。我有氣無力地對他說:“你不是想殺我麽,幹嘛還要救?”

他沒說話,我只聽見耳邊呼呼的風聲。感覺速度又慢了些,他用袍袖在我和孩子頭邊擋了擋。我昏昏沉沉地靠地在他懷裏,感覺像是經過了一個漫長的時空。

一個聲音在腦中悠遠地回響:“道生蓮,鴻蒙劍,盤古神斧初開天;無是風,離火焱,楊眉空心納虛元……”

是誰,誰在說話?

我竭力想聽清楚,可那聲音卻愈漸低落,再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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