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19
玄禦一個人在花下,坐了很久。他一直側對着我的窗戶,斟酒舉杯,顯得無比寂寞。
我嘆口氣,關了窗戶。
倘若未知無益于現實,何苦要窮根究底?我只希望,所有這一切,都由師傅主動告訴我。
如裳抱着孩子近來,柔聲道:“小家夥吃飽喝足睡得正香,公子您瞧,好乖巧呢!”
我打量着她懷裏那副安詳稚嫩的嫩顏,喃喃說道:“是啊,小嬰兒無思無欲,總是令人羨慕。”
“公子可是有心事?”
我望着門外,她遲疑道:“可是……跟恩公有關麽?”
我側目:“那你呢?你不去避世精修,是為了什麽?”
她答道:“若非恩公相救,如裳此刻不知是牛是馬,生死且不由己,又何談精修?恩公大恩大德,如裳是要報答的。”
“就只是為了報恩麽?”
她秀美的臉上微微泛紅,垂首不語。
我輕嘆一聲:“我們都是心有所系,諸般煩惱,全在一個‘執’字。”
“對恩公,如裳從未奢求過什麽,也不敢。他那麽高高在上,相形之下,如裳微如塵埃。若能時不時見到他,吾願足矣。”
時不時見到他,我何嘗不是如此卑微的願望:若能時不時見到師傅,吾願足矣。
如裳接下來的話卻難掩落寞:“只是每次見他,我都很心疼。倒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的距離如天塹之隔,而是因為,恩公他從未開心過,我極少見他真心笑過。有時候我想象,那樣一副精致完美的容顏,如果可以溫柔地笑一下,會有多麽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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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我腦子裏閃出在去往冥府路上的那個幻覺。那時候玄禦的笑,會不會便是如裳一直渴望的樣子?
我忽然有些心酸,為如裳,也為我自己。
“這些話,如裳從未對任何人講起,不知為何卻說給了公子聽。如裳對恩公的這份情愫,希望他永遠也會不知道。”
我點點頭,又替她惋惜:“我明白,不過,不用争取一下麽?”
她笑得很有些自嘲:“如裳明白自己的分量。我不是恩公一直在找的那個人,也成為不了那樣的人。”
“阿九麽?”
“嗯。”
“你見過她?”
“沒有……能讓恩公如此在意的女子,會是什麽樣子呢?如裳很想知道。”
她望向門外,良久沒有動靜。我知道玄禦還在那裏。
望着門口那個單薄的背影,我覺得我們有太多相似的地方,都在苦苦守候着或許實現不了的幸福。
也許,玄禦也算一個。
我輕聲開口:“如裳。”
“公子?”
“你好奇的那個‘阿九’,據說跟我有着毫無二致的模樣。”
她微微驚了一下,不過很快又恢複了自然,似有所悟道:“難怪,如裳覺得這次見恩公,他的狀态與往昔不大一樣,偶爾會笑,雖然心事重重……嗯,若是這樣,當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子。”
“如裳有一問,不知當不當講?”
“你問吧。”
“公子……當真是男兒身麽?”
“……”
“對不起,如裳失禮了,請公子原諒。”
“沒什麽。”
外面突然一陣嘈雜,聽腳步聲稀裏嘩啦,從後門來的人應該不下二十。為首的高喊道:“主人家出來!我等奉命拿賊,全鎮上下家家得搜,戶戶得查!”
我心裏一驚,鬧這麽大的動靜,八成是楊府在找孩子了。
如裳也是此意,卻只用詢問的眼神看我。我說:“孩子現在不能交,不然說不清會連累你。先藏起來吧,晚些時候我會送回去。”
她點點頭,迅速将孩子放在床上,只香袖一揮,那孩子便消失得無蹤無影了。我暗嘆這姑娘的道術比我要強,我自己隐身尚可,要隐去旁物,十回倒有九回不能成功。
這功夫,那些人已經進到了院中,我聽到有人在喊:“喂,說你呢,花牆下喝酒那個!見沒見一個被大紅色麒麟錦緞包裹着的嬰兒?”
玄禦自然是懶得吱聲,我跟如裳邁出門時,剛好瞧見他起身而走。
喊話的差官覺得受了侮辱,正待發作,如裳立即迎了上去,陪笑道:“官爺息怒,剛剛那人是外來的,不懂規矩,如裳代他陪個不是,您消消氣。奴家還有幾壇好酒,您和弟兄們辦差辛勞,權當作奴家的一份心意……”
“爺們哪有功夫喝你的酒!”官差粗聲粗氣地打斷她,“不妨告訴你,走失的是楊老爺家的小公子,如果找不回來,整個鎮都不得安寧,太守、京畿衛戍副統領盧大人也難得開脫,你說哪個擔待得起?”
“是是。”如裳陪着小心,“茲事體大,奴家曉得厲害。奴家這裏是繡莊,開門做生意,圖個平安順暢,哪裏敢惹這等事?官爺要找的人,奴家這裏沒有。”
“你說了不算!”他一招手,“給我搜,一個犄角旮旯也不得放過!”
他那些手下得了令,仿若搶劫般将如裳這裏折騰個遍,幾個小丫頭吓得擠在一處,不敢動彈。好在這院落不算太大,他們搜的時間不長,見毫無所獲,便揚長而去。
如裳嘆口氣,招呼下人重新收拾整理。
我問她:“這個楊老爺到底是個什麽官,天子腳下也敢猖狂至此,強搜民宅?”
她答道:“楊老爺無官無職,威望卻不下當朝相爺。剛剛這些兵也并非楊府的,他們是鎮上的守衛,不過是公為私用罷了。”
我不解道:“無官無職卻如此大膽,是有來頭吧?”
“嗯。”如裳邊說邊朝房間走,“楊老爺年輕時戰功赫赫,深受先皇恩寵。子虛國一統盛世後,先皇為了褒獎他,将七公主下嫁,便是現在的楊夫人。後來先皇年事漸高,那些曾經叱咤戰場的名将們紛紛離世,楊老爺便要求辭官歸隐,先皇恩準,卻因臨行前七公主突患重病而未能成行。待七公主病情漸好,先皇索性下旨,為他們在京城外開衙建府,永世長居,享相國厚祿。”
我嘆口氣:“外表風光,想也不過是出鳥盡弓藏的戲碼。我有些不解,既是如此盛威之人,當今皇帝為何會安于将他放在卧榻之側?”
“帝王之心最是叵測,興許覺得把他放眼皮底下更為安全吧。咦,恩公在這裏?”
玄禦抱着孩子站在榻前,周圍一片狼藉。
“孩子還好麽?”我扒着他懷裏的嬰兒檢查。
“他沒事。”他将孩子塞我懷裏,補充道,“不過,鬼祖剛才來過。”
我一驚,老鬼還真是無孔不入。
“他不是已經拿到息壤了麽,還來幹什麽?”
“來搶孩子。”他望着我懷裏啃指頭的小嬰兒道,“他說這孩子是他的。”
“笑話!他憑什麽這麽說?這孩子有父有母,跟他有什麽關系?”
如裳說:“這宅子我下了結界的,一般神怪進不來的啊。”
“鬼祖不是一般神怪,”玄禦提醒道,“他是上古真神,你別和他硬碰。”
“是,奴家記下了。”如裳答應着,又問,“恩公你總不好一直看着孩子,他若再來,那該怎麽辦?”
“我會解決的,不用擔心。”他說着步出門去,我追問道:“你去哪裏?”
如裳道:“公子放心,恩公說他能解決就一定不會有事。”
我本來還想将孩子送回去,眼下發生這種事,送回去無異于送給老鬼。我只是不明白,他想要這個孩子做什麽呢?
夜已深,我翻來覆去睡不着,發生了這些事,我忽然想去楊府走走。
街上空無一人,路兩側偶見幾盞燈籠吊在風中,飄來蕩去忽明忽暗。我心裏發沉,走得很慢。
身上的五色聖甲卻突然有了反應,漸強的光芒提醒我,有殺氣!
會是鬼祖麽?陣陣陰風從背後襲來,我猛地回頭,沒有人,卻見那幾盞燈籠晃得更厲害,其中一個“啪”地掉在地上,熄了。風越來越猛,還能聞到一股隐隐的血腥味,幾家商戶門口的招牌被卷入半空,在風裏翻滾,腳邊的石子也開始微微顫動……
我暗暗心驚:來者絕不是鬼祖,但可能比鬼祖更為陰邪!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這是種危險的氣息。我不想再去楊府,這條街離周府不遠,穿出去再拐兩道彎便是。我踩準雲頭往那裏狂奔——孔宣在那裏。
豈料我還未出這條街,便有道刺眼的光束當頭劈下,我一個不穩,直直地摔了下去。饒是有五色聖甲護着,我仍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擊在身上,震得五髒六腑俱要碎裂一般!
遠處的虛空中有厮殺,且越來越近,而我的體力已到了極限,在冥洞的傷沒好利索,被老鬼重傷後又遭了方才一擊,我直覺腦袋暈沉沉的,意識開始變的混沌起來。
我無力地躺在地上,望見天空中厚厚的黑雲洶湧翻騰着,仿佛要直直壓下來一般,狂風幾乎刮得我睜不開眼,鼻息間盡是腥穢之氣,且愈加濃重,令人作嘔。
我大口大口地喘氣,絕望地想莫非我要喪命于此麽?可悲的是連死于誰手都不知道。
一道明亮地閃電在天空裂開,晃得我眼前一片花白,緊跟着便是“咔嚓”一聲巨響,大雨傾盆而下,蠻橫地沖刷世間的一切。雨水滲進我嘴角,很腥很臭。莫名地,我反倒有些清醒了。
我掙紮着站起來,扒着牆一步一步往周府挪。周圍汩汩冒着泡,大雨在地面砸開了花,散着刺鼻的腥臭,耳邊是凜冽的風聲,突然一聲響雷,仿佛就炸在耳邊,令人心驚,我一個不穩,又栽了下去!
一雙大手将我攔腰抱住,我迎着大雨擡頭,一道閃電剛好落下,如白晝般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眼前的人,竟然是玄禦。
此刻的他,一襲白衣傲立于陰晦之中,周身竟是滴雨不沾,只是襟角發絲被狂風刮鼓蕩飛揚。好強大的存在啊,相形之下,我是如此的落魄。
打在我身上雨水消失了,風聲也仿佛只響在另外的世界,他的聲音在耳邊異常清晰:“別再讓我擔心。”
我覺得這聲音沉沉的,有些發澀。
他抱着我站起來,我意識到這是我第三次躺在他懷裏,每一次,都是以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雖然如此,我心裏卻覺得踏實了,至少,我不會死在這裏了。
孔宣風風火火地趕過來,老遠便喊:“離顏!”他沖上來伸着胳膊扒拉我:“傷到哪了,快給我看看?”
玄禦躲開兩步,說道:“謝謝你的五色聖甲。”
孔宣追着玄禦道:“我正睡的香,感應到五色聖甲遇襲,便急匆匆趕了來……哎我說你倒是停下,讓我看看離顏到底怎麽樣了?”
玄禦不理他,徑直回了绮繡坊。騷包鳥将他罵了一道,聽得我都煩了,玄禦卻毫無反應,好似全沒有聽到。
绮繡坊燈火通明,遠遠瞧見如裳正在門口張望,見我們歸來,匆匆迎上來道:“聽雪兒說公子半夜出去了,奴家擔心死了,瞧着血雨下的,公子可還好麽?”
玄禦抱着我穿前廳,沿回廊入後院,進了一個房間,裏面熱氣氤氲,早有幾個小丫頭伺候着,見我進來,紛紛過來幫忙。
玄禦卻似乎沒有要放手的意思。如裳道:“恩公和周公子請到前廳稍做休息,這裏就交給我們吧,請放心。”
騷包鳥挺意外:“怎麽,難道不是你們出去麽?這家夥臉皮薄,洗澡這種事,還是我來吧。”
我咬牙切齒地瞪他。
他挺委屈:“怎麽了麽?我又沒說錯……诶,什麽時候你倆如此相合了,連瞪我都要同仇敵忾。”
我擡眼,玄禦正目光冷冷地盯着孔宣。我發誓這是個誤會。
玄禦終于松了手,将我交到如裳等人手裏,拖着滿心不甘的騷包鳥出了房間。
我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除去,有些不自在。除雲緋外,如裳是第二個服侍我洗澡的人,這也意味着,我對她再無秘密。
她的手指從我背上滑過,帶着溫熱的水氣,很舒服。我閉着眼,聽到她淺淺的聲音:“姑娘好美,如裳真是羨慕。”雖是稱贊,卻透着絲自憐,我明白,是因為玄禦。
我閉着眼任她幫我清洗,她動作很輕很仔細,讓我不禁再添幾分感激。泡在水裏,我感覺失去的體力正慢慢恢複,只是還有些疲倦,懶懶地什麽都不願想。
這澡洗的時間有點長,如裳輕聲喊我的時候,我已經昏昏沉沉快要睡着了。一個小丫頭捧了疊好的衣服等在一旁,待到她将衣服抖開服侍我穿時,我便愣了。
這是件女裝!如裳竟然給我準備了一件女裝!如雪般的紗裙,倒是精美飄逸,可是,要我怎麽穿出去?
看我為難,如裳親自将衣服接過來,笑道:“奴家這裏全是姑娘家,一時沒有備下男裝,不過我倒覺得,這衣服和您的氣質再合适不過了,您穿上一定非常好看!”
見我仍是沒有接受的意思,她指了指角落裏那件仿佛從血海裏撈出來的衣服,嘆口氣道:“那件衣服已不能再穿了……”
無奈之下,我只好不甘不願地配合,讓幾個小丫頭七手八腳圍着我一陣捯饬。衣服穿好我卻覺得渾身不對勁,死活不願出門。
如裳笑着打趣:“您不是怕見不得人吧?放心,不知道有多美呢!”
呃,那樣的話,還是不要出去的好。
說話間,兩個小丫頭已經把門打開,衆人不由分說将我扶了出去。
霪雨初歇,只有風還在微微刮着,有點涼。
走廊一頭兩個人影相背而坐,一個喋喋不休,一個沉默不語。
孔宣最先看到我,一句話沒有說完,怔在了原地。
玄禦回身,有片刻失神,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瞧着口形,該是叫“阿九。”
孔宣最先沖過來,圍着我轉來轉去,不可思議道:“離顏?你真的是離顏麽?你扮女人可比女人還像,還虛弱得恰倒好處,哎呦,我心動了,怎麽辦怎麽辦,我會情不自禁愛上你的……”
我暗罵你才扮女人呢,你才虛弱得恰倒好處!我拿眼神一點點淩遲他,他卻滿不在乎,仍往我跟前湊:“哎呀小離顏,可是生氣了麽?我好心疼,不氣不氣,乖啊……”我真想一腳踢飛他——如果我有那些力氣。
“阿九……”憤怒間,聽到玄禦開口,語氣着實溫柔,卻又有些發澀。我尚未回應,已被他伸手摟進了懷裏。
他這次的擁抱,比上次在梅樹下更為緊切。上次我還能反抗,現在卻是一點可能都沒有。我被他抱得有些喘不過氣,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好難受……”。
他終于稍稍放松,下一瞬,卻将我攔腰抱起。我看到孔宣先是瞪大眼睛裝石像,回過神來便追着玄禦大喊大叫:“喂,你抱她去哪兒啊?你別走,給我站住!玄禦!”
只可惜他被如裳等人拉住了,這讓我覺得,我是着了小梅精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