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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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禦抱我回房,反手下了道結界,我掙紮了一下,他反而抱得更緊,安慰我道:“別怕,我只想跟你說說話,你不知道,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我不是阿九……”我竭提醒道,他卻充耳未聞,将我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大約是見我仍有拒意,便自覺地坐到了床尾。

“上仙想說什麽?”

他望着我片刻道:“有些話藏在心裏,數萬年裏重複了無數遍,原以為見了你,定會迫不及待地講給你聽;可真的見了,又不知如何說起。”頓了頓,又道,“大約,你也是沒興趣聽的吧。”

我的确不想聽,因為覺得那些話都不是說給我的,我不是阿九。可被他這樣一說,我倒覺得不那麽理直氣壯了。

他說:“在你身上,至少有兩道封印,其一來自你師傅陸壓,另外一道,我卻不知何人所為……這兩道封印,我都無法解開。”

我意外地擡頭,對上他略顯無奈的目光。

我從不知曉,我竟被兩道封印所攝,其中之一竟來源于師傅,為什麽?還有另一道不明來歷的封印,這三界內外,能結下連玄禦都無法破解的封印,這樣的聖手能有幾個?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問:“在你心中,陸壓有多重呢?”

我答:“很重。”在我心裏,幾乎沒什麽是能超越師傅的。

“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他……”

“不會的。”我幾乎是想也沒想地否定,“除非他不要我。”

想起過往被師傅刻意疏遠的日子,我心裏微微泛酸。

他終于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望着臺上的紅燭,緩緩說道:“就真的,把我忘得幹幹靜靜了麽……”

他的樣子如此落寞,莫名地我竟有些心疼,柔聲道:“你也說過,阿九溫婉柔弱,我則太過頑劣刁鑽,我想若是阿九,定不會惹上仙傷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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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情落寞:“我也希望是我認錯了人。你知道,用數萬的時間找一個在意的人,結果卻是相逢陌路,那感覺并不好受。”

我不敢再說話。

他又坐了片刻,站起身道:“你也累了,休息吧,我先走了。”

“請等一下。”

“還有事麽?”

我懇求道:“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請你照看一下楊府那個孩子。”

“你仍是在乎別人多過關心自己。”

說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樣,再想想,他說的應該是阿九。不過看他臉上的表情,倒是帶着幾分埋怨,敢情太崇高了也是招人煩的。

“放心吧,他這一生都不會再被鬼祖騷擾。”他淡淡答複。

“為什麽?”想到他一貫果決的作風,我猜測道:“你去找鬼祖了,你傷了他?”

他不回答,我忽然不安起來。老鬼雖是個影子,可也是上古真神,實力不容小觑。我小心地問道:“那麽,你呢……沒事吧?”

“擔心我麽?”

我欠欠身:“說起來,離顏的命好幾次都是上仙救的,可我從未認真地謝過你,以往覺得上仙冷酷薄情,倒是我狹隘無禮了。”

“冷酷薄情……”他喃喃重複,“我的确不夠體貼。”

聽起來似乎意有所指,不過我猜那都是跟阿九的糾葛,與我無幹。我說:“謝謝你,真心的。”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些。”他居高臨下地俯視我。

“可我不是阿九。”

“沒人告訴你,你的魂魄并不完整麽?”

這話真是意外。

我想起鬼祖闖上魚鲮島時,強行探我元神的事。他說:“你騙我!你根本不會還我息壤,因為你還少着一魂一魄……”我以為老鬼不過是危言聳聽,莫非是真的麽?

玄禦說:“你以為鬼祖為什麽會找來這裏?他從我幽園盜走了息壤,你所缺少的那一魂一魄,就在老鬼盜走的息壤裏,它們一旦脫離息壤,會自行尋找宿主。”

宿主是我麽?兩部分魂魄想要融合,所以鬼祖才能這麽快找來?

“還有那個孩子,老鬼雖然狂暴,但不是瘋子,他不會對一個與己無幹的乳臭小兒死不撒手——那孩子,是數萬年前背叛他的小徒,紫印!”

“啊?”我更加驚訝,紫印,那個在冥府十殿裏拼死救我的苦厄的鬼犯,居然轉世到了這裏?

“昔年老鬼将紫印鎖于八熱地獄,以示懲戒,如今你私放他出來,老鬼豈能善罷甘休?”

我忍不住罵道:“怎麽說都是他的弟子,他竟然讓弟子受那種無間之苦,真是變态!”

玄禦道:“那是因為紫印偷了他的息壤,送給了……你師傅。”

我一驚,恍惚記起鬼祖來魚鲮島讨要息壤時,口口聲聲說:“當初是你師傅誘騙我那不成器的小童,盜走息壤,助你渡劫……”

說來說去,還是我跟息壤的糾葛?我忽然有種感覺,冥冥之中有張無形的大網罩在我頭上,無論我如何左沖右突,終究逃不出去。我怔怔站着,一時心亂如麻。

“鬼祖數萬年來讨不回息壤,這累世積怨自然都要記到紫印頭上。”

“難道他自己一點責任也沒有麽?”我憤然道,“冤有頭債有主,他若有種就該來找我……呃,我師傅,欺負一個小童算什麽本事!”想了想又問:“他是不是真的被你解決啦?”

玄禦眉頭皺了一下:“重傷而已,不過不太容易恢複。”

“太仗義了!”我心裏一下子放松起來,卻聽他道:“我沒那麽偉大,不是為紫印。”

“不是為紫印,那是為什麽?”

“你似乎不太關心你缺少的那一魂一魄,還是覺得我在騙你?”

“呃,都不是。只是覺得,我目前的狀态也沒什麽不對……”

“沒什麽不對?你時常體虛氣乏,稍有意外便難已恢複,這正是氣魄所失之故。”

他說得不錯,自打我出關之後,确實感覺體力大不如前,原以為不過是閉關太久,缺乏鍛煉,适應一下也便好了,沒想到竟是缺少魂魄所致麽?這太匪夷所思了,而師傅也從未提及。

“這些,上仙是如何知曉的?”

“我去找鬼祖,正是為了取回你的魂魄。”竟是為了我麽?

我遲疑着問他:“為什麽,魂魄會在你那裏?”

“終于想知道了麽?”他在我床邊坐下,幽幽地望着我。

我不置可否,心下緊張,不曉得他會告訴我什麽。

他擡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輕輕觸及我的額頭,我又聞到了他袖中飄出的那股淡香,一時有些恍惚。

我好像回到了繁花盛開的魚鲮島,師傅青衫飄搖,踏花而來,陽光暖暖地照着,讓那道青影顯得有些朦胧。一個小道童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他穿着青灰色衣衫,懷裏緊緊抱着一團黑色錦緞,低着頭,有些怯怯的。

那條路曲折幽長,四下盡是繁花雜草、藤蒿修竹,兩人穿行期間,時隐時現。路的盡頭,是涵空洞。

師傅靜靜站在洞口,良久無語。

趕上來的小道童擡起頭,竟是如此熟悉和美好的一張臉。

他聲音很輕:“道君,不進去麽?”

涵空洞口被繁茂的藤蘿遮掩着,師傅撫了撫枝葉,欠身而入。

洞中有些暗,當中的石床上,靜靜躺着一個白衣少女。她的床邊,趴着一個略顯憔悴的少年,衣衫稍顯不潔,長發垂地,雖是昏睡不醒,卻仍是緊緊握着她的手。

師傅在床邊坐了,擡手撫向少女安詳的臉,淺淺說道:“委屈你了,離顏。”

我心裏揪了一下。

小童的聲音低低的:“竟是個女孩子麽……”

“有問題麽,紫印?”

“沒什麽,我與離顏自小相熟,請道君放心,便是不足十分,也會有八分像的。”

“那麽辛苦你了,你先去洞外等我,我稍後便到。”

紫印再往石床上的少女望了望,退出了涵空洞。

洞外的陽光,只照亮了洞內巴掌大的地方,從洞口望進去,裏面幽晦非常。我隐約看到師傅将畢方挪開了,扶着他靠在牆角,然後又回到床邊,彎下腰似乎在說什麽。

石床周圍開始泛起一道幽幽的清輝,借着那淡淡的光,我看清了師傅的手勢:他結的是金剛伏魔印!

金剛伏魔印……伏魔!

我腦子裏嗡了一聲——他下在我身上的結界,不是守護,是防殺!所有陷入金剛伏魔結界中的邪魔外道,殺氣越重,所受的傷害将越大。

我想起直擊涵空洞頂的那三道天雷,心裏悶悶地疼。原來接二連三召喚天雷的,竟是師傅……師傅,可是想殺我麽?

畢方穿胸而過的那道猙獰的傷疤刺着我的眼,我覺得頭疼得越發厲害。

師傅何時出的涵空洞我沒留意,當眼前景物幻化為一片荒涼時,我才回過神。

古潭的水永遠清洌,映着周遭嶙峋的白石。紫印在潭邊一處長石上盤膝坐下,展開懷裏的錦緞,那裏面是只白瓶,圓潤有光。他對着那瓶子念念有詞,之後揭開瓶蓋,從裏面倒出一種黑色的土來。那瓶子只有手掌般大小,裏面卻是暗藏須彌,土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在他面前堆成了小山。

師傅靠在旁邊的怪石上,有些失神。他手裏握着一條白色緞帶,我認出那正是我平日綁頭發的帶子,随風飄搖,擦着他的青衫。

陽光亮得有些刺眼。

紫印額上滲着細密的汗珠,他擡起頭道:“道君,我需要一些水。”

師傅回神,踱至岸邊招了招手,古潭中心泛起了水花,一只如船般大小的黑甲神龜緩緩現出水面——那是團團他娘,在它背上,馱着一只瑩亮的琉璃玉淨瓶。師傅擡手,那瓶子已然在他掌心。神龜緩緩沒入潭底。

師傅說:“紫印,這瓶裏的水,與息壤一樣永無耗減,你可随意使用。”

紫印接過子,似有不安:“道君……”

“我會親自守護這裏,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你師傅也不能。七天之內,整座魚鲮島将從茫茫海域中消失,你安心做吧。”

紫印點點頭,将水倒于土中。那些土變成泥,他抹一把汗,将它們一點點捏在一起……

時光好漫長,若非仍有黑白交替,一切仿佛都已靜止一般。

眼前的景致亦真亦幻,蒼白的紫印和冥洞幻象中的紫印重合,那個穿着青灰色衣衫的少年,一臉恬淡。

那些泥土,在他手中慢慢成型,玲珑的腰身,修長的雙腿,纖細的臂膀,精致的五官……是個女孩子。

我忽然想起了阿九。

當憔悴的紫印,用他瘦削的雙手拂過女子的眉心,我看到了一個栩栩如生的……自己。

師傅緩緩走近,将一件素白長衫覆她身上,手掌在她如瀑的長發上滑過,眸光有些潮。他将她的長發攏起,絲絲縷縷,用帶子紮緊。他說:“你這一去,必是兇險,為師再是擔憂和不舍,也只能如此。”

他面前的女子閉着眼,一如沉睡中的我。

紫印已是十分虛弱,無力地提醒:“道君,移魂吧。”

師傅的表情從未如此悲傷,我看得心裏發疼。

斬仙葫蘆的光芒,明亮而刺目,淹沒了周圍的一切,我再也看不清眼前景物。腦中仿佛刀攪一般,我閉着眼只想大聲吼叫,卻是發不出半絲聲音。痛苦中聽到師傅在喊:“離顏,你要平安回來,別忘了,為師在魚鲮島等你!”

我終于痛地沒了意識。

初春陽光暖暖地照進來,在青磚地上印下一個個窗格。我睜開眼,又緩緩閉上。

師傅的喊聲猶然在耳,他說離顏,你要平安回來,別忘了為師在魚鲮島等你。

我依舊恍惚,有些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一個聲音輕柔地響起:“你覺得還好麽?”

他的聲音近來越發的溫柔。

我閉着眼沒有回答。

“昨晚你看到的,不是夢,那便是紫印的經歷,全部都是真實的。”

我仍舊默不作聲。心裏難辨滋味,我和阿九,到底是同一個人。

臉上一熱,一只大手輕輕撫在上面。我頭一偏躲開了,睜開眼,見到玄禦臉色不太好,竟在我床頭守了一夜麽?

他的手在我頭邊停了停,收了回去。

兩廂靜默。

我還在想着昨夜所見,我從不知道我閉關昏睡之後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想不通一向疼我的師傅,為什麽要暗設殺機引我犯險?可憐的畢方,因此遭受天雷擊頂,九死一生。還有紫印,為了替我塑泥身,竟萬世沉淪于無間道中,骨肉糜爛,不得往生。

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告訴我。

我問玄禦:“你讓我知道這些,是為什麽?”

“這些都是你該知道的。”

“知道又能怎樣?即便我和阿九曾是同一個人,但眼下,離顏便是離顏,沒有阿九的絲毫記憶,況且我也……不期待記起她。”

玄禦再次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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