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4
玉鼎真人帶走了紀仙子,孔宣落得一場空忙。若這便是他們的命數,真是半點由不得人。
天漸漸暗下來,起了風,這一日,沾了太多的離別和血腥。
我和玄禦四目相對,他眼裏有種讓我不安的神色。
我們之間,有糾葛未清。
他過來幫我緊了緊衣領,掌上的溫熱透過薄衫傳來,莫名的溫暖。我低頭望着他胸口精致的雲紋,它們繁複飄逸,清輝淡淡。
頭頂的聲音很溫柔:“此刻的你,像在幽園時一樣安靜。”
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白衣勝雪,烏發垂肩,雙目輕合睡得一臉安詳的姑娘。他與阿九,是怎樣一場相識?
我笑笑,不以為意地仰頭:“這世間多少幻境,自心所現才最是不妨,上仙不該有此定力麽?”
他沒有回應。飛揚的發絲從他面上拂過,眸光變得幽暗不清。良久,才又緩緩開口:“向遺忘了自己的人訴說回憶,還真是有些狼狽。”
這聲音低低的,卻清晰地落在我心裏。那麽驕傲的人,說這話時透着寂寞。
“也許,我該做些什麽,你才會想起我。”他喃喃自語。我挪開幾步,望着已無花可看的梅枝道:“怕是要讓上仙失望了,對那個泥丸替身的事,我完全沒有印象呢……”
“泥丸替身?”他顯然很不喜歡這個詞,頓了頓說:“你會想起來的,你還有一魂一魄游離身外,那些洪荒往事,她都記得。”
我心裏一顫。我總是忘記自己魂魄不全的事。那一魂一魄是如何離體的,我并不知曉,也不甚經心。而此刻卻想起那晚他跟我說過,他去找鬼祖,正是為了取回我的魂魄。
他從懷裏摸出件東西,待攤開手,竟是帝俊那枚火日玉佩,通體彌漫着一層柔和的氣澤,我竟覺得熟悉而溫暖。我突然明白了地藏為何要将它永久封存:它可以鎮魂,想必當初封在明塵鏡裏的妖力全都轉移給了它——如此強大的攝魂力量,對冥界是個不小的挑戰吧?我不免替蒼塵傷感,本屬于帝俊的強大妖力,三聖皇究竟沒有還給他,甚至一度還想毀了它。
“你在難過什麽?時移世易,如今早已不是妖皇帝俊的時代了。”玄禦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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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妖皇早已身殒,昊天玉帝一統寰宇,天下難得的太平。”腦海中卻浮現出戰火紛飛的洪荒大陸,雄偉的不周山脈殘陽如血,狂風呼嘯,烽火連天,妖獸在悲怆地嘶鳴,空氣中彌漫着煞血的味道,攝人心魄。那個全身黑色戰甲的統帥傲立蒼空,身形高大威武,眉峰鐵硬,周身泛着不容侵犯的霸氣,東皇鐘在他手上低低嗡鳴,一只炫目的七彩火鳳護在身側,霞光萬丈……
昔日的妖皇帝俊,何其威風。今日的蒼塵,卻落魄得多。
玉佩的光芒又盛了些,我隐隐感到,帝俊的強大妖力在守護着一種不一樣的氣澤。想起那日在冥府十殿,玄禦硬是從轉輪王手裏帶走火日玉佩,我還怨他霸道,原來他竟是早有計劃。
“阿九,我要先破去你身上一道封印,你要忍耐些……”他說話間,我直覺頸部一痛,仿佛有什麽東西刺入一般,周身已不能動彈。
玄禦的食指和中指壓在我的喉嚨上,我已身處結界,周遭的景致變得模糊不清,唯有面前那枚火日玉佩放射出奪目的光芒,映得玄禦的臉有些蒼白。
心下了悟,我缺少的那一魄是氣魄。氣魄在喉輪,主行動。我開始覺得呼吸困難。頸部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往裏沖,卻被另外一種力量阻止,兩相抗争,痛得厲害,而身體卻一點點麻木,力氣漸漸也消失。我想叫他住手,卻發不出聲音,他的臉色也愈見蒼白。
窒息感越來越強,一種瀕臨死亡的恐懼油然而生。
死亡……為什麽我會覺得恐懼?在冥洞,在伏龍寺上空,在腥風血雨的長巷,幾次頻臨死亡我只是不甘,卻從未心生恐懼。
我聽到有人肆意的狂笑,她一身大紅華服,光華刺目,妖嬈的五官有些猙獰。在她身後,九具水晶棺一字排開,觸目驚心。她扶棺長嘯,每一聲都如利刃般攪在我心上。
“去死吧,九柯!吾兒造化,九天息壤終于被我尋到了,哈哈哈……”
我害怕,這是一個凡人的恐懼。九柯,只是一個凡人。
我記得,她是羲和,帝俊的妻子,我是死在她的混元金鬥下。
混元金鬥,乃開天辟地所生,有大神通,拿過文殊廣發天尊,拿過普賢真人,拿過清虛道德真君,拿過玉鼎真人……玉虛門下十二金仙,俱曾應劫。
而我那時,只是個凡人。
千鈞之際,我聽到有人喊話:“休傷她性命……”我在那道沉穩的聲音中散盡了元神。
那之後不知道多久,我一直不大清醒,偶有知覺,仿佛正在無盡的虛無中飄蕩。我感覺不到痛苦,也沒有任何興奮,意識一片混沌。
後來,我聽到有人在讀經,聲音清冷而飄渺。
我開始慢慢回想起什麽,比如無盡的蒼穹,寥落的星星,一朵花,幾棵草,都是極簡單的事物,一閃而逝。
讀經聲時時響起,我不知道讀經的人是。只是每次聽他讀經,我便有種很玄妙的感覺,仿佛有什麽東西正慢慢生長。
我開始習慣在那片虛無中尋找他的聲音,那聲音雖然冷清,卻是我唯一的慰藉。
再後來,我記起了連天的烽火,記起了殘暴的殺戮,記起了丹穴山地獄般的浩劫,記起了我無辜喪命的三百族人,還有小顧,以及救我們的妖皇帝俊。
也記起了金烏行宮裏羲和的陰謀,我的死亡。
許久許久,我無所是從。
那沉穩的誦經聲仍然每日響起,卻已不似先前那般飄渺,很真切,仿佛就響在耳邊。
我也終于記起,是這聲音的主人,将我從混元金鬥下救起,又日日守護,幫我聚精結魄。
我不曉得自己沉睡了多久,只是在某天,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便幽幽轉醒。身上覆着件雪白的毛裘風衫,仿佛我并非經歷過長眠,而只是片刻小憩。
我試探着下床,步出門外。那是怎樣一方仙境呢?滿眼幽蘭,如冰雕玉琢般晶瑩耀目,幾株紅梅傲放其間,紅白妖嬈,幽香随着清風四下彌漫,恍如夢境一般。便是在繁華的九重天上,我也從未見過如此聖境,不禁一時呆了。
一道颀長的素影移入視線,白衣寬袍,墨發輕揚,步态輕盈。他走近了淺淺一笑,眉目溫柔:“你終于醒了。”
這是我頭一次如此真切地聽到他的聲音,低沉,圓潤,比在沉睡中聽到的誦經聲更溫暖。他讓我感覺到了和妖皇帝俊不一樣的強大氣場:帝俊的強大中有股霸氣,他則十分超然。
我癡癡地望着他,良久才怯怯地問:“你是誰?”
他臉上的笑意更濃,沒有絲毫的陌生,彎腰将我抱起。
他懷裏有股淡淡的香,很好聞。我怔了下,仰着頭問:“你究竟是誰?”
“玄禦。”他回答。
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周遭白雪皚皚,一望無垠,冰蘭開着玲珑的小花,一叢一叢,鋪至天邊。有那麽一瞬,我腦中一片空白,忘了亂世烽煙。
“這是哪裏?”連九重天都不再安穩,這裏竟如此幽靜。
他抱我在亭中坐下,一只通體雪白的小獸咬着件白風衫颠颠跑來。玄禦接過衣服披在我背上,一邊系帶子一邊回答:“這裏是北俱蘆洲,我的幽園,你還記得嗎?”
北俱蘆洲幽園……沒聽過。我搖搖頭問:“我來了多久?”
“三百四十九年又七天。”
“三百……那麽久?”丹穴山的浩劫還歷歷在目,金烏行宮的暗算也仿佛發生在昨天,而時光卻已倏忽跑過了三百多年。
“冷麽?”他把披在我身上的衣服又緊了緊。
我搖搖頭:“巫妖兩族還在打麽?”
“嗯。”
“那人族怎樣了?”
他默不作聲。我不再言語,望着無盡的幽境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從丹穴山到九重天,從九重天到這裏,我仍然茍且偷生。
他的手撫在我頭上,聲音溫柔而堅定:“別再想那些事了,從今往後,塵世紛擾與你再不相幹。”
那只小獸輕輕蹭我的腿,我看它時,它也正歪着頭看我,烏溜溜的大眼睛格外明亮。其長相似獅似虎,厚厚的毛發柔順地貼在身上,在陽光下泛着奇異的光澤。
“它喜歡你。”玄禦說,“你昏迷的時候,它和我一直輪流守着你,它叫小獒。”
倘若能忘記前塵舊恨,那應該是段很快樂的日子。
可是我忘不掉我是如何落入圈套而身隕,忘不掉和我相依為命的小顧和族人,忘不掉九重天上那個鐵血柔情的人,做不到玄禦說的那麽灑脫,心裏悶悶的。
我醒來這幾日,在幽園裏從未見過玄禦之外的人,瞧着他和這園子也是貴氣得很,卻并無臣仆,不似帝俊那般衆星拱月,甚至連一個小童也沒有,但他對我的照顧卻是無微不至。有天我醒來,見到床頭疊的整整齊齊從裏到外的換洗衣物,一時竟覺臉上發燙。但仔細想想我已在他這裏度過了三百多年,那這些日子裏,想來這類事情也并不止于此吧,想到這些竟又多了幾分慌亂和異樣之感。
玄禦仍日日為我誦經調神,也會教我寫寫字念念書,陪我曬曬太陽,賞賞花,也會引我講講凡間見聞,我和他說了不少從小到大的往事,他都認真地聽,但我卻認為他對人族之事是不怎麽上心的,這耐心大約只是為了讓我不那麽悶吧。
我曾問他:“你救我,也是因為我是息壤麽?”
“羲和的話,你不必太在意。”他說。
“那你為何救我?”我問。
他望着我的眸色由溫柔逐漸深沉起來,将我摟進懷裏,我一時不大适應,剛想掙紮聽見他說:“你曉得舍不得一個人卻無力施救的感受嗎?我不想再經歷一次。”
我呆呆地,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我只覺得他這些話是雖回答我,卻不像是對我說的。他聲音沉沉的,似乎藏了很多情緒,我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因他這份恩情,我也會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作為算不得什麽的報答,比如幫他打掃打掃庭院,侍弄一下花草,做些茶點,他也受得自然,日子就在這樣的恬淡中日複一日地過去。
後來有段日子,玄禦時有外出,我便留在幽園裏等他。他不在時,滿園子風景雖好,卻越發顯得冷清,只有小獒在我腳邊轉來轉去,我不曉得他在這個院子裏獨自住了多久,是否也和我一樣覺得孤單過。最久了一次,我數着日頭等他,從第五日開始便有些坐不住了,眼下巫妖之戰正亂,從未見他離開這麽久,我在園子門口轉來轉去,東張西望,幾個日升日落過去了也沒見他的身影歸來,心裏越發的沉。
玄禦教我習字時曾說,它能平心靜氣,于是我回去寫字,落筆竟都是玄禦的名字,這兩個字,我已經能寫得很好。我不記得寫了多少遍,最後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朦朦胧胧見感覺被人抱起,我猛地睜開眼,竟是多日未見的玄禦。
“你回來了,可還好?”我緊張地問他。
“你擔心我?”
“外面正亂,我怕你……”
“我很好。”我仔細打量他,沒有傷,氣色尚好。
“你會關心我,我很喜歡。可是想我了?”
這暧昧言語,忽然讓我意識到我還被他抱在懷裏,臉一紅,便掙紮着要下來。聽到他在我頭頂輕笑,然後輕輕将我放了下來。我胡亂地去收拾桌上的東西,待收拾整齊回頭,卻見他怔怔站着,望着桌上那一些名字出神。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這些……我閑着無事,随便寫寫的……”
“許久之前,也曾有人把我名字寫得到處都是。”他說。
我小心翼翼:“我這樣是有些不恭,對不起……”
他沒說話,伸手又将我拉進了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