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5
幽園一如其名,永遠平靜祥和。和玄禦在一起時,我總是快樂的,仿佛我本生于此,從未沾染塵埃,一如那些純淨的冰蘭。
而事實上,我沒有那麽灑脫。
每次金烏西墜,丹霞染透雪峰,一股莫名的憂傷便會起自心底,随着血液漫延全身。
三百年過去了,塵世依舊喧嚣,烽煙疊起,幹戈不斷,我想一定有更多的生靈無辜罹難。這一刻的平靜,如夢幻般不真實。
終于,我向玄禦開口:“送我回去吧。”
他顯然沒有準備,怔了怔問:“你要回去哪裏?”
我望着翻騰的雲海,答不上來。我族已滅,親已死,小顧也一定早入塵埃,我要回去哪裏?
心口悶悶的,很難過。
我被他攬進懷裏,聽到他柔柔的安慰:“忘記那些塵世紛擾吧,留下來,我們可以一起看清風明月,聽雲海松濤。若你喜歡,我可以陪着你游遍十洲三島,去任何你喜歡的地方,過安穩逍遙地生活,好不好?
好,怎麽會不好?只是,一個看過了烽火硝煙,經歷了生死滄桑,背負着一身恩仇的人,春花秋月都再入不得眼。
心裏越發地難過。
在幽園的日子越久,我越不安。我總是在夜裏驚醒,夢見殘暴的殺戮,積屍如山,血流成河,夢見小顧喊着我的名字,死于亂軍之中,夢見我自己,被羲和的混元金鬥所困,在她尖厲地狂笑聲中驚懼不已,散盡元神……醒來後靠在玄禦懷裏淚流滿面。
我終于還是離開了幽園,回歸塵世。
跟我一起走的還有小獒,玄禦說它舍不得我,不過短短數月,它對我的依賴倒比對他這個主人還要多些。
那天我們走時,小獒在玄禦門外低低地嗚鳴,他的房門緊閉着,始終未曾開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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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比三百年前還要血腥。一路走過,到處是殘垣斷壁,橫屍碎骨,沿途的村落全都一片死寂,山間凹谷偶有未熄的烽火狼煙飄散出來,盡是些戰鬥過的痕跡。
我們一路向着丹穴山的方向,越走心裏越沉。夜裏跟小獒夜宿荒村,栖身于一間殘瓦破棚中,它趴在我腳邊小憩,時不時動一下,即便休息它仍是很警覺。
我卻難以成眠,常是睜着眼到天亮。
回想起三百年前,我被族裏的阿公救下,從此跟着他們拾柴采藥,輾轉四方。那時候的日子雖然辛苦,但是大家相相互扶持,日子過得也很快樂。熟料丹穴山那場浩劫埋葬了一切,我三百族人一夕之間同赴了黃泉,只有我和小顧死裏逃生,茍活于九重天,寄人籬下。
想到帝俊,我是有些介懷的。他救了我,本是我的恩人,可他的帝後卻以一個陰謀,最終要了我的命。
我仍記得羲和下手之前質問我的那些話,她說你以為你是誰?你當真以為帝君寵你是因為愛你麽?我且問你,你來妖皇宮數月有餘,帝君可有染指?你可再想,昔日你族遭難,芸芸衆人,如何帝君獨獨救你?他對你好,無非是想留你精魄以待他日之需。九位皇子乃他骨肉至親,你當真以為他舍不得你,連親生兒子也不救麽……
我竟是如此的卑微。
忽然很想念玄禦,不知道他在幽園過得好不好,是否也曾想起我?
天快亮時,小獒忽然一躍而起擋在我身前,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我吃了一驚,向外望去,卻只見昏黑一片。正詫異間便見一團黑霧如潮水般洶湧而來,眨眼已逼至近前。
是煞氣,三百年前,丹穴山萬千生靈和我三百族人便是喪命于此。我害怕了,眼見才一瞬,黑霧便已封堵了門口,洶湧着沖進屋裏。和丹穴山那次不同的是,這次的煞氣起自地下,而非遮天而降——丹穴山那場浩劫,巫族更想殺的,是山上萬千飛禽異獸。
危急關頭,小獒忽然大放清光,身形陡然增大了一倍還多,它将我銜在口中,破頂而出!
待到我從驚駭中回神,發覺它已将我帶離破屋很遠。身下那片黑霧洶湧着淹沒茅屋,我心有餘悸地擡頭,發覺小獒雙眼血紅,從未有過地恐怖相,完全失去了平日憨頑可愛的樣子。
黑霧急速地上漲,盡管小獒帶着我越升越高,速度也越來越快,可仍舊難以逃脫,無盡的黑霧漸漸将我們包圍住。它拼了命往外沖,呼呼的大風嗆得我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我艱難地沖它喊:“你放開我,快逃!”
它仿佛沒有聽見,只是緊緊咬住我,拼命飛高再飛高。
我終于什麽也看不見了,我和小獒徹底地被煞氣所淹沒。我腦子開始昏昏沉沉,卻仍能感受到四下更為猛烈的風聲。
“小獒……”我張張嘴,卻再難發出聲音。
風聲越來越小,漸漸地,我終于落了地。費力地睜眼,身下是片窪地,長着斑斑駁駁的草稞。小獒已恢複原形,一動不動地趴在我旁邊,有血從它眼睛裏溢出來,血跡流到嘴邊,沾上它還在咬着的我的裙帶。
我輕輕喚它:“小獒,起來。”
它毫無反應。我有些急了,吃力地去抱它,叫道:“起來啊小獒,快起來!”它似乎是聽到了,慢慢地睜開了眼。
只是一眼,我便掉下淚來:它那雙眼睛渾濁不堪,沒有焦距——它看不見我,只是憑着本能低頭舔了舔我捧着它頭的手,便再也不動了。
我心如刀割,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它身上。
“你是……阿九麽?”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我朦胧着淚眼循聲望去,數丈高的岩峰上一道高大威猛的黑色身影,他背對初升的太陽,面容不清,我卻脫口而出:“帝……帝君?”
下一瞬,他已俯身在我面前:“真的是你麽阿九,我以為你已經……”
“求您救救它!”我拽着他的袍袖哀求。
“起來再說!”他伸手抱我,我就勢跪了下去:“求您救救它好麽,都是為了就我它才會如此,我不想它死,求求您!”
“是北俱蘆洲的異獸?”說話間,一道金光閃過,一只霞光盈盈七彩火鳳現身一旁。我認得,那是丹穴山的鳳王。帝俊與丹穴山的鳳凰素來交好,我還在九重天時,鳳王便數次來訪,對我也甚為友好。他幻出人形,見了我滿臉驚喜:“诶,可是九姑娘麽?”
帝俊開口:“有勞鳳兄将這小獸帶回去施救。”
“北俱蘆洲的異獸麽,怎麽在這裏?”風華走近了打量小獒,臉色一沉道,“又是都天魔旗的煞氣……早晚我要巫族滅族!”言畢大手一撈,将小獒抱進懷裏,乘風而去。
我跟着帝俊回了行營,小獒得救了,卻是盲了眼睛,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鳳華說,這是因為它替我擋了幾乎全部的煞氣,為了保我,它将那些要命的毒物盡數吸入了自己的身體。
緩過來的小獒依然喜歡圍着我轉來轉去,只是常常碰倒東西,後來它便乖了,老老實實呆在一處,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好多。
那晚我抱着它,心裏像是壓了千鈞重擔,難以成眠。
夜已深,旁邊中軍大帳仍然燈火通明,帝俊自帶我回行營後便召集衆将商談,整晚沒有出來過。天将明時,他揭簾而入,雖是十分疲憊但開口仍舊溫柔:“我見你帳中有亮,一夜沒睡麽?”
我撫摸着小獒說:“帝君不也一夜未眠,辛苦了。”
“阿九,”他挨着我坐下,靜靜打量我,片刻後才說:“我原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不想時隔三百多年,你終究還是回到我身邊了,我很欣慰。”
我笑笑,想我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心裏隐隐作痛。
“小顧……她還好麽”
“已經不在了。”他聲音發沉。
雖是意料之中,我仍舊難過。
“這些年,你在哪裏?”
“小顧,她是怎麽死的?”
他稍有沉默,說:“那天暗巡的夜蝠回來說,在巫族營地附近發現了一個被殘殺的女童,她身上帶了我的火日玉佩……”
我心裏猛然揪了一下。
“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麽擔心。小顧不會冒冒失失地跑出妖皇宮,不遠千裏奔赴不周山,我擔心是不是你出了什麽事,她才千裏來尋我,卻半途遇害。我派人返回妖皇宮,卻找不到你,許多手下四處打探也不見你的蹤跡……那段日子,真是煎熬。”
帝俊,他竟不曉得是他的帝後帶我走的麽?
“後來巫妖兩族開戰,我重傷昏迷,太一……也在那場大戰中身隕。醒來時已是百餘年後,我料想,你大約已不在人世了。”他澀着聲音說,“對不起阿九,我護不了你,護不了小顧……”
我很心痛,想不到陰差陽錯,竟是如此一番遭遇。
他伸手想為我擦去眼淚,我低頭道:“不怪你,也許命運本就如此,個人造化……”
“阿九,”他的手在半空頓了頓,落了下去,“我們之間,似乎疏遠了很多。”
也許是吧,我已不是九重天上的日日盼他征戰歸來的阿九。
“帝君,阿九心裏一直有個疑問。”
“你說。”
“阿九一介凡夫,何德何能蒙您垂愛?”
“阿九……”
“請帝君賜個明白。”我直直地望着他,他轉向帳外的篝火:“我第一次見到你,覺得你很像一個人,我的一個恩人。”
原來如此,我不過是個別人的影子。羲和所言不假,他寵我不是因為愛我,我只是沾了別人的光。
心裏發悶。想想又稍覺輕松,我們之間的恩怨糾葛,終于可以到此為止了。
他說:“你要不要睡一會兒?等天大亮了,我派人送你回妖皇宮,你的剪翠宮依然是原來的樣子,三百年來沒有變過。”
“讓帝君費心了。”
他站起身:“那麽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一走,我忽然覺得好疲憊,歪歪地靠在席上。小獒拿腦袋輕輕蹭我,我輕聲嘆息:“真不該帶你出幽園的,我又保護不了你,反倒害了你,要是你一直留在玄禦身邊,一定不會搞成這個樣子……”它再朝我懷裏拱拱。
沒有等到天大亮我便帶着小獒離開了,沒有告別。
有時候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到底在追求什麽?在堅持什麽?我甚至覺得這一生都很虛幻。
一個人一條瞎狗,在亂世踽踽獨行,想來十分荒唐,這注定了是個悲劇。巫妖混戰的時代,離開了妖族行營,便意味着生死由命。
小獒雖然瞎了眼睛,但比以往更加警覺,自我們離了行營,它便一直處于戒備狀态,大多時候都保持着高大威猛,兇悍強勢的姿态。可這不是它的真身,這麽做是要耗精力的,它本已十分虛弱,倘若真有麻煩則很危險。
不幸的是,在山腳下,我和小獒中了埋伏,被一隊陌生的人團團包圍。确切地說,他們不是人,不屬于妖族,也不是巫族,全都鬼氣森森,令人心生恐怖。
小獒呲牙低吼,盡可能表現它兇悍的一面。只是我們的對手眼毒,輕易便識破了這玄機。為首的高大偉岸,穿一件大紅袍,華麗妖嬈,生着濃眉鳳目,倒是十分好看,只是這好看中,充滿了邪魅之氣。他走近了,挑着眉毛陰陰一笑:“小東西你緊張什麽,放松些,這樣只會自取滅亡哦。”
我瞪着他:“你是誰?要幹什麽?”
他笑嘻嘻道:“在下赤螭子,仰慕姑娘已久,今日得見不勝榮幸,想請姑娘移駕小酌幾杯。”
“我不認識你,讓我走!”
他伸手一攔:“你不是九姑娘麽?帝俊心尖尖上的人。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說完招呼左右,“來呀,給九姑娘擺駕長明山!”
我心裏一驚,長明山,那是巫族的陣地。